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命殒汉口

  天阴了上来。

  一擦黑便起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了两三个小时仍不见停歇。军法执行总监部院里的老槐树在风中不住地发出声声怪响,有时呜呜的像人哭,有时又吱吱的像吹哨儿。

  满世界都是风在吹,老槐树在叫。

  韩复榘一阵烦躁,下了床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心口窝里还是堵得难受。

  来到窗前,向外边看去。天上稀稀落落几颗星星明明灭灭,有气无力的样子。整个汉口都浸在墨色里,乍看像座死城一般,只有街上驰过的汽车,时不时响几声喇叭,闪几下车灯,才显得这儿还有些人烟。

  韩复榘叹了一声,心道:第十三天了!

  那天晚上,韩复榘被宪兵押上火车,空空咣咣直跑了一宿一天方停了。韩复榘走下火车,抬眼便认出,这儿是汉口火车站!

  这个去处,韩复榘记得清清的。

  民国十八年三月,他奉了冯先生的命令出武胜关讨伐李宗仁,就在这儿与老蒋会了面。那时多大的排场!军乐声响彻云霄,站台上人山人海,他韩复榘好不风光!可时到如今,也是同一个地方,却是冷冷清清,还让一群恶眉吊眼的宪兵推搡着。当年的事儿还在眼前,可已是天上地下,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

  站在站台上,韩复榘长长地叹了口气,竟是眼窝一热。

  出了火车站,韩复榘被押进了军法执行总监部,在这两层小楼上一关便是十多天。在这里,倒也没有怎么难为他,吃的住的都说得过去。由何应钦、鹿钟麟、何守浚几个审了他两场,问了些为何不守黄河天险、为何放弃济南、泰安,又为何收缴民枪之类的事儿,韩复榘心里有气,舌头也硬,梗着脖子,摆了开口便要呛人个跟头的架势,与他们理论。说到急处,唾沫星子乱飞,挽起袖子拍着桌子骂起祖宗来。何应钦几个倒不生气,不咸不淡地问过几句便去了。

  在其他时间里,只是把他一个人关在这屋子里。韩复榘觉得成了一只笼子里的狼,越来越烦躁,这两天里,竟是连胃口也没了,吃啥东西都觉得像嚼木渣片儿,没有一点儿滋味。

  今日晚饭时,比往日多了一盘牛肉,一盆参汤,还有一瓶酒。韩复榘把酒喝了,菜却只吃了两三口,便扔下筷子,站在窗前发起呆来。一会儿,觉得两条脚酸了,骂一声:"鸟毛灰!"一把将灯拉灭,仰身倒在了床上。

  也许是酒劲管了事儿,韩复榘一眯眼便打个盹儿,做了一个有趣的梦。

  这去处是霸县老家,他赶着一头黄牛在耕地。黄牛浑身都是劲儿,拉着犁跑得飞快,土在犁下翻着,看去像一道浪,他不停地吆喝着,鞭儿甩得噼啪脆响。到了地头,三个女人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有的递手巾,有的递水,正是他的三个夫人:高艺珍、纪甘青、李玉卿。再往远处看,几个儿子正乐呵呵地抡了镢头破着坷垃。

  韩复榘笑醒了,还过神来,又是一连声地叹气。这时,外边的风还没停歇,老槐树还在不住声地响着。路上过往汽车的灯光,透过窗子漏到天花板上,时亮时暗、影影绰绰。

  想想刚才的梦,韩复榘心思又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收拢不住。要是当年不出来当兵,也许如今就在家里过着这般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舒坦得很。可如今走到了这一步,退回去怕是万难了。

  蒋介石心狠手辣,自己这几年没少戳他的老虎屁股,这回说不定自己这条命要送到他手里了。想想多少年来,自己出生入死,费心劳力,临了却落了这般下场,万丈雄心都化成了灰,不禁生出几分酸楚、几分不甘。

  可转念又寻思道,就算蒋介石是个没长尾巴的蝎子,谅也不敢把事儿做得绝了,他韩复榘北伐跟中原大战时多大功劳?再说如今他身后还有第三路军戳着,那帮将领都是他一手栽培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铁定要出头为自己说话。老子半辈子过沟过坎多少回了,哪一回不是逢凶化吉?只要出了这门,他韩复榘照样拍拍胸脯嗵嗵响,跺跺脚地皮动弹。

  再想想又咬起牙来,没想到自己小心了大半辈子,这回竟然着了老蒋的道儿!韩复榘骂自己糊涂,轻易咬了人家下的钩子;又骂蒋伯诚狐狸一般,竟把他蒙了这么多年;再骂蒋介石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有朝一日,哼哼,不出这口气,我韩字倒过来写……"韩复榘恨恨地咕噜一声。

  韩复榘一会儿恨,一会儿怨,一会儿又悔,却又无可奈何。关在这里时间越长,韩复榘便越发担心起来。隐隐约约觉得,如今自己跳进了人家的锅里,灶里的柴火已是着了,锅里的水越来越热,再添把火,自己怕是便要熟了。

  韩复榘一阵心焦,从床上起来,又在屋里转了几圈,伸手到口袋里摸烟,却触到一个硬硬的物件,掏出来一看,却是一块大洋。韩复榘把大洋在手里颠了两颠,突然记起头一回让张绍堂算卦的情形来,心思一动,开了灯,在小桌前坐了,把大洋合在手心,默念道:"要是花儿朝上,便可风平浪静;要是人头朝上,便是大难临头。"把大洋合在掌心里晃了几晃,两手一分撒了出去,那大洋在桌上骨碌碌滚了起来,韩复榘瞪圆了眼睛盯着,心里竟是怦怦一阵乱跳。

  大洋停了,人头朝上!

  "鸟毛灰!"韩复榘轻声骂了一句,脸黑了下来,一把将大洋抄在手里,紧紧攥了,心道,"前次不准,再来一次。"大洋握在手心里,韩复榘暗暗叫道:"花!花!花!"一张手把大洋抛了两尺高低,大洋落在桌上,滴溜溜转了起来。韩复榘一咬牙,啪地一掌拍过去,把大洋盖在了手掌下面,然后一动不动地喘了几口气,沉了沉心,方慢慢把手移开,还是人头朝上!

  "操他娘!"韩复榘猛地抓起大洋向墙上摔去,大洋当的一声弹了回来,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儿,停了。韩复榘看得真真的,还是人头朝上!

  韩复榘低头想了半天,咕嘟道:"是死是活鸟朝上,随他去!"一仰身倒在床上,闭上眼去,心里边又翻腾起来。

  不知怎的,韩复榘却想起民国五年在四川的一件事来。那时他在冯玉祥手下当学兵连排长,随了第十六混成旅与北洋军的第一师、第三师、第七师、第八师还有第四混成旅开进四川,讨伐反对袁世凯的护国军。

  在叙府的龙头山,第十六混成旅与护国军打了一仗,伤了不少弟兄。冯玉祥指派韩复榘带人把伤兵送到后方去。那时,冯玉祥生了同情革命的心思,与护国军暗地有了些来往,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引得入川的其他北洋军起了疑心。韩复榘带着伤兵经过北洋军第一师防地时,师长周骏将他们截了下来,伤兵全都掀到了河里,把韩复榘五花大绑,提了去审问。韩复榘任周骏说好说歹,咬紧牙关死活不认冯玉祥有异心,把周骏气得头上冒烟,要下手活埋了他。冯玉祥得了信儿,立马派人把周骏的爹逮了起来,一个电报打过去:"你要是杀了韩复榘,我就杀了你爹抵命。"周骏赶紧把韩复榘给放了。

  想到这儿,韩复榘长叹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当时自己虽只是个小小的排长,被人拿住,只要人家舌头一动,性命便没了,却没有绝望的念头。只觉得像是不小心一脚踩空落到了井里,扒住了井帮子,虽说一松手便去了阴曹地府,可心里却有盼头,知道冯先生不会不管他,早晚井口便会垂下一根绳子来,把他拉上去。可如今,心中却是一阵阵发虚,总觉得像是掉进了一眼看不到边儿的大海里,四周里波浪滚滚,远近连个船的影子也没有,成了一省主席、统领十几万人马的上将,掂量来掂量去,紧要关头竟没一个使上劲儿的人伸手拉一把!

  呼的一声,风扑到了窗户上,一阵歌声随风隐隐吹了过来。韩复榘猛地坐了起来,起初以为耳朵听差了,走到窗边仔细一听,果然远处有人在唱!韩复榘一把将窗子推开,一阵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凉飕飕地钻到脖子里去。这回听得真真的,那人唱的是河南坠子!虽是荒腔走板,哑喉咙破嗓子,可唱的戏韩复榘一下便听了出来,正是《战马超》。

  当年在漯河第一次见到纪甘青时,她唱的便是这调儿。一时间,当年的情景又真真地出现在眼前,韩复榘心口窝儿一阵热乎,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晌,也低声唱了起来。

  从前汉家有英雄,匈奴阵前逞强梁。长枪杀得鬼神怕,张弓箭去敌将亡。天下人称飞将军,英雄无敌是李广。

  民国也有飞将军,美名南北都传扬。战败山东张宗昌,打怕关外张学良。纵横天下无敌手,二十师里韩师长。

  越唱声嗓儿越高,浑身上下都热腾腾地,心里道:"咱韩复榘从小就是敲敲头皮当当响的角色,阎王爷来了也给他薅下鸟毛来,老蒋,甭想让咱在你面前低头!"正唱呢,门一响,韩复榘知道是看守他的宪兵进来了,也不回头,只是面朝窗外站着,只听身后那宪兵道:"韩主席,何部长请你去谈话。"韩复榘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那人又道:"韩主席,你不给家里写封信吗?"韩复榘扭了脖子斜了那宪兵一眼,暗骂这小子说话不着边不着沿的,没好气地道:"咱韩复榘没家!"宪兵咧咧嘴,没有作声。

  韩复榘用下巴一指门口,道:"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就去。"宪兵出了门,韩复榘便拾掇衣服,手不自觉地伸到腰里,可腰里皮带没了,枪也摘了。韩复榘回过神来,又叹了一声。

  两个宪兵一边一个站在门口,韩复榘正眼也没瞧他们,迈步便向楼下走去。

  这时,风声还满世界响着,可总监部的这两层小楼,却显得出奇的安静。几个人走着,脚步声听来格外清楚。

  快到楼梯口时,不知怎的,韩复榘猛地觉得像是半夜里一个人走进了老林子,草丛里边野兽喘气的声儿真真地传到耳朵眼里,头发顿时竖了起来。他放慢了脚步,转眼往四周一看,只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站了十几个人,个个手里都提着家什。韩复榘全身刷地一下凉透了:要对老子下手了!

  韩复榘心里扑通几下,稳住了,心里飞快地转了几转,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回身对站在楼梯上的两个宪兵道:"我这鞋有点儿挤脚,换一双再去。"扭身便向楼上走去。

  宪兵没有作声,两个往里一靠,堵在了楼梯中间。恰在这时,外边路上一辆车驰了过去,借了车灯一闪,韩复榘看得清楚,两个宪兵各自手里握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韩复榘一愣,停了下来。

  枪声暴响,两道火光从宪兵的枪口喷了出来,韩复榘觉得额上和胸上一阵疼痛,晃了几晃,站稳了,挺着胸脯向着宪兵又迈了一步。

  那两个宪兵有些儿慌神,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下里互相瞪着,过了有喘四五口气的工夫,韩复榘突然向两个宪兵沉声喝道:"小子,别打老子的头,打胸!"砰砰砰,枪声接连响了起来。

  韩复榘中了七枪,像被人推了一把,仰面倒了下去,顺着楼梯骨碌碌滚到了楼下,摊开身子躺在地上,使劲儿挣了几挣,手脚都不是自己似的,一点儿动弹不得,只是大口地出气儿。

  睁眼看去,头上的星星一闪一灭。

  一时间,韩复榘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烟,随着风儿飘飘悠悠上了半空,转眼间到了霸县县城的城门边,当年给他算命的那个瞎子还是那个模样,依然坐在那儿,摸着他的脑瓜儿说:"你是个带刀的……"迷迷糊糊,韩复榘又听见锣鼓家什不住点儿响了起来,一队士卒身披铠甲,手持长枪,来到了跟前。一人牵过一匹高头大马,自己身披黄金锁子连环甲,背插四面护背旗,手抄一柄青龙偃月刀,一纵身跳上马去。身后大旗呼啦啦随风翻卷,旗面写着斗大一个"韩"字……

  这时,平地里冒出一股烟来,这烟翻翻滚滚,越来越浓,眼见得把小卒、大旗、快马淹没了。临了,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像掉到墨水池里一般,什么也看不到了。

  "鸟毛灰!"韩复榘咕哝一声。

  几片干透了的槐树叶子打着旋儿飘过来,落在了韩复榘的脸上、身上和那摊渐渐淌开的血水里。

  民国二十七年腊月的北风飕飕刮得正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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