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我睡不着。睡眠顺利无碍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睡眠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的,也不是你说服自己就能办到的,你要不就是睡得着,要不就是睡不着。所以我醒着,随意翻阅一本叫《欲望深海》(The Erotic Ocean)的书,书里有一些科学家持续观察--就像费普斯一样的“专心一志”--浅海域中所有的交配行为,其中包括一种极度好色的海胆,会用红色的卵和白色的精子装点月色下的海水。就在这天晚上,我偷听到爸妈讨论离婚的事。准确的说法是,妈妈在讨论,而爸爸只是低声地咕哝。

大人吵架,有时不过是随即后悔的大吼大叫比赛,不管对错只想吵赢,过了一会儿就会为自己的浑蛋行为道歉。他们如果是这种吵法就好办了。那天晚上我偷溜去吃花生酱的途中,听到妈妈在现实地评估离婚的利弊,语气像是在争论要不要飞去拉斯维加斯度假,或重新整修厨房一样。

我没有等着鸟儿的鸣啼声催促自己入睡,而是在日出前天空还是紫铜色时便溜出门去。你可能会怀疑,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自由进出呢?一方面是因为我住在车库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的爸妈从来没有打心底想为人父母。这也是我偷听来的。他们并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不想管我。

海湾平静得像个盛满水的浴缸,每次看到这般景象总是令我震惊,因为我曾经目睹过某些早晨的狂风巨浪,恐怖得会让人觉得树木和房子还能幸存真是个奇迹。不过到了七月,波光粼粼的银色海面上,只看得到鸭子游过的V形波纹,和海草露出水面的一截截小弯月。如此平和,总会让人遗忘海湾发怒的样子。而当潮水漫到比平常高出三十厘米的地方时,与陆地交接边缘的水面便会悬鼓起来,就像一杯满溢的奶昔在玻璃杯缘鼓出一层一样。这个无风的早晨便是如此。

我知道这时大概没什么值得采集的,但总还是能找到一些值得看的东西。如果你常盯着海湾看,迟早会发现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我曾见过一只展翅有一点五米宽的雄壮老鹰,潜进水里抓鱼,却再也没能露出水面;我观察过一只红色胸脯的秋沙鸭骑在海豹头上,时间长达一分钟;我甚至还目睹了一只小枪虾冲着一只比它大两倍的杜父鱼挥动钳子,并把它击昏。我还曾经不止一次看到水面鼓起阵阵波纹,像是被鲸鱼顶起似的,但清澈见底的水下根本什么都没有。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这些事情藏在自己心底就好。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将它们记录存档,包括我自己在内。

我在高涨的潮水中往前划,迎接第一道直射的曙光。两只海鸽正飞越海湾,像喜剧搭档一样跌跌撞撞地找鱼,它们不停地猛拍翅膀,但蜡红色的脚老是控制不住往下掉。这时有只西部鸥也急速飞过,后面还跟了一只蜂鸟,正用它天生的螺旋桨悬停在空中挑战物理学原理。

我是在斯库克姆查克海湾学会如何计算距离和辨认方向的。这里最宽的地方有一点六公里,长度则有三点二公里,是一个南北走向的狭长海湾,越往北向彭罗斯角的方向划,海湾就变得越深,沙砾也更多。在彭罗斯角对面是一座废弃的牡蛎包装工厂,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倒闭了,但仍然像是被装入时空胶囊一样,保持着昔日小港湾的风貌,因为人们根本就懒得去拆它,也没人想去拖走那些堆积如山、比我还高的废牡蛎壳。往南再走八百多米,就是泥湾酒馆和一排不牢固的小屋,全都向着海湾底端最宽的地方。海湾的西侧被陡峭的森林所掩盖,沿着西边的海岸线零星散布着十一栋房子,房子后方则是一大片宽阔平坦的草原,上面永远放牧着一群群的羊和马。就像法官常说的,海湾六十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这大概就是当海湾南岸将兴建百万豪宅的计划传来时,大家会如此吃惊的原因。从春天起,我便听到呜呜的链锯声和隆隆的水泥车搅拌声,但直到这个清朗的早晨,我才真正划到如此靠近的地方,近到可以清楚看见游泳池大小的建筑地基,以及日落房地产大门前的装饰假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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