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洞山上

  韩复榘带了几个人,悄没声地到了龙洞山。

  龙洞山离着济南三十来里,山里边泉多林密,路回溪转,奇崛山峰回环重叠,像层层屏风围了一片僻静天地。这里十分清静,平日里少有人来往,山里只有一座佛峪庙,住了几十个和尚。韩复榘早几年在这里盖了一座别墅,有兴致时便来这儿歇息游玩几天。

  韩复榘到了这里,浑身轻松了许多,吃过晚饭,略歇了歇,便带着牛耕林与杨树森几个出门散起步来。

  这时,一轮圆盘也似月亮挂在当头,四下里树木与山石朦朦胧胧,风一起,满山里涛声呼啸,风停时,树丛沟涧里泉水叮咚声响隐约传出。

  韩复榘心头畅快,跟杨树森与牛耕林说起了闲话。不知怎么话头说到婚姻嫁娶上。

  杨树森道:"主席呀,我想起一件事来,这事笑死人,你听了一定也笑,哈哈。""什么事快他娘的讲。""就是孙桐岗的婚事,不知主席耳朵里有是没有?"孙桐岗是孙桐萱的亲弟弟,曾一个人驾飞机从德国飞到中国,后来又开着飞机绕着全国转了一圈,当时的名头在全国很是响亮。

  韩复榘说:"你说的可是他跟孔二小姐的事儿?我听孙桐萱提过,可这事临了没成呀,有什么好笑的?"杨树森说道:"前几天,我听张秘书长跟李厅长说起这事儿,这孔二小姐着实有些意思!""噢?从头说说。"杨树森有枝有叶地说起来。

  原来,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孔祥熙看中了孙桐岗,想把女儿孔二小姐许配给他。财政部的参事李毓万便自告奋勇要去牵线做媒。哪知人家孙桐岗与孔二小姐谁也没看上谁,本来这事儿没啥,可孔二小姐是个母蝎子,恨李毓万管闲事,便生出一个歪主意,偷偷印了许多喜帖,写上"李毓万之女李淑缓与孙桐岗X月X日在李宅举行婚礼,敬请光临"字样,往中央银行、财政部、统税局等许多去处发了个遍。李毓万正忙着给人提亲呢,不少人却向他贺起喜来,一时弄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明白了原委,李毓万又气又羞,可又奈何不得孔二小姐,气得不去部里办公了。

  韩复榘哈哈大笑道:"我只听说孙桐岗跟孔家老二亲事没成,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哈哈,这孔二小姐一个蹲着尿尿的,手段倒是厉害,哈哈哈。"笑过之后,韩复榘若有所思地道:"我看孔祥熙招亲是假,想联结孙桐萱是真,说到底是想刨咱的墙根。哈哈,这下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了,活该!"杨树森和牛耕林也是大笑。

  韩复榘冷笑道:"老蒋眼下虽是不再明着摁咱脑袋喝水,可还是没停给咱上眼药的心思呀。""不过老蒋这阵子好像不大往咱山东伸手了。"韩复榘点头说:"老蒋对咱山东换招法了,硬的不成换软的了,短不了给咱戴个高帽子,什么'实心从政,处理有方,异常努力,成绩卓著',把咱夸得一朵花似的,哈哈。""山东干得确实不赖呀,跟其他省比起来,咱不敢拍胸脯子?""老蒋为啥给咱灌迷魂汤?我看得透亮,一来是来硬的咱不吃他那一套,二来是怕咱坐到日本人一边。"杨树森连声说是。

  "咱们山东要想安稳,即不能得罪老蒋,又不能得罪日本人。话又说回来,咱跟他们谁也不能太亲近,也不能离得太远。等到两下里打起来,再另说。"说着话儿,来到一个转弯处。一阵风吹过来,隐隐夹着些笑嚷之声,牛耕林道:"定是佛峪庙那些和尚在说笑。"韩复榘道:"他们倒过得舒坦,过去听听他们在说啥。"这里的路都熟络,韩复榘几个脚下加劲,走出不远一段路去,便到了佛峪庙的后边。这路比庙墙高出许多,月光下,庙里的情景看得清楚,只见院中间石桌旁边,坐了几个和尚,中间一个正指手画脚说得高兴,韩复榘几个在墙外边听得真真的。

  "……这回审的是一个老婆子。老婆子抽大烟,让公安局捉个正着,连烟枪带人拉到了堂上。老太婆边走边筛糠,嘴里不住地念叨:'都说韩主席是青天,这一回,可要看看俺那青天是啥模样?'你说怎么着?韩主席一听,一挥手说:'她这么大年纪了,抓她来干吗?放了,把烟枪也给她送回去。'就这么着,老婆子没受罚不说,从那之后抽大烟都不背人了。"韩复榘听这和尚正在说他的事,便挥挥手,低声对杨树森几个道:"咱也听听人家说书。"几个人便都在路边的石头上悄没声坐了,竖起耳朵听院里还说得热闹。

  一个和尚亮了嗓门道:"韩主席真是菩萨心肠。"适才说话的那老和尚道:"这算得了啥?还有沾了毒的,在韩主席那里不仅没受罚还挣了钱呢。"另几个和尚一阵聒噪,催着快讲,老和尚道:"有一回,一个老鱼贩子买了八分钱的白面儿,让公安局捉了。韩主席升了堂,对老鱼贩子说:'罚你八十!'老鱼贩子一连声地求告,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要命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韩主席说:'没有钱,就打八十棍!'手下人把老鱼贩子放倒就要下手,韩主席却改了主意说:'八十元拿不出就拿四十,四十元拿不出打四十棍!'老鱼贩子还是不住口地求告,说四十元也拿不出!韩主席拍着桌子让手下人动手,谁知棍子刚抡过头,韩主席就喊了停手,对老鱼贩子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一棍下去还不要了你的老命?不打你也不罚你了,给你两角车钱,回家去吧,以后要是再沾白面儿,让本主席拿住,一枪要了你的老命!'当堂就把那老鱼贩子给放了。"老和尚说的这事儿倒是不假,韩复榘听了,嗤地笑出声来。

  院子里,几个和尚也都笑了起来,一个小和尚道:"韩主席真是善人呀。"老和尚照准小和尚的光头来个爆栗,说:"善?厉害的你是没碰到,那场面,吓你小子拉一裤裆!"几个和尚又是连声催着老和尚快说,老和尚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回,韩主席坐堂问了两个案子,一人偷鸡,一人偷牛。韩主席二话没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偷鸡的拉出去毙了,偷牛的立马开释!'这案子断得蹊跷!韩主席对那偷鸡的说:'你小子贼胆忒大,鸡一抓嘎嘎叫,你小子还敢偷,那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枪毙你一点儿也不冤!'又对那偷牛的说:'牛不声不响的,还可以偷,你没罪,开释!'就这么着,把那偷鸡的拖出去一枪就毙了。""厉害!厉害!"几位和尚连声道。

  老和尚说:"还有更厉害的呢。有一年,韩主席巡察惠民,审了一桩仇杀官司。先是姓王的人家把姓唐的人家杀了六口,后来,唐家报仇又反过来把王家杀了七口。韩主席把唐家十一口老小全部拿到,当堂便判了全部枪毙。县长吓了一跳说:'王家也杀了人。'韩主席说:'王家杀人时我还没来山东当主席,杀人不杀人我不管,如今我是山东省主席,他唐家乱杀人就不成!'县长又说:'唐家老的八十四,小的才十二,全杀了说不过去,还是把唐家最老的放了吧。'你猜韩主席怎么说?'留下他,他也会哭死的,还是一齐杀了利索。'唐家老小十一口就这么给杀得一个不剩。""啧!啧!啧!"几个和尚声儿小了许多。

  韩复榘站起身,拍拍屁股对杨树森几个道:"这老和尚是个人物,知道不少事儿,会会他去。"话音里倒没带气。

  杨树森道:"这个说话的和尚我认得,法名叫了空,都说他是个菜和尚,不会念经。"几个人走进庙里,那老和尚面对着庙门,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抬眼见有人进来,便问道:"是谁?"韩复榘没答话,背了手来到眼前。

  那老和尚眯了眼细一打量,看清了模样,顿时便僵住了,舌头短了一块似的说道:"韩……韩……韩主席……"韩复榘笑嘻嘻地道:"适才说得不错,你接着说,我也听听。""主席,小僧……小僧……""适才你说本主席的事,嘴巴子像上了油似的滑溜,怎么一转眼舌头就不打弯了?" "小僧该死小僧该死。"韩复榘背着手围着他转了一圈,道:"好口才,好口才!我看你当和尚真瞎了这张巧嘴,要是说书唱戏倒不用再学了。"老和尚明白适才的话都已让韩主席听到耳朵里了,吓得浑身发凉,立在当地不敢动弹,浑身哆嗦个不停。

  韩复榘在石凳上坐了,笑道:"适才你说的事儿,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有一桩更厉害的怕是你们谁也不知道,我给你们说说。"几个和尚没一个敢做声。

  韩复榘徐徐道:"聊城有两个村子,老辈子就结下了大仇,你来我往成天里打来打去,县里唬不住他们,常常他们打个稀里哗啦,县上再去给他们擦腚。我到了那儿,正好两个村又大闹一场,官司打到县上来。我当下便给他们判了,把这两个村里长得凶的挑出了百十个,也不跟他们闲话,拉到路边一阵排子枪,全都给毙了。当时就把那俩村的人都吓得腿肚子朝了前。聊城的县长还说呢,没名没姓的一下子杀这么多人,怎么交代?我给他说了:'缺德的事就让我来干吧。'哈哈,有些人就是不吃好饭食。往日县长磨破了嘴皮子,两个村还是狗撕猫咬的,可从我杀人之后,他们全都老老实实了。哈哈哈哈。"一气杀了百十人,可从韩复榘嘴里说出来,不慌不忙倒像赶了一趟集一般,听起来更是恐怖,和尚们脊梁骨一阵一阵发凉。

  韩复榘站起来,往老和尚面前凑了一步问:"这事你听到过没有?这才真是厉害呢。"老和尚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嗫嚅几声,谁也没听出他说了是什么。

  "你会念经不?"韩复榘猛不丁问。

  "会……会……念。""我怎么听说你不会念呢?有空你念给我听,你要是不会……"韩复榘拍拍老和尚的光头道,"你这颗秃头就别在脖子挂着了!"老和尚呆呆地说:"主席,主席……"突地一股骚臭味儿钻进了鼻子里,又见老和尚抖成一团,韩复榘知道他已是拉到了裤裆里,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在山上住了几天,估摸土肥原已离了济南,韩复榘便吩咐回济南去。

  吃过早饭,韩复榘几个往山下走去。半道上正与一个小和尚走个照面,那小和尚一见他们便变了脸色,慌慌张张扭身拐到路边的林子去了。韩复榘觉得蹊跷,问道:"这和尚怎么回事,见了咱们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牛耕林道:"主席,我听说那个了空死了。""了空,哪个了空?""就是那晚上说疯话的老和尚。""噢,那晚上看他摇头晃脑愣精神,怎么转眼就死了?""我听一个和尚说,那天咱们走了后,了空就上吐下泻,不住地打哆嗦,这几天里就没消停过,直到今日天放亮时才老实了。可吃饭时小和尚去叫,却发现老和尚身子已是硬了。""哈哈,八成是我说的那句狠话把他吓着了。"韩复榘大笑起来,"这个老和尚也就芝麻大小的胆子!哈哈。"众人也都放声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山满峪都是哈哈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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