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死亡遥远的附近(6)

  据说室外训练池在半夜里钻进来一条蛇,那条蛇把她咬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和她的青春一起被毒死在了这个水池里,在大半夜独自漂浮在水上直到清晨被人发现。

  没人知道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体工大队的植物绿化非常好,北宁处于亚热带,有蛇出没也说不定,然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韩旭一直认为是有人把蛇扔进去的,一定是有人为了某些目的要杀死她,并且那些人一定就在她的周围。这件事让他对死亡感到了更深层的恐惧,也许人类生活在世上唯一需要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面对死亡,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过韩旭应该怎么做,他只能任凭这种感觉在心中恣意地摇晃。

  从那以后韩旭看到女队的女孩们都觉得她们全部都是杀人凶手,都觉得她们是披着人皮的毒蛇。

  从那时候起韩旭常常在半夜里看着池水发呆,他有时候会想象到阿海死去的场景,她优美地入水,闭上眼睛潜入水底,却被钻进来的蛇咬死……韩旭变得越发地沉默,他的沉默被认为是一种懦弱。

  他被捉弄得更厉害,甚至一些师弟也对他不再尊敬,他常被一堆人摁倒在水里半天都透不过气来,抬起头来一脸的紫青,在那些时刻,韩旭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接近死亡,而死神竟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傍晚训练结束后,他常常湿漉漉地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听半导体的收音机,那是父亲像他一样大的时候参加省运动会获奖的奖品,这个半导体一直陪伴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刻。父亲还是盼望着韩旭能跳出点名堂来,韩旭却开始憎恨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入这个池子里。韩旭腰酸背疼地走过窄小的客厅,妈妈有时候也刚下班回来,正在房间里换工作服,刺鼻的中药味是妈妈的味道,她很早就没有女人味了。他推开门有时候会无意中撞见母亲的身体,母亲总是背对着他,他却还可以看见母亲强壮的背脊和耷拉到腰的半个胸部,有黑黑的乳晕。母亲对此也不感到羞耻,他们的家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任何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韩旭对女人身体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母亲的那个体格上,母亲的脸总是蜡黄色的,纹着黑黑的眼线,身体也是黄色的,她浑身都染上了中药的痕迹。

  他并不觉得女人有多美,也许是那条毒蛇败坏了他对女人的全部印象。体工队的女孩身材总是很粗壮的,她们的上半身比一般女孩要粗壮得多,胸部连着肩膀的肌肉生长在一起,理着短头发,看不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所以不难理解当韩旭第一次看见梨子的时候,大脑里瞬间涌上来的热血和激情。

  虽然有些排斥女孩,但韩旭总是不自觉地受到女孩们的欢迎,他是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体格强壮,身材很挺拔,头发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而变成了棕黄色,刘海下面是透着一些忧郁气息的眉眼。

  “嘿,她们昨天晚上又在讨论你了。”大芳凑过来在韩旭的耳边说,他是女队的领队助理,二十岁。

  “我对她们没兴趣。”其实韩旭一直都不太注意这个人,男队里的人常常嘲笑他的名字,一个七尺男儿取名叫作林芳。在那些枯燥的训练生活里,一切不寻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拿来取乐的。

  大芳以前也是练跳水的,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腰伤提前退役,当上了女队的助理领队。说得明白点就是个打杂的人手,每个月拿着几百块钱的工资。韩旭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李教练正和跳水队的领导在水池边训斥他,原因好像是女队宿舍丢了东西。他们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大芳一直抬不起头来,韩旭躲在柱子背后,听见大芳哀求他们:“别开除我,我不想回农村去,你们带我出来跳水,我如果回去不但会被别人耻笑,而且我还什么也做不了,连农活也干不了。”

  韩旭在那个瞬间眼睛就湿润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大芳一样,而大芳日后就会像父亲一样,坐在客厅里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驼着背听着声音模糊的半导体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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