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戈壁滩(4)

站在火车站的土屋前面,我静待风沙渐渐过去,因为风沙不久总会过去,就像风沙突然而来,也同样很快就会消散。狂风过去,猛烈的太阳继续煎炙广阔的沙漠,大戈壁是无穷无尽的,整个戈壁自己就是一个大太阳。有时候,风沙过后,忽然会降下一场浓密的骤雨,但当雨过天青,天色却又显得特别晴朗,就在远远的前面,戈壁忽然变成一片碧绿的草原,牧场上到处是觅食的牛羊,潺潺的流水,自积雪山峰下的峡谷间流出来,就在芳香的牧场上,我看见古丽。

我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在火车的汽笛声里,我也听见我母亲的声音,母亲说:阿帕加,阿帕加。有好几次,母亲真的在火车站出现了,她蹒跚地从火车上紧握扶手,一步一步踏下梯级,手里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有洋葱、胡萝卜、米布丁、炒羊油、鸡蛋、肉饼、胡桃、葡萄干,还有草褥子。她有时为我带一件全新的袷袢来,但我在这个地方还用穿什么漂亮的袷袢呢。我不是还告诉过她,不要给我带任何东西来;而且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葡萄的样子。

母亲说:阿帕加,阿帕加,回家去吧,为什么要留在沙漠里一个小火车站上呢?这么寂寞的地方,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的姑娘。他们都说,这里是荒凉的地方,除了每天有两班火车经过,其它的时候是一片死寂。他们说:戈壁滩上的一个小火车站,比一个孤岛上的灯塔还要寂寞。寂寞,什么叫做寂寞呢,从来没有人知道戈壁滩上热闹的样子,你可以听见阳光照在旱地上黏土龟裂的声音,你可以听见一块石头瓦解成为细沙的声音,尤其是烈风卷来的时候,我可以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在风声里,有那么多的人在呼唤我,我听见他们一起喊:阿帕加,阿帕加。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听见过有这么多的人一起呼唤我的名字,而且呼叫得那么激烈。寂寞,难道在阿克苏贝村的时候我就不寂寞?在阿克苏贝村的时候,我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他们说:戈壁滩是一座地狱,白昼是炽热的火炉,夜晚是幽寒的冰窖,戈壁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戈壁,正如他们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它可是比戈壁滩上白日的艳阳还要炽热,它可是比戈壁滩上夜晚的冰窖还要寒冷。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戈壁,因为没有人真正在戈壁滩上居住过。人们只偶然经过,随着火车到来,停留几分钟,又随着火车走了,人们看见的不外是无尽的砾石、黏土岗、沙丘、硗瘠干涸的河床,漂徙了的湖泊,单轨的铁道,电线杆木,以及电线杆木底下碛土上的盐。人们只看见这些,但我知道戈壁,我在这里毕竟这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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