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砸在我后腰上的“哗啦”声和铁门被关上的“咣当”声只相差了半秒多一点,足见掌管钥匙的那位班长训练有素。紧跟着我进屋而关上的铁门使劲撞了一下我的屁股,让我往前趔趄了两步就被绊了个大马趴。幸亏我带来的被窝卷是抱在胸前的,绊倒后正好趴在被窝卷上,这才没把鼻子磕烂脸磕肿。慢慢坐了起来,定了定神,四下观望了一下,看到这号子里除我以外只有一个人,就像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处,似乎根本就没觉察到这屋子里又关进了一个他的同类。
钥匙的哗啦声在外面渐渐远去了。我环视了一下“新居”,觉得这儿比分局拘留号正规得多,是长方形的,大约有二十多平方,一进门是一个长方块,西南角上垒着个尿池——这从散发出的骚味上可以判断出来。北面就是睡觉的地方,是水泥砌的约有两柞高的平台,刚才我就是被这平台给绊趴下的。平台上面铺着席子,像日本人的榻榻米似的。墙比较干净,不像分局看守所那样,到处都是抹死臭虫蚊子后留下的血迹,还有不少小偷们自己编的淫秽诗词。但这儿的窗口更高,也更少,只剩下了一个。靠近门口的铺上摆着四个两头尖中间鼓的黑面馍和一碗菜。
我脱鞋上炕(姑且把这水泥砌的平台叫炕吧),把被子在炕上抻开,那人还像条死狗似的一动不动。我心里不禁有点儿毛了——他会不会是个死人呢?二十多平方的号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瘆得我觉得后脊梁皮有点儿发凉发麻。
走近看看,那人二十多岁,瘦长脸高颧骨,胡子拉碴的,盖着一条打了几个大补丁的薄单子躺着,单子已经相当肮脏了。从单子表现出来的棱角上看他瘦得出奇,就像单子盖在一副剔光了肉的骨头架子上似的。我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了他十几秒钟。在昏黄的灯光下,薄单子下面排骨一样的肋巴扇还在微微起伏。看来他还在呼吸,还没死。于是我的呼吸也均匀了,后脊梁上的皮也不麻了。
“哎,伙计。”我蹲下身轻轻晃了晃他,尽量亲切地说:“以后咱俩就是难友了。”
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睁开。但我能感到骨头架子还有温度,不错,绝对没死,他只是不想动不想说话。扭脸看到了那四个黑馍。哦,明白了,他是在绝食。在看守所里,身边放着能吃的东西而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的犯人只有两种,要么是傻得连吃饭也不会了,要么就是有意识地不吃,也就是说是绝食。嗯,不错不错,一天两顿饭,一顿一个黑馍,一天两个。这么说他已经绝食两天了。
只要是进了市局看守所就意味着一定会判刑,很少有漏网的。惨淡的前景让他绝望,想不开,就想一死了之。这种事在看守所时有发生,却每每都是以绝食者继续活下去而告终。也有些绝食者会死去,但那绝对不会是死于饥饿,而是被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