《市长夫人》 第一章(二)

佟定钦已经老了,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李艳屏还年轻,但她已经觉得自己老了。坐在镜子前,她沉静了呼吸,精心地往脸上抹化妆品。那张瘦削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精致,只不过暗中添了几道皱纹。这是公平的,从一无所有到身骄肉贵的市长夫人,岁月多少会要求她付出一点代价。佟定钦不也老了吗。整个市府都在暗暗散布谣言,说佟定钦的糖尿病日益严重,说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有点感伤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人怎么有如此衰老的眼神。哪怕抹再多的化妆品,也无法掩饰那颗苍老的心。此时,佟定钦正窝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书,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年轻的太太正走向情绪的崩溃。一本老掉牙的《张居正》,他已经捧了许多天。这些精力过剩的政治人物们,在得意时,他们从来不相信书本,在失意时,他们才从书本里寻找失落了的精神安慰。

下午三点多,秘书处的杨怀赋送来一本整理好的照片,据说是肖松晚托他送来的。肖松晚现在借调到市新广局去了,佟定钦总算赶在失势前为他的爱将落实了归宿。

杨怀赋在佟家足足坐了半个小时。这人平时在秘书处难得吭一声,早就闷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李艳屏知道,杨怀赋跟杜伟是一类人。他们过去难得有机会与佟定钦亲近,所有想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眼看佟定钦的势弱下来了,他们才鼓足勇气,向他靠近,表示忠心。可怜他们还怀抱一丝天真的希望,以为佟定钦就像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宝船,在沉没之前来得及捞出几箱宝物。其实,在政治这片漩涡里,看着要沉没,那就真的是沉没了,连烂钉子都留不下一颗。秘书处处长秦岭退休后,副处长罗今文顺利扶正。一直受佟定钦宠爱的崔俊,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离了市府。这些人事调动本来应该在两会召开后完成,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佟定钦已经无力掌控市府的人事态势了,他唯一想安排好的肖松晚,也只是借调到市新广局而已,离掌有实权还隔着一条河的距离。

而杨怀赋,这位秘书处的才子,文才不输于肖松晚的人,仿佛永远都处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他从基层调入秘书处已经十年了,至今还停留在起草公文的阶段。看他的样子,争取高升已经不可能了,留在秘书处苦干,未来二十年的日子已然定型。好在杨怀赋心态不错,工作永远认真负责,不厌其烦,只是偶尔自嘲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事实上,在市府工作,谁没有熬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日子呢,只是有的人能碰到机会,一旦抓住,就成为真正拥有实权的领导了,有的人时运不济,只能一辈子做粗洗的活。

零零散散的相片像是虚荣的种子,每一张都能在佟定钦的回忆里开花结果。他先是叫李艳屏过来看,然后一个人在客厅里自言自语,"你看这张,都曝光了,《H市晚报》竟然也好意思拿来用。"李艳屏虽然是抗拒着他的自恋,听他说得有趣,还是忍不住凑了去看。也许是加了塑光效果,那些照片犹如光滑的镜子,显得照片里人影晃晃的。李艳屏看着照片,就像看到无数的鬼魂。

"你看这张,还记得吗?法国Z市的市长……"在前期的照片中,很少有李艳屏的。那时她还在H大读研究生。后来进了市府,就算做了佟定钦的秘书,也是跟在肖松晚后面当"二秘"。在一张至少有二十人的大合照里,李艳屏看到自己怯怯地站在肖松晚身后。衣着是最没有个性的套装,头发向后挽起,人显得老,脸特别长。因为是大合照,照片上的五官一片模糊。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没有人会从这张照片想起她。她自嘲地想,根本谁也不会在乎这样的照片,也许只有一些一生中只与市长合影过一次的小人物,会珍藏在自家的照相簿里,不时拿出来向亲朋好友炫耀。

李艳屏记得自己刚进秘书处时,在资历深厚的老同志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拍照时,她总是站在最边边。后来她成为佟定钦的情人,就更像怕照相照出了鬼似的,每一次都有意识地往佟定钦身后躲。她很少看照片中的自己,因为那表情是定格的,人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可是也有很多人对她说过,她静止的表情很不上相。

照片是人生里一秒钟一秒钟的剪影,剪下来就成了谁也抹不去的记忆。但如果计较起来,人生中重要的时刻通常是没有记录的。例如她第一次见到佟定钦;例如她第一次进市府;例如她第一次跟佟定钦幽会。当然佟定钦是不会记得这些的。他的记忆是市府里的工作日志,是非重大事件不记录的。李艳屏望着他那日渐苍老的脸,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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