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由

  经历青春的时候,好像什么东西都是易碎的,爱情、友情、梦想,昨天的我们还举着酒瓶大声谈笑,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的难过。

  到底有多少人为了青春而泪流成河,又有多少人路过了青春却忘记了祭奠?

  三年以前,也许是更早吧,我拿刀刺伤了一个人,却意外的被街边的摄像头录了下来,那段录像把我送进了监狱,就这样,三年过去。

  我低垂着头站在监狱的门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靖文迎面走来。

  我笑,靖文也笑。  

  三年以前,我在一个酒吧工作,是那里的驻场歌手。我拥有一支乐队,我们在台上演奏摇滚乐,所有的年少轻狂,所有的憧憬和梦想都在我们的歌声中挥洒出来,给所有的人听,包括靖文,可是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梦想连同现实的一切都从我身边远离,面对我的只有冰冷的四面高墙。

  监狱的那段岁月我不想多说,当我走出大铁门的那一刻,我还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就已经是一种胜利。

  靖文抱着我的时候哭了,这三年里,她经常去监狱看我,却从来没有哭过,我知道靖文是故作坚强,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她伪装的坚强已经让我习惯了,直到我自己都认为那是真的,而突然触及她的泪水,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走,回酒吧吧。"我说。

  "酒吧已经被李哥卖出去了。"靖文说,依然抱着我,越抱越紧。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震惊,我问:"什么时候?""你入狱的第二年。"靖文告诉我,我们乐队散了以后,"七天"酒吧的生意日益惨淡,老板李哥也无能为力,眼看着收益每况愈下,李哥对唯一留在酒吧的靖文提出了将它卖掉的消息,靖文无力的答应了,她知道这是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没有权利再去占有,这两年,靖文一直住在大学同学的家里,还有一个男孩儿,是她同学的同居男友,靖文在那里一直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她除了要忍受寄人篱下的酸楚,还要亲眼目睹别人在她眼前,上演那些她失去已久的甜蜜爱情。

  "对不起。"我对靖文说,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有深深的抱歉。

  "别这样说,你能回来,一切都好了。"

  这城市上空的空气第一次让我感觉那么的舒服,失而复得的自由让我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放在了身后。

  然而现实依然要去面对,现在酒吧没了,我直接失去了工作和住所,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地方落脚。

  靖文似乎也读懂了我的心事,她说:"我们一起去看房子吧,我同学住那地儿附近就有房子租,还挺便宜,我们去找房东问问。"我点点头,和靖文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在一个偏僻的小区停下,靖文领着我走进一个旧楼,楼梯扶手已经破败不堪,楼道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破自行车,爬到三楼,靖文敲门,一个女孩儿开了门。

  "何梦,这是我男朋友,艾熙。"靖文向女孩儿介绍我。

  "你好。"何梦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我手很脏,刚出狱的犯人的手都脏。

  这两年里靖文就一直住在何梦这里,房子不大,还算干净,何梦的男朋友也在,他个子不高,估计还不到一米七,皮肤很黑,不知道是因为晒得还是因为没洗澡。

  何梦招呼她男朋友:"吴宇哲,这就是艾熙。""哦。"吴宇哲转过头看看我,又不屑的转回去接着看电视,我估计当时我的眼神肯定特无辜,刚出狱的犯人眼神都无辜。

  靖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尴尬,过来拉着我说:"来,看看我的房间。"她把我带到一间很小的屋子,大概只有十平米左右,我看着这房间的时候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紧紧咬着嘴唇,如果只是靖文一个人,这样一间屋子也足够了,可是我看到屋子里放满了我的东西,我的吉他,我的音箱,我的CD,我的摇滚杂志和我曾经穿过的印有乐队LOGO的T恤。

  屋子里三分之二的东西都是我的。而且,一尘不染。

  靖文拿过一把箱琴,递给我,问:"还会弹吗?"我接过来,轻轻抚摸琴颈,在那个刻满我们青春的酒吧,这把琴曾经陪伴我演出无数次,我和吉他一起唱歌给别人听,一起唱歌给我们自己听,那时的青春、爱情和疼痛,我们都曾一起目睹。

  我的手指慢慢的扫过琴弦,一瞬间,熟悉的声音又在耳响起,连那边的何梦和吴宇哲都回头看过来。

  "怎么样?"靖文的眼神充满光芒,似乎在期待什么东西。

  "跑弦了。"我说,又把琴立回墙角。

  

  "我们这的房子都是这个价儿,您要不租就得了,别跟我划价。"房东是一个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唾沫横飞,我和靖文根本插不进嘴。

  "您二位商量好了没有啊,我这儿一会儿还有事儿呢。"房东接着催我们。

  我和靖文互相对视了一下,靖文说:"那就这个吧。"我点头同意。

  下午我和靖文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新家,把家当都搬了进去,还买了新的窗帘和简单的厨具。何梦和吴宇哲也过来帮忙,但吴宇哲基本上就是站那看着,双手掐腰跟工地的包工头似的。

  收拾好了之后,我坐在床上抽烟,也递给吴宇哲一根,我看着这个地方,破败的墙壁潮湿的屋子,还有穿着脏衣服的靖文,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似乎这屋子里的一切都静止了,像是大师笔下的印象派油画,夕阳透过窗子,照在一个女人孤独的背影里,那个女人正是此刻弯下腰绑起头发的靖文。

  靖文为了我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也没有她从前的夺目光泽,我内疚不已。

  "想什么呢?"靖文坐在我旁边,开心的笑。

  "没事儿,你也歇一会儿吧。"我说。

  "嗯,好。"靖文从我放在床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

  我注意到了,似乎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靖文抽烟时的神情,还是那么的寂寞。

  房子的事解决了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要找一个工作,我们的房租是三个月付一次,第一期的房租是从靖文在一家餐馆打工赚来的,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实际上靖文打工这件事我在监狱里也一直不知道。

  我去楼下的报刊亭买了很多带招聘广告的报纸回来,一个一个的念:"大型古装电视剧开拍,招聘群众演员,30-50/天,主要角色有:太监、宫女、带刀护卫、平民等。""不行不行,"靖文说,"跑龙套不适合你。""那你听听这个,"我接着念:"广源俱乐部招聘服务生若干名,待遇优厚,月薪不低于6000元,注:特殊服务,请慎重考虑。""不行,这什么广告啊,这都能登。"靖文一听到"特殊服务",立刻回绝。

  "那我再看看。"我接着翻下一张报纸,"酒吧歌手一名,要求才华出众......"我停了下来。

  靖文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我曾经很熟悉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曾在我入狱之前,无数次的出现在我面前。

  "艾熙,我了解你,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心里有一个从来未曾磨灭的理想,艾熙,是时候重新开始了。"靖文深情的说。

  "艾熙。"靖文又把吉他拿过来,"给我唱首歌吧。"我看着她,她的面容憔悴,以前的靖文,梳着短发,眼神中透着一股忧郁,而现在这忧郁眼神的背后却有一种沧桑感,三年的时间,她除了等待一个从监狱出来的男朋友,是否同时也在等待曾经的一种生活呢?就是那种为了理想而奋斗不息的人生。

  歌手?换了一个地方,我会清晰的唱出我的心情吗?

  接待我应聘的是一个胖子,他让我唱首歌给他听,我唱了一首原创,是我在监狱的时候写的。

  歌曲结束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着他,胖子也看着我,他问我:"这歌叫什么?""没名字,是我的原创。"我说。

  "歌不错,可是我们这不允许歌手唱原创,只能翻唱。"胖子说。

  "为什么?""因为顾客,顾客的喜好不允许任何人说为什么。"我又唱了一首歌,翻唱了一首流行歌曲,胖子似乎很高兴,录用了我。

  我一点都没有因为找到工作而欣喜,反倒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席卷我的全身,我拿着吉他走出门,只听到胖子在身后说:"晚上七点上班。"

  第一天晚上上班的时候,我坐在台上唱了几首许巍的歌,台下只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似有似无,我低下头,调了调弦,唱了一首The Rolling Stones的《Angie》。

  歌曲唱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烟灰缸从台下扔到我的旁边,我停了下来。

  "唱的什么他妈玩意,给我换一个!"一个醉酒的男人对我嚷道。

  胖子看到这种情况慌忙跑到那男人旁边,又是点烟又是陪笑脸的,说:"您别生气,我这就他换,这就让他换。"接着胖子又跑到我旁边,对我说:"快,换歌!"我看了胖子半天,唱了一首时下流行的网络歌曲,看见那男人满意的坐下。

  回家的时候靖文已经睡了,我看着他张牙舞爪的躺在我们两个人的床上,已经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空间,我找了张凳子坐下,点支烟。

  今天晚上的场景总是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一遍一遍的,出现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和他指间夹着的一根烟,还有他愤怒的眼神。

  另一个场景忽然在这时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我入狱之前,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那间我们熟悉的酒吧演奏摇滚乐,那时的顾客没有坐着的,都跟着我们的音乐甩头,演出结束后我们找地方坐下,每人面前一瓶啤酒,我曾对他们说:"我要用摇滚改变这个世界。"每次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总是鼓掌,然后赞同的举起杯一饮而尽。

  "怎么不睡?"靖文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悄无声息,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起来了?"我问。

  "被你这烟呛醒的,今天怎么样?""我不想干了?""为什么?""因为顾客,顾客的喜好不允许任何人说为什么。"我学着胖子的话说。

  

  我只上了一天班就跟胖子辞了职,当胖子问我为什么不干了的时候,我说:"我的梦想是摇滚乐。"胖子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你太年轻了。"我没理胖子就走了,我是年轻,我才二十二岁,我就是因为年轻,才更有资本拥有梦想,更有为之努力的先决条件。

  然而现实和梦想似乎永远是绑在一起的,生存的问题又扑面而来,我们没有了经济来源,我和靖文的房租都成问题。

  靖文似乎很能理解我,她没有反对我辞职,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做这一切,似乎与她无关,但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我有了一个主意。

  我要去北方,中国的最北端。

  那里是我的家乡,一个小城,除了冬天时候天气预报会报道这里又创下的全国的最低温度以外,没有人会听说这里,我在北京住了五年多,有三年是在监狱中度过,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就时常想家,我觉得该回去看一看了。

  火车开了26个小时,摇摇晃晃的停在了一片白雪茫茫中,我和靖文站在门口,车门一开,冷气袭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天气!"靖文一边说一边把耳朵捂上。

  对面一高个儿对我招手:"艾熙!"

  我和靖文小跑着过去,顶着寒风我对高个儿说:"这是我女朋友,靖文。""你好。"高个儿和靖文握手,紧接着我们三个人一起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高个儿叫戴鹏,我发小儿,我在北京这几年就跟他联系过,他也是玩儿摇滚的,后来在哈尔滨一个艺校学了两年乐理和配器法,前后组了三四支乐队都没能闯出去,现在还在家呆着。

  我进监狱这三年,全靠戴鹏给我扛着,我家里才不知道,我爸每次给我汇钱都是打在了戴鹏的卡上,然后戴鹏给我爸发条短信:爸,钱收到了。

  我爸之所以从来没打电话过来确认一下,完全因为我们爷儿俩一个相同的性格,就是不喜欢沟通,二十年来我都没有和他沟通过,我的决定都是我自己擅作主张的,我爸管不了我,也不愿意管我。

  在车里戴鹏递给我一张卡,"给,三年一共两万四。"我接过来说:"没想到我爸给我汇这么多。"

  戴鹏提议找个饭馆儿给我和靖文接风,车一路慢悠悠的开着,比走快不了多少,因为路上都是被压结实了的积雪,又硬又滑,汽车根本不敢快开,人们之所以选择打的也都是因为受不了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步行或骑车。

  "以前我只听你说过你们家冷,没想到这么夸张。"靖文对我说。

  "今天算不错了,昨天零下四十三度,街上一个人没有。"戴鹏把话接过来。

  我们找了一个看着挺干净的饭馆儿坐下,戴鹏问老板娘:"你们这有什么特色菜?"老板娘把菜单翻到第一页,说:"这些都是。"戴鹏点了几个菜,要了两打啤酒。

  "喝的了那么多吗?"我说,"靖文不能喝。""一点儿都不能?"戴鹏问靖文。

  "能喝一点儿。"

  我和戴鹏每人大概喝了四瓶左右的时候,话开始多了起来,本来刚见面的时候我以为有很多话要跟我的好兄弟说,可是一见着了就似乎都忘了,现在那些话又重新被唤醒,我滔滔不绝的讲述我在北京的见闻,酒吧的兄弟和惹事的顾客,监狱里面有人趁我睡着之后拿着自制的刀片顶着我的喉咙逼我跪下等等。

  戴鹏一直沉默的倾听,直到我都有些哽咽了,话说到一半无法继续的时候,戴鹏才举起杯,劝我喝酒。

  戴鹏一饮而尽,又拿起桌上的酒瓶倒酒,一边倒一边问我:"还玩儿摇滚吗?"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我直视着戴鹏:"玩儿啊,当然玩儿,那是我的梦想!"戴鹏没说话,他的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没有把左手露出来。

  当他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我和靖文都惊呆了,左手的无名指只剩下半截。

  这次轮到我做倾听者了,倾听戴鹏在这几年里发生的故事。

  戴鹏和他人员并不固定的乐队四处闯荡,最远走到了深圳,他们在一些酒吧驻场却总也干不长,戴鹏和乐队的最后一顿散伙饭是在深圳吃的,只是当时吃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散伙了,那是一次在酒吧演出结束以后,他们在街边的大排档光着膀子喝啤酒。

  戴鹏动作夸张的说话吸烟,神采奕奕,因为他觉得自己刚刚干了一件很出息的事。

  一小时以前的演出,戴鹏的最后一首歌是一首原创的摇滚歌曲,事实上他们每个晚上的演出都有一次唱原创的机会,这是酒吧老板的让步,戴鹏放肆的在台上怒吼,最后玩儿疯了,就在歌快唱完的时候,他看见台下一个男的正拽着一姑娘往门口走,姑娘挣扎着不肯走。

  戴鹏当时情绪激动,没管那么多,冲到台下,对着那男的面门就是一拳,老板吓坏了,忙过去拉开。

  "你干什么,戴鹏?"老板对戴鹏喊道。

  "你问她。"戴鹏指着那姑娘。

  姑娘哭了起来,那男的看了看戴鹏,没还手也没说话,转身就走了,戴鹏还想过去打,被老板拉住。

  事后在酒桌,戴鹏兴奋的问对面的贝司手:"你说那姑娘会不会因此爱上我?这可是一个现代版的英雄救美啊。"贝司手没说话,指着戴鹏身后。

  戴鹏毫无意识的回头,一根铁棒重重的打在他的头上,接着就只能在黑暗中感觉到有人踹在他背上,还有听到同伴的惨叫,不知何时,连这种感觉也消失了。

  过了很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病床上,左手的无名指断了半截。

  把他送到医院的是他的老板,老板告诉他他惹的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地头蛇,他们只说让戴鹏一辈子都弹不了琴。

  戴鹏喝下一大口啤酒,接着对我说:"艾熙,你说梦想,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执着,可是能执着多久有时并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是取决于环境,取决于那些可以号令我们的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接受,在现实面前你我都一样渺小,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再奢望别的,毕竟,一个残疾人可以奢望的本来就不多。"我看着戴鹏断掉的手指,想哭。

  

  从饭馆儿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楚东西,晃晃悠悠的走到门口,戴鹏问我:"你是不是该回家看看?"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回家,可是很怕。

  上次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对父亲说:"等我下一次回来,就是出人头地的时候。"可是我却这样狼狈的回来了,像一个逃兵,我该怎样面对父亲,怎样面对曾经说过的话?我站在寒风凛冽的街上,迟迟不语。

  最后出租车还是停在了我家的小区外,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小区的大门换了,也添了一间门卫室,我和靖文下了车,和车上的戴鹏挥手道别。

  "要不我不上去了,我在附近找间旅店住吧。"靖文怕我为难。

  "没关系的,家里有地方住。""我怕我在,你和你爸说话不方便。""没事,这么多年了就没怎么说过话,也就没有不方便。"我和靖文上了楼,我们这个小城最高的楼才七层,我家住四层,感觉只走了几步就到了门口了。

  在路上我就一直斟酌该怎么和老爸说,怎么解释这次的回家,怎么给自己编出一个让他觉得欣慰至少是不丢人的工作安慰他,可是站在门口,还是没想出来。

  我机械的敲门。

  我看见门上的猫眼变黑,知道那是老爸的眼睛,他看到我了。

  门锁"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老人站在我对面。

  "爸。""哎。"我愣了一会儿,靖文也跟着我愣了一会儿,忽然我胃里面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几次控制,我还是吐在了家门口。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我爸在跟靖文说话。

  "多大了?""二十二,和艾熙同岁。""哦,做什么工作呢?""我啊,我在一家小公司当业务员,这次特地请假和艾熙来看看您。"靖文撒了个慌,其实这五年来有一多半的时间我给父亲的都是谎言。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他们旁边,我爸站起来说:"你们俩先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爸,不用。"我爸没理我,走到厨房去倒水,我看着靖文,靖文看着我,都有些不习惯。

  "啥时候还回北京去?"我爸一边把水递给我一边问。

  "就这几天,回来看看你我就走。"

  "行,北京暖和,省得你女朋友在这呆着怕冷。""没事儿,叔叔,我们家也是北方的,不怕冷。"

  我爸没有留我的意思,我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这些年我们爷俩儿就是这么过的,我知道当时如果我对他说一声"爸,我想多陪您一段时间"这样的话,我爸肯定打心眼里高兴,但我就是说不出来,我爸也知道我不会说。

  靖文刚说完不怕冷,第二天就高烧了,她的体温和外面的气温都是四十摄氏度,一个零上一个零下。

  戴鹏拎着一篮水果到医院来了,靖文正睡觉。

  "没事儿了吧?"戴鹏看看我,又看看靖文。

  "高烧就是不退。"我有些担心。

  "甭担心,这是医院,有大夫呢,走,出去抽根烟去。"戴鹏拽着我出去,我们站在走廊,一抬头看见一个禁止吸烟的牌子,又下楼,无奈每一层都有一个同样的牌子,最后一直走到门口。

  我们只能顶着严寒面目扭曲的吸烟。

  

  "给你,看看。"戴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的掀开盖儿,递给我。

  是一条短信,就几个字:戴鹏,三儿死了。

  三儿也是我一哥们儿,只不过有一年没联系了,这次回来我也在犹豫该不该去看看他,这次不用犹豫了,他帮我做了决定,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问:"怎么回事?""背着家里人喝了一瓶农药,没救过来。"戴鹏跟我说,这几年三儿不只是没有跟我联系,其他的哥们儿也都渐渐疏远了,后来哥几个嫌他没劲,都不理他,三儿死的时候有封遗书,还有自己画的画,大概意思是想成为一个画家可是不能如愿,既然不能艺术一般的生存,就艺术一般的死亡。

  "又是因为梦想。"戴鹏说。

  三儿从小画画就拿奖,但都是很小的时候,后来就不行了,他的老师说他是自己把自己毁了,不去好好画,可是三儿说他想画自己内心反应的东西,而不是只会临摹,他画的东西我看不懂,但是有一些的确让人感觉压抑。

  三儿参加高考那年,美术没过,文化课没过。

  后来三儿才成为我们的狐朋狗友,三儿有气质,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有气质,用他自己的话说:"喝多了吐起来都比你们有范儿。"对于三儿的死我很遗憾,但竟然出人意料的冷静,甚至有一点感觉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三儿内心世界的痛苦让他比死亡更不敢面对的,是活着。

  戴鹏告诉我:"三儿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朋友是我。"这反倒让我有一些震惊,我问:"什么时候?""出事前一星期,三儿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找我喝酒。"戴鹏接着说:"三儿后来喝大了,总跟我说梦想啊什么的,后来我一句话给他噎住了。"我问:"你说了什么?""我说,有钱就行,其他都是屁!"

  我想这就是戴鹏和三儿最大的争执,其实也是我和戴鹏的争执,但我没有三儿那么极端,三儿除了没什么艺术成就以外,其他的生活都很艺术家了,说不定这次一死他画的那些东西还真能被人认可,不少人不都是死后出名的吗,生前累死累活得不到的,死了之后全压棺材盖上了,这就是与我们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的人生。

  出殡的时候我还是去了,我们这出殡还是沿袭以前的传统,满街的撒纸钱,哭的人排成一排,我看国外的电影,人家像死者告别的时候就显得特神圣也尊重一些,在教堂里有一个神父说一大堆话最后是阿门,哭的人也彬彬有礼,不像我们这,没眼泪的也得硬挤出几滴,披麻戴孝给我的唯一感觉就是--吓人。

  在殡仪馆里我们可以见三儿最后一面,我看见三儿神色安详,再也不见了和我们混在一起时的那种迷惘,也不见了因为画不出某样东西时的暴躁,对于他,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因为梦想和现实的问题和他争执,也没有人因为他的性格而再去怪罪于他了。

  三儿,闭上眼睛那一刻,你在想的,是终于结束了,还是重新开始了呢?

  

  两天以后,靖文烧退了,我们决定回北京去。

  临走前我们又找戴鹏喝酒。

  戴鹏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你在北京那么苦,回家多好。"我说:"戴鹏,我和你不一样,我们都曾有梦想,可是你的梦想被硬生生的折断了,我还没有,你可以笑我傻,但我希望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在我正值青春的时候,可以去傻一次,至少要一次这样的经历,否则我会和你一样后悔。"戴鹏说:"我不反对你回北京,但我希望你能干点儿别的,玩儿摇滚这条路太难了,你看看北京有多少支乐队,他们那么优秀,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做人应该实际点,那不是理想,是幻想,每天都活在幻想里,早晚要死在幻想里。"戴鹏伸手拿过我的杯子,给我倒酒。

  "戴鹏。"我接着说,"我希望我能够为自己的梦想而做点什么,希望自己为了梦想吃一次亏,碰一次钉子,感受下那种切身的痛,这是义无反顾的,如果没有这一次经历,我会觉得空虚。"戴鹏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什么,饭馆儿里吵闹的很,可是在我感觉这段时间却是出奇的安静。

  忽然,戴鹏抬起头,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戴鹏已经夺门而走,老板看着我,问:"是你买单吗?"我点点头。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买单的跑了。"老板说"你说什么?"我急了,瞪着老板,靖文忙拉住我。

  "你别生气,这种事你没遇到过,我可见多了,两个人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的,到结账的时候一个厕所不够藏的,小伙子,现在哪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啊。"过了十五分钟,戴鹏回来了,拎着一把吉他。

  我对老板说:"你记住,这是我可以相信的人。"戴鹏打开琴包,拿出一把红白色的Fender电吉他,这把琴我见过,戴鹏最喜欢的一把琴,美产,特别贵。

  "带着这个走。"戴鹏要把琴送给我。

  我很吃惊于戴鹏的这一举动,而且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当然不能收。

  "戴鹏,这我不能要......""别废话。"戴鹏打断我,"我当初就以为我可以用这把琴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可是没有,现在,这把琴只有在你手里才不会失去它的价值,好琴应该在喜欢并且能够弹奏的人手里,而不是每天摆在架子上。"戴鹏的一番话让我有些感动,我接过琴。

  第二天我和靖文上车的时候我爸和戴鹏都没来,我想到了他们不会送我,我只记得昨晚戴鹏最后说的话是:青春其实就像一桌酒席,在酒桌上每个人都极力的想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可是第二天酒醒了,才开始后悔,昨天我怎么那么傻×啊。

  

  靖文在火车上也一直不停的咳嗽,她虽然烧退了,但还有一些轻微的感冒缠身,我问她:"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个地方了?"靖文没回答我,反倒问我:"你这次回来究竟为什么?"我想了想,说:"来跟戴鹏要钱,回去交房租,也想找他一起回去组乐队,但是我不知道他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其实是想看看你爸吧。"靖文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她洞穿了我的一切。

  火车上开始查身份证,等查到我的时候,警察仔细对比了半天,我问:"怎么了?""没事儿。"警察把身份证递给我,走的时候还不停的回头看。

  "我怎么了?"我对这种态度很不满,问靖文,"我哪长的不像好人?"靖文笑了,没说话。

  "你别笑,跟你说正事呢,凭什么到我就跟查犯人似的,别人看一眼就过了,我不就进过几年监狱吗,不会声名狼藉到连他们都知道吧。"我大声叫嚷。

  "嘘......"靖文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小点声。

  "那你说,我怎么像坏人了?"我压低音量。

  "你那头发也太长了,你就没注意到这车上别人都在看你吗,从背面一看咱们俩整个一表姐妹,能不奇怪吗?""那我就这样啊,玩儿摇滚的都这样啊。""艾熙,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太形式了。""什么意思?""艾熙,摇滚不是长头发,至少不只是,也不只是对任何事都愤怒的态度,有时候善待自己和别人也是摇滚乐,艾熙,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暴躁的生活,在监狱里我每次去看你的时候你都鼻青脸肿的,我知道你又和别人打架了,我不希望看着你这样下去,不希望你吃了一次教训以后依然不知悔改。""我不明白,我怎么了,怎么好像总是不招人待见呢?"我对靖文的话很不满。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艾熙,你并不了解摇滚乐。"我冷笑一声,没理靖文,转过脸去。

  火车晃晃悠悠的,见站就停,有的时候上坡的速度比走快不了多少,晃得我和靖文都困了,不知何时我们双双睡去。

  一个男人鲜红的血淌在我的手上,我害怕极了,他的血仿佛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逆流而上,向我的上臂流去,我听见重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猛然惊醒。

  "怎么了?"靖文也被我剧烈的动作弄醒。

  "没事,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有些惊魂未定。

  那次的事给我的阴影太大了,三年了,我一直刻意的去忘记,可是那些画面总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鲜活的闪现出来,挥之不去。

  又在火车上度过了一天一夜,下车的时候我们在北京站乘地铁回住的地方。

  两万四千块钱钱足够我和靖文过一段时间的,我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竟然掠过一丝无耻轻松感。

  我和靖文都很疲惫了,靖文去卫生间洗澡,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那个男人打我的头,我毫无感觉,只有愤怒充斥我的身体,我掏出刀,一抬头看见他惊恐的眼神,我也吓了一跳。

  这时候一阵电话声再次把我唤醒,我接起来,是我一个朋友陈尧。

  天已经亮了,靖文还睡着,我被刚才那个噩梦吓出一身冷汗,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

  陈尧说他一会儿过来看我,我把靖文叫醒。

  "干嘛呀?"靖文睡眼朦胧的看着我。

  "起来,一会儿陈尧过来。"靖文无奈的起床,叠了被子,我去洗澡,想冲冲这身冷汗。

  这房子只有一个老式的电热水器,烧水得用半小时,可是我只烧了十分钟的水,家里就停电了。

  "妈的,这是什么破房子啊,刚住几天啊就开始停电了。"我大声的嚷道,并用力的拍了一下热水器,震得手心都麻了。

  "别生气,要不就先别洗了,等来电了再说。""你闻我这一身臭汗,难受死了。"我拉起衣领对着靖文。

  "不行,不行,我去洗冷水。"我接着说。

  "哪有人大冬天洗冷水的?你二不二啊?""说谁二呢?你有病吧你!"我又把声音提高的一个八度,愤怒的看着靖文。

  靖文被我这一举动给吓坏了,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开玩笑呢,你至于吗?""至于!以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说完转身走进卫生间,使劲儿摔了一下门。听到门外的靖文小声哭泣。

  说实话我选择洗冷水澡的确是个十分傻×的举动,当水刚刚接触到我的皮肤我就后悔了,可是刚刚对靖文发的那一通脾气让我已经没有办法收场,只能硬着头皮洗下去,呲牙咧嘴的却强忍住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幸好十五分钟以后陈尧的敲门声拯救了我,我一边对着刚刚进屋的陈尧喊"等会我马上就出来",一边暗自庆幸哥们儿你总算来了。

  陈尧也算是无所事事的一类人,大学刚毕业,四处求职,就是没有人要,陈尧跟我说,他简历都不知道该怎么写,大学四年净吃喝嫖赌了,如果非说有什么特长,就是能喝十瓶啤酒。

  我就对陈尧说:"那你就写上,现在单位都找能喝酒的。"最后陈尧还是没写,说丢人,写也得放倒最后写,可是前面写什么还是不知道。

  我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陈尧看看我,"行啊,进去怎么没把你头发给剃了?"我说:"监狱又不是少林寺,再说我都进去三年了,头发还不能长啊?"靖文坐在窗户边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对刚才的事有些后悔,过去摸了摸靖文的头,说:"别生气了。"靖文把我手推开,笑着说:"跟你生气,早气死了!"我笑了,靖文也笑了。

  靖文说:"你们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好好聊聊,我去何梦那儿看看去,回来都没去过。"

  

  "我看看,我看看,改造的怎么样?"靖文走了以后,陈尧开玩笑说。

  "有什么可看的,我要是能被他们改造了还是我吗?"我也笑着说,依然在用毛巾擦头发。

  陈尧仔细的打量了我半天,说:"哥们儿,说实话,没原来精神了。"对于陈尧这话我没像往常一样去反驳,因为在刚才洗澡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出狱以后我一直都没有仔细的审视过自己,刚刚站在镜子前,我对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惊讶,这不是原来的艾熙,而我的眼神,我面对自己的眼神竟然是那么寂寞,头发杂乱的垂在肩头,我像一个渴望被关注的孤独的孩子。

  我忽然想到火车上警察不时回头的怀疑目光,其他乘客纷纷投来的厌恶表情,还有见了我就跑掉的小孩,我像一个怪胎生存在这里,我要改变自己,我除了重新拥有自由,还应该重新拥有曾经的一切。

  包括自信。

  陈尧看到了戴鹏送给我的那把琴,拿过来玩儿,他只会扫几个简单的和弦,现在大学男生基本上都会一点简单的吉他技巧,只能骗骗不懂的人,其实区分一个人究竟会不会弹吉它的标准很简单:只有会一点点甚至根本不会的人才喜欢没事儿背着个吉他满街溜达,真正玩儿过很多年的人早就厌倦了走哪都带着琴的生活。

  陈尧对我说:"你教我弹首歌,我现在追一姑娘,回头我上她们家楼下唱去。"我说:"教你可以,但你要去唱的时候千万别拿我的琴去,回头人家姑娘一盆洗脚水下来我的琴就报废了。"我和陈尧大笑。

  陈尧还在胡乱的扫弦,我坐在旁边抽烟,烟吸到一半,我忽然下决心一般的按住陈尧的琴弦,说:"走,跟我出去。"

  "干吗去?""把头发剪了。"

  虽然陈尧也知道我这长头发实在是不好看,但他对于我这个决定还是多少有点吃惊,对于一个男的来说,留这么长的头发是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去护理和等待的,所有的光阴和情感不会有人自始至终都陪着你,只有头发会,所以有的时候剪掉的不只是头发,更是曾经的一种生活或者一种心态。

  我对陈尧说:"我要给我的头发留在一个好点的地方,你知道哪家店比较不错吗?"陈尧似乎就等我这句话呢,说:"你这算是问对了,我告诉你,我知道一个地方特别棒,离这不远,我要追那姑娘就经常去那里做头发。""我是要剪头,不是陪你泡妞。""我知道,你想啊,那么漂亮的姑娘,她选的地儿,手艺差的了吗?"

  陈尧说是不远,可是我们公交地铁换了好几趟,将近四十分钟才到,店里的装修是不错的,服务态度也很好,而这家店最让我觉得满意的就是,门口没有那些造型怪异的十七八岁小孩儿当街拦着路过的姑娘招揽生意。

  对着理发店的镜子,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缓缓睁开,头发已经短了一些,反复几次过去之后,我的长发已经碎碎的散落在地上,我很失落。

  结束的时候我不停的摸着头,很不习惯自己现在的样子,我走到陈尧旁边,陈尧看看我,说:"不错,比原来强多了。"我僵硬的笑了笑,问他:"你那姑娘来了吗?""就在你身后。"陈尧说,并傻笑着。

  我转过头,看到对面的镜子里面一个漂亮姑娘的脸蛋。

  "是你呀,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刚来一会儿,早就看见你了,就是没敢认,怎么把头发剪了?"姑娘问。

  "呵呵,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姑娘叫娜娜,很早之前我们就认识,那时候正是我最张扬的一个时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组了支乐队,娜娜常跟我们混在一起,就是摇滚常说的"果儿"。

  后来有一段时间娜娜从我们当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也很少有人关心,一直到我入狱的一个月前,娜娜又出现了,那时候乐队已经解散,我接到她的一个电话,陪她逛街买了几件衣服,她说要回家看看,她的家在四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次的重逢让我们彼此都没有预料到,娜娜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难怪连我的哥们儿都迷上了。

  陈尧很惊讶于我们的相识,站在旁边不说话。

  "这几年......你还好吗?"娜娜知道我入狱的事。

  我点点头,无法掩饰呼之欲出的忧伤。"这是我的手机号,有空联系吧。"娜娜递给我一张名片。

  "行啊,总经理了,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看着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很长的公司。

  "是我爸的公司,他们总部搬北京来了,其实我爸也是因为我,我不愿意在四川呆着,我爸却总怕我照顾不好自己。"我笑了笑,看到陈尧脸色铁青,忙说:"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哥们儿,陈尧,有志青年,大学生。"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偷笑。

  陈尧立刻表演了一个来自娜娜家乡的艺术剧种--川剧变脸,此时正笑容绽放。

  和娜娜道别以后,出了理发店,陈尧问我能不能把娜娜的手机号给他,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觉得这样不好,我对陈尧说:"如果你想找她,我可以帮你,到时候约出来,我找机会撤就得了,陈尧无奈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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