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夫 (2)

老会计很为我的天真感到可怕了。他说:“你到这个机关里来混事,到底有多硬的后台?你知道那个张科长是什么人?”

我说明我根本没有后台,也不知道张科长是什么人,他有什么后台。老会计不得不教训我:“嗐,你初出茅庐办事情,连这些都不打听清楚,你混得下去吗?那个张科长是我们局长的小舅子、我们处长的老表嘛!”

但是我还坚持:“单据不够,这账不好做嘛。”

老会计说:“单据不够,你不晓得自己做呀!”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怎么个做法呢?

这位老会计真好,他把着手教我,还做了几张假单据示范。

从此,我不仅从老会计那里学到许多人情世故,还从他那里学到许多最新的做账技术。老会计说:“这些技术你都不懂,怎么能当一个合格的会计?”

从此我就为当一个合格的会计而努力奋斗了。

他们上街做零星采购,就照老会计教的办,叫采购员开个证明签上字、盖上章就报销了。后来我又做了发展,干脆,给我说个数目字,我自己填一张单据,随便盖上一个什么商店或公司的图章就行了。这些图章都是我自己去街上找刻字铺刻的。嚄,没有几个月,我的抽屉里堆满了各种商号的图章。恐怕一个城市的半条街,也没有我抽屉里开的商号多了。至于有些零星采购,大半是乡下人来卖的东西,根本没有盖上印的单据,我就自己开一张白条子,按上我的指拇印。反正我有一双手,十个指头可以按它十张;我还有一双脚,又有十个脚趾,还可以再按它十张。再不够,请报账的人帮忙,他们都是乐意的,每个人也可以按它二十张。我这些在报账技术上的创造性活动,连老会计都觉得我这个人看来迂,其实还很有出息,甚至还有点发明的天才哩!

这样一来,我的报销事业进行得十分顺利。可以说全机关上上下下的人皆大欢喜了,并且都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办报销的会计。还有那个张科长,对于我热心为他效劳,十分满意。有一回,他拍一下我的肩头说:“对头的,你这个老倌,落教的!”

自从我变成一个落教的老倌和合格的会计后,我就颇受会计主任的赏识了。你们都知道,会计主任,从来都是机关头头的心腹人。一个当官的要上任了,两个人他是一定要带去的,一个是秘书师爷,一个是会计主任。现在我蒙会计主任的赏识了,我这老倌不光是落教,而且是前途一片光明,不过,这也是经过他的考验的。

有一回,会计主任叫我去了。寒暄几句之后,就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想必你是一个明白人,我们都是靠的局长这棵大树,才好歇凉。要是来个树倒猢狲散,怎么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做官难。局长现在也有困难,你我该不该支持他?”

我虽然还没有听出一个眉目,也不能不装着我是一个“明白人”,表示局长的事我们一定要支持。于是会计主任就要我想办法“编”几千块钱出来贡献给局长。

我真是费尽心机,机关算尽,才算在报销中,挤出几千元钱,按时送到会计主任那里去了。会计主任大加赞赏:“好,好,你真是一个明白人。”

我这个从合格的会计升格为“明白人”的人,从此就参加到局长和会计主任的核心里去了。以后我接触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机密大事,我才知道粮食局是一个为多少人羡慕的单位。粮食这东西,不仅是“民以食为天”,而且比天还重要,在我们这个票子很“毛”的时代里,粮食实际上起了通货的作用。可以想得到,想争夺粮食局长这个肥缺的人,真是车载斗量。各人用钞票去塞,哪个塞的“包袱”最大,才能捞到这个肥缺,自不必说了。要是在重庆那个政府的粮食部里没有硬后台,你就是弄到这个肥缺,搞不到几个月,就会被人拱垮的。我现在才知道,我们这位局长,你别看他官不大,却是粮食部长的亲信。后来我知道,部长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有几次,重庆闹粮荒,都是靠的我们的粮食局长,从我们这个产粮县,日夜赶运几万担粮食去,才叫部长过了关的。

使我知道的更大的机密也是令我最吃惊的,却是我们局长用官粮来搞投机倒把、操纵市场的事,那真是“不尽黄金滚滚来”呀!

有一天早晨,我才上班,正把头埋进账簿堆里去,搞数目字的游戏,会计主任忽然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我去了以后,让座、递烟,泡茶,并称呼我为王先生,对我特别客气。会计主任说:“王先生,恭喜你高升了。”

我听了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那个时候——当然,现在也是一样,当你的上级有一天忽然对你客气起来,并且向你祝贺“高升”的时候,就是你要准备滚蛋的时候了。我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们的会计主任,没有说话;我在想,我从来规规矩矩地为他们卖力,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叫我“高升”呢?

“是真的,王先生,你莫紧张。你看,有人请你担任会计主任来了。”会计主任拿出一张纸来,打开让我看,原来是一个什么裕民粮食公司给我送来的聘书。当一个会计主任,掌握财权,自然比我现在这个报销会计强多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局长和会计主任用“高升”的办法来把我开革出去。我迟疑一下说:“我在这个粮食局里人熟事熟,吃碗太平饭也就行了,不想高升。再说这裕民粮食公司是官办商办,我也没有听说过嘛。”

会计主任笑了起来。他知道我们这种“为两斗米折腰”的小公务员,被“高升=开除”这个公式吓怕了的,赶忙给我解释:“王先生,这回是真的高升了。这个裕民粮食公司不是外人办的,其实就是我们的局长担任总经理,不过招牌上不是他。这个,你当然明白。想必你也知道,局长的后台就是重庆的粮食部长,这个公司是部长出的资本,可以说部长就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粮食局和粮食公司其实是里外一套,亦官亦商,粮食局出本,粮食公司得利。局长看你是一个明白人,老实可靠,才把你拉进我们这个圈圈里来。你找到部长、局长这样的靠山,一辈子可以得意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的确是受宠若惊了。我当然欣然答应,接过了聘书。细想起来,我真要感谢教给我种种人情世故和各种报销技术的老会计。没有他的凑合,我哪有今天?我正想着要去感谢老会计哩,会计主任却说了:“公司的事,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要去对那个老会计说。这个人鬼得很,靠不住。”

“哦,哦。”我除了哦哦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会计主任又说:“我们并且还要叫你‘高升’一下,拈你一点过错,把你斥退了。然后你自己再去找裕民粮食公司谋事去。”

这个会计主任怎么说话颠颠倒倒的?刚才说不会叫我“高升”开除我,怎么现在又说要拈我一点过错,把我斥退了呢?裕民公司明明给我送来了聘书,怎么又说要我自己去那个粮食公司谋事呢?我迟疑地望着会计主任那变色的面孔,想从那上面读出气象来,看今天到底是天晴,还是刮风下雨。

“嘿,老弟,你怎么这么迂?这个过场是必定要走的呀。聘书都到你的手了,你还怕什么?”会计主任微笑着的面孔,显出今天天气转晴,我的面前是一片光明。

哦,原来是这样。我马上表示心领神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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