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渐渐慢了下来。
透过车窗看去,破败的村子一闪而过,路上全是拖家带口急匆匆逃反的人群,路边的庄稼荒了,地里满是乱草。风不时卷着黄土扫过,远处近处的景儿立时模糊起来。天上的黑云厚厚的,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鹿钟麟到了冯玉祥面前,小声道:"先生,济南就要到了。"冯玉祥正端坐着垂了眼皮想事儿,听了鹿钟麟的话,掀开窗帘向外望去,果然千佛山已是近了。
1937年7月7日,也便是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卢沟桥炮火骤起,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开始了全民抗战。战事一起,冯玉祥便离了泰山,请缨上阵杀敌,先是任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在江苏、浙江、上海一带指挥作战。到9月中旬时,又接了命令,转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守卫津浦线与河北一带。
冯玉祥手下虽是无兵,两手攥空拳,可接了命令腰杆子却一点儿也不软。
现在第六战区里的宋哲元、韩复榘、冯治安、庞炳勋几个,都曾是他多年的部下,过去虽有些磕磕碰碰,现在也都成了蒋委员长的人,可大敌当前,相信他们定会同仇敌忾,拥戴自己这个老长官,拉起手来跟日本人见个高低。因此,冯玉祥接了六战区司令长官的任命,二话没说,带着鹿钟麟、石敬亭几个便马不停蹄往河北赶去,第一站先到济南落脚。
火车进了济南站,停了下来。冯玉祥起身整整衣服,向车门走去。
站台上,官员们早已队列齐整,乐队奏起军乐来,与冯玉祥头次来济南时一般热闹。只是现在已是第三集团军总司令的韩复榘看去有点儿魂不守舍,自从进了这火车站,脸上就不是个正色儿。张绍堂凑上前小声问:"主席,身上不得劲儿?"韩复榘没有作声,只咧嘴笑了一笑。
韩复榘确实有些不痛快。自从听到冯玉祥指挥第六战区,他心里便沉甸甸,压上了好大一块石头。
中原大战完了之后,韩复榘亲亲热热把冯玉祥接到山东来,当时自然是对老长官存了许多歉疚的缘故,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心思,便是冯玉祥无职无权无兵,成了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到山东来只会长他韩复榘的威风。可如今冯玉祥又成了战区司令长官、军委会副委员长,老虎又长出牙来,这使得韩复榘暗暗担心:要是老长官再像当年那样对他指指画画怎么办?要是伸手拿他的兵和枪,给还是不给?要是老长官记起他当年投蒋的仇来,要他的好看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临了,韩复榘一跺脚,拿定主意:山东姓韩,第三路军姓韩,想向他口袋里伸手,或是给他脖子上套缰绳,天王老子也不成!
韩复榘换上笑脸,把老长官接下车来,自是格外亲热,寒暄一番之后便直奔第三集团军司令部。说了三五句闲话,冯玉祥便开口道:"山东的日本人怎么样了?"韩复榘说:"我已把日本侨民全撵回去了,日本领事馆也给他关了。那个西田领事临走时,还跟我黏扯到半夜,让我劈头盖脸一顿骂走了。想让我当汉奸,日本人没长眼珠子。""好。你的队伍准备得怎样了?"韩复榘走到地图前比画着说:"第三集团军以孙桐萱十二军的第二十师与李汉章师担任济南以北黄河防务,以谷良民五十六军担任胶东烟台跟周村以北黄河防务,以曹福林五十五军的二十九师与展书堂师驻防鲁北,手枪旅警戒济南。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沈鸿烈的青岛守备队与第三舰队在青岛担任海上防卫。"冯玉祥听了点头道:"向方现在是兵强马壮啊。""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窗户眼里吹喇叭--响声在外,老底儿也薄得很。"冯玉祥依然兴冲冲地:"二十九军在长城打出了威风,在卢沟桥也干得不错,很给咱中国人长志气,我这老长官脸上也有光。你也要拿出以往的猛劲来,跟日本人好好打几仗!"韩复榘挺了胸脯道:"复榘记下了。"冯玉祥叹了一口气道:"以往,咱们在国内战场打来打去,说到底恩怨都是个人的,如今不同了,咱们打的是中华民族反抗日本侵略的战争,是抵抗外寇亡我中国、灭我民族的战争!"鹿钟麟也道:"军人效命疆场,为国尽力,正当其时。"韩复榘连连点头称是。
冯玉祥说:"咱们能为国家杀敌,是件自豪的事情,向方要做岳武穆、文天祥,要做民族英雄!"韩复榘道:"复榘一定听从先生教导!"冯玉祥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最知道好歹的,这次我到津浦路北边指挥作战,宋哲元的二十九军要挑大梁,可他们从长城到平津,恶仗一场接着一场,眼下已是大伤了元气,怕是抵挡不住,我手里除了几个卫兵……"韩复榘已是知道冯玉祥下面要说什么,忙截了话头说:"先生放心,复榘绝不在小日本面前装孬种!济南是华北的紧要去处,山东地面又这么大,要是出了差错,复榘没脸见人不说,也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先生。眼下,复榘最头疼的便是人马不足,屁大的事儿也得拆了东墙补西墙。先生看看能不能在蒋委员长面前替复榘说说话,给山东添点儿兵?"冯玉祥定定地看了韩复榘一会儿,话头转个拐儿说:"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为了雪国耻,收失地,上对祖先,下对子孙。"韩复榘说:"先生说得极是!复榘一定按先生说的做!蒋委员长让我守卫胶济线,有我这百八十斤戳在这儿,日本人甭想跨过黄河一步。"冯玉祥听出韩复榘舌头底下的意思来,不禁有些心酸,又有些气闷,半晌方道:"向方呀,如今国家有难,咱们的心思都得放到抗日上呀。"韩复榘道:"先生的话复榘记在心里,日本人敢犯山东,我一定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冯玉祥听出韩复榘在跟他绕圈子,就是不松口拿出人马支援河北战事,可还是想再劝他回头,道:"向方呀,你我都应该学捷三、舜诚,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才是!不然,咱们对不起死去的好弟兄!"说这话时,眼里闪出了泪花。
冯玉祥说的捷三和舜诚,正是宋哲元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跟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这两人年轻时都曾在冯玉祥手下当过兵,赵登禹还做过冯玉祥的贴身警卫。他俩带兵在喜峰口血战日军,天下闻名。卢沟桥事变时,鬼子进攻宛平城,佟麟阁与赵登禹在南苑与鬼子肉搏拼杀,最后壮烈殉国。
韩复榘低下头去。
"只要在河北挡住日本人,山东也就安全了。"鹿钟麟道。
"只怕日本人跟鹿长官想的不一样呀,要是他们从青岛那边过来呢。"韩复榘道。
冯玉祥知道跟韩复榘说不到一块去了,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好,有话咱们往后慢慢再说。"韩复榘恭敬道:"先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大伙儿都想你,饭已备好了,吃了再走吧。"冯玉祥摇摇头道:"前方军情紧了,得马上到沧州前线去,我要是不死,往后吃饭的日子还多。"说着抬起手来,像是要拍拍韩复榘的肩膀,可手举到中间便停住了。
当年在第十六混成旅里,冯玉祥经常这么拍韩复榘的肩膀的。可现在,韩复榘不是当年的韩复榘,他冯玉祥也不是当年的冯玉祥了。冯玉祥暗暗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停在空中的手转个弯儿,向着众人挥了挥,迈步走出门去。
一行人又上了火车,冯玉祥脸色很是难看,一屁股坐下便一声不吭,只是抚着额头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地叹气。
石敬亭道:"我看韩复榘是不能指望了,可他要是死活不支援第一集团军,这仗可就难下手了,津浦线上日本人有两个师团呢。""就是剩下我一个,也要上去跟日本人打!谁先死,谁心安!"冯玉祥恨恨地说。
鹿钟麟也垂头坐了下去。
这时,头顶的乌云翻滚起来,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一声接着一声,不多时大雨便泼了起来,满世界一片迷濛。
火车一声长笛,驰进无边的雨幕中。
"韩复榘不听我的,可不能不听他蒋委员长的,我找蒋委员长要人。"冯玉祥道。
"就怕韩向方也不听老蒋的话,他枪把子抓得可紧!"鹿钟麟道。
冯玉祥一阵烦躁,半晌才说:"就指望宋哲元了。"
火车到了连镇时,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哲元的车已等在那儿。
在这儿遇上宋哲元,冯玉祥觉得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高兴,上前握了宋哲元的手看了又看。这位当年他手下的五虎上将之一如今瘦了许多,冯玉祥连声感叹。
宋哲元把军情略说一遍。眼下日军矶谷师团已突破了马厂,坂垣师团也自固安渡过了永定河,占了永清、大城,二十九军本来从平津退到河北,已是伤筋动骨,如今更是支撑不住,形势十分危急。
冯玉祥在桌上铺开地图,一边听一边看,等宋哲元说完,沉吟一会儿方道:"我看这样……"宋哲元却直了身子吞吞吐吐道:"冯先生……"冯玉祥听话音有点儿不对,便扭过身子问道:"明轩,怎么啦?"宋哲元目光有些闪闪烁烁,声儿也低了许多:"冯先生,卑职的肝病又犯了,前一阵一直咬牙撑着,这几天实在顶不住了,已向中央请了假,要到泰山休养几时,中央已是准了,第一集团军我已交由仰之(冯治安字)指挥了。"冯玉祥手里的铅笔掉到了地上,一时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胸膛里火辣辣不住地翻腾,呆了半天方道:"我此来……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要和大家并肩抗战!"宋哲元身子笔直道:"卑职没有别的意思,先生不要多心。卑职确实是病情日重,力不从心。要是勉强支撑,只怕误了大事。"冯玉祥定定地看着他的老部下,宋哲元也抬了眼定定地看着他的老长官,两人目光碰到一块儿,一时间,似乎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似乎无话可说,彼此的心思却已都看透到底儿了。
其实,还有一样冯玉祥蒙在鼓里。派他做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蒋介石也是提起来放下,放下提起来掂量了几回。他既希望冯玉祥能带着旧部,挡住日本人的进攻,又担心他借机联合旧部东山再起。因此,便派萧振瀛做了第六战区的总参议,在冯玉祥来之前给他打了场子。萧振瀛当着二十九军将领一斧子到墨对宋哲元说:"你们知道冯先生到华北来干什么?先换你们再抗日!拿鹿钟麟替你,孙良诚接冯治安,石敬亭接三十八师,除刘汝明外其余的一个不留,全撤!"宋哲元当时就变了脸色,二十九军其他官佐心里也生出好大一个疙瘩。
宋哲元跟韩复榘心思一样,使的手段却各有不同,韩复榘以攻为守,软硬不吃,宋哲元却是以守为攻,撂挑子不干了。
冯玉祥心口窝一阵阵揪得生痛,说不出的苦,也说不出的酸,转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是过于劳累了,好好休养些时日也是可以的。不过,如今到了抗战的紧要关头,最好早些回来。""多谢先生体谅。"冯玉祥停了一下又低了声道:"我到前方来不是为了别的,全是为了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你有什么困难和需要,由我负责转请中央解决。"宋哲元静静地答道:"是。"冯玉祥摆摆手,一屁股坐下了,把地图一掀说:"好吧,你养病去吧。"宋哲元行了军礼,转身下车走了。鹿钟麟把宋哲元送下车去,眼看着他上了钢甲车,走了。
鹿钟麟回到车上,冯玉祥阴着脸坐在那儿纹丝儿不动,鹿钟麟上前叫声:"冯先生……"冯玉祥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鹿钟麟看到,老长官的脸紫涨起来,攥紧的拳头不住地发抖。鹿钟麟说:"找冯治安,想他不会有别的心思吧?"冯治安在西北军时也是冯玉祥的心腹,给冯玉祥当过伙夫,干过卫队队长,也是由冯玉祥一手拉扯起来的。
冯玉祥浑身没有了力气,低了头说:"咱们不去沧州了,退到桑园去,给冯治安打个电报,叫他来桑园见面吧。"
冯玉祥到了桑园,等了多时,也不见冯治安的影子。冯玉祥带来的人出出进进忙着布置战区司令部,冯玉祥心里说不出的烦乱,在院子里不住地打转转。
天已是放晴了,适才不大不小的一场雨把天空洗得瓦蓝,风儿一吹,带过些清凉滋味儿。冯玉祥却觉得浑身上下燥热得难受,不住地朝大门口那边张望。石敬亭在一旁看了,心里明白:老长官这是在盼冯治安呢。
闷了半晌,冯玉祥长叹一声,转身便要进屋。
石敬亭却猛地叫了起来:"来了,来了,先生你听。"果然,远处有汽车喇叭的声响传过来。冯玉祥与石敬亭一前一后几步出了大门,只见一辆大车驰了过来,两人脸上顿时有了些笑模样。
车子到了跟前停住,却见冯治安的副官长张峻声从车上跳了下来,跑到冯玉祥面前敬礼。冯玉祥目光越过张峻声的脑袋向他身后看去,却只有二十来个士兵,冯玉祥急急地问:"冯治安呢?冯治安没来?"张峻声说:"冯长官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派卑职……"冯玉祥脸色立马便沉了下来,死死盯着张峻声,那眼神儿,让张峻声心里一阵发毛。
石敬亭见冯玉祥神情有些不对,只当是气坏了,上前安慰道:"仰之不能来,也许事出有因。"冯玉祥还是一动不动,泪水却夺眶而出,颤着声儿张开手问石敬亭道:"怎么会是这样子?这些人都底想的是什么?"石敬亭长叹了一声。
冯玉祥哭道:"我冯玉祥是来抗日的,不是来拿他们兵权的。"石敬亭道:"先生放开心……""宋哲元、韩复榘、冯治安,他们哪个不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全都防贼一样提防着我,这是为什么?这还是在一起共过生死的弟兄吗?这还是咱们西北军出来的人吗?""他们也许都有难处。""各人都打各人的小算盘,第六战区的仗怎么打?这日还怎么抗?""只能尽力而为了。"石敬亭摇着头说。
冯玉祥抹了一把泪,道:"给蒋委员长打电报,让他命令韩复榘抽两个师支援河北。也给韩复榘打一个,告诉他服从战区司令长官的命令也好,看在十几年一个锅里摸勺子的情分也好,必须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