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莲奏凯

  刘黑七从万德逃得性命,重聚了几股旧部,又有了两三千人,依旧向蒙山逃去。第三路军前头有截的,后头有追的,几次差点儿便拿住刘黑七,可都让他从指头缝里溜了。刘黑七虽是走投无路,却凶悍如故。一路上,接连洗劫了不少地方,有几个村子竟让他杀得只剩了几十口人,一时间天下震惊,山东地界更是惶惶不安。

  第三路军拼命围剿,费了许多气力,谷良民的二十二师在安丘把进村抢食的一股土匪围住了,而且得了确信儿,刘黑七就在这伙人里边。

  几千人把百十个土匪围在村里,韩复榘只当这回裤裆里抓鸡巴手到擒来了,放下心来,只等着安丘那边的消息。

  电话铃终于响了,韩复榘跳过去拿起电话听筒,一听正是谷良民的声音:"主席,刘黑七……这舅子,又跑了……""啊!"韩复榘大叫一声,嗓门儿把窗户玻璃震得抖了起来,"你们都是吃泔水的?几千人围着还让他跑了?刘黑七长了翅膀还是变成了土行孙?""主席……我把村子围得连只耗子也钻不出去……进村的土匪一个也没跑得了,单单就少了刘黑七。真是怪了,就连捉住的土匪,也没一个知道刘黑七是怎么跑的。"韩复榘拿着听筒只是打哆嗦,嘴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谷良民怯怯地道:"主席放心,我的人马正在撵,我一定拿住刘黑七。"韩复榘摔下电话,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着门口大吼道:"牛耕林,跟我走!"韩复榘的车子在前,手枪队的车子在后,直开火车站。韩复榘黑着脸一声不吭,气冲冲地上了站台,看准一列开往胶东的火车,抬脚往上便走。

  牛耕林急忙上前扯住韩复榘的衣服,问:"主席,咱这是要到哪儿呀?"韩复榘一脚在车上,一脚在车下,脸都紫了,哆嗦着嘴唇道:"安丘!老子要亲自去拿刘黑七!"牛耕林出门只带着二十来个护兵,一听韩复榘这话吓了一跳,道:"不行呀主席,咱们就这几个人,路上不保险呀。"韩复榘道:"这回拿不住刘黑七,老子他娘就不回来了。他扒了老子的祖坟,老子报不了仇,死了都没脸见祖宗。"挣着身子便要上车。

  牛耕林紧紧抓住韩复榘的衣服不放手,道:"这车立马就开了,还是备专车吧。"韩复榘大叫:"快快备车!快快备车!"牛耕林道:"这就去,主席不要急。"回身向护兵使个眼色,众人不由分说,上前架了韩复榘的胳膊往外便走。

  韩复榘一边挣着一边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回到省府,韩复榘咬牙切齿骂着往五凤楼走去。刘黑七在山东地界横冲直撞,第三路军几万人竟拿不住他,自己的大仇报不了不说,还让天下人看了笑话。韩复榘人前人后从来都是挺着胸脯子走路,没想到却让土匪弄得灰头土脸,胸膛都气炸了。

  隔着老远,听到楼上吵吵嚷嚷,听嗓门儿正是高艺珍跟纪甘青,韩复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浑身抖了起来,青着脸上了楼。

  高艺珍和纪甘青一见韩复榘到了,便都靠上前来争着说自己的理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韩复榘一声不吭,扭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高艺珍跟纪甘青。

  高艺珍与纪甘青起始还面红耳赤地争竞,争着争着看出韩复榘脸色不对,两人声儿低了下来。韩复榘阴森森的目光,落到身上,俩人害怕起来,白了脸不再做声了。

  韩复榘突然炸开嗓门喝道:"打呀,怎么不打了?全是好吃好喝撑的!不想过日子,都给我滚!"说着,咣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摔到了地上,高艺珍与纪甘青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韩复榘嘴唇抖了起来,点划着高艺珍与纪甘青道:"刘黑七跟老子做对,你们也火上浇油。老子算是看透了,都打定主意跟老子过不去!好好好,散摊子!老子这就打发人去登报,离婚!离婚!离婚!你们统统给老子滚!"韩复榘拔腿往外便走,高艺珍与纪甘青这时方才醒过神来,一齐扑了过去,一边一个抱住了韩复榘的腿,哭道:"向方……"

  办公室里。

  足有一袋烟工夫,韩复榘一个字也没吐,只是沉着脸,目光一遍遍扫着众人。那眼神,分明就是一只饿狼瞪着它的对手,几个师长厅长只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突地,啪一声响,韩复榘一拍桌子,叫了起来:"老子只想问一句,你们还能不能干?能不能干?能不能干?"众人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韩复榘额头上根根青筋跳了起来,像是趴着几条蚯蚓。知道主席火大了,又赶紧低下头去。

  韩复榘又道:"咱第三路军什么时候熊过?没想到多少大山大河都过来了,如今却让土坷垃绊个大跟头!几万人马收拾不了几千土匪,让他们出出进进、杀人放火,搅得全山东都底朝了天!我他娘的韩复榘也是吃泔水的!"说着,啪的一声,竟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屋子里又没了动静,众人像蔫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过了一袋烟工夫,众人先是听到韩复榘不住地喘粗气儿,接着是唏唏嘘嘘,临了竟抽抽搭搭起来。

  众人又吃一惊,只见韩复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师长与厅长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叫声:"主席!"韩复榘边哭边拍得桌子咣咣响:"老子这回丢人丢到家了,还干个什么劲呀!"众人也觉羞愧,又耷拉下头去。

  韩复榘咬着牙道:"老子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去,再拿不住刘黑七,老子亲自拿枪上阵去!"谷良民涨红了脸道:"主席,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打不垮刘黑七,你拿枪把俺崩了!"曹福林也叫起来:"刘黑七没长三头六臂,不信拿不住他!"孙桐萱道:"主席放开心,我等一定尽力。"李树春道:"刘黑七确实凶悍,不过只要咱们紧追猛打,不让他有立足之地,也不让他有片刻喘息的空子,他断也长不了的,消灭他只在早晚,主席也不要太烦恼了。"会议室里叫的,劝的,嚷成了一片。

  韩复榘又哭了半晌,方住了声,抹一把泪道:"咱不听你们耍嘴皮子,老子要的是刘黑七的脑袋!脑袋!"众人齐声答应一定要把刘黑七的脑袋揪下来。

  韩复榘又道:"咱在这儿留个话,从今天起,军饷不发了,啥时捉了刘黑七啥时发!捉不住刘黑七,谁要是张口要钱,老子二话不说,一个耳刮子过去!这回灭不了刘黑七,老子也他妈卷铺盖回家种地去!仗打到这个分上,还有什么脸当总指挥,当省主席!"师长们与厅长们齐声高叫:

  "听总指挥的!""听主席的!"

  韩复榘急了眼,撂了狠话,第三路军上下自然不敢怠慢,各自尽力向前。蒋介石也派了飞机到山东助战,在临沂、莒县一带连打了几场恶仗,杀了不少土匪。刘黑七进山东时共有几千手下,如今只剩了三五百人,像惊了枪的兔子没命地向东逃去。三路军前堵后追,地方民团跟联庄会也一齐出动,一路上不停地围剿,临了,刘黑七退到莒县五莲山时,让谷良民的二十二师围了个严实。

  五莲山靠着黄海,到了这儿,往前已是没了去路,土匪只得且打且退,一直退到山顶的望海楼下,看看只有四五十人了。这些人虽都是些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亡命角色,可眼见漫山遍野都是三路军的兵,也都变了脸色。四周一寻摸,又不见了刘黑七的踪影,更是慌张起来。

  这五莲山也是山东一个好去处,当地便有"台湾花莲,山东五莲"、"山西五台、山东五莲"的说法。山上奇石怪树满眼都是,山顶也就三四亩地大小,像奶子一般突兀地高耸出去,四周皆是几十丈高的绝壁悬崖,仅有一条容一人上下的小道连着山上山下,确是易守难攻。二十二师的人马到了这儿,却不硬攻,只是隐在山石后边盯着,只要山上有人一露头,数不清的枪弹便立马泼过去。他们拿定主意要把土匪困死在山顶上。

  五莲山顶皆是光秃秃的石头,无食无水,土匪们咬牙挨到第二天,又饿又渴,头晕眼花,实在撑不下去了,有三个便豁了性命往山下冲去。刚在小路上走了三五步,山下乱石后边一阵乱枪打过来,三个人一溜儿跟头摔下山去。土匪们知道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伸着脖子等死了。

  又过了半天,土匪们正在叹气,突然听到山下喊起话来:"刘黑七听着,如今你插翅难逃了,要想活命,趁早下山投降!""快快投降!

  "投降!投降!"四下里无数嗓门一齐大喊,满山好像蓦地起了一片涛声。

  远处一只山鸡惊了起来,展了翅膀从山顶飞过,就听砰的一声枪响,在半空中翻个跟头,直落下来,山上的土匪们连声欢叫。

  就在同时,山下枪声像炒豆子似的连声爆响,无数枪弹朝那山鸡打去,山鸡也不知中了多少枪弹,在半空里便已碎了,身上的羽毛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山下的兵高声欢呼起来。

  土匪眼见山鸡从天上落下来时,只剩下几片玉米粒大小的碎骨头和几根带血的羽毛,顿时都泄了底气。呆了半晌,一个土匪突然捶着地大哭起来,像唱歌起个头儿,其他土匪也放声大哭。

  最早开枪打中山鸡的,正是刘黑七的副手刘怀志,他耷拉着脑袋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把枪一扔,道:"哭个鸟,是死是活认鸟命吧。"起身举了手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

  后边,一溜儿土匪也扔了家什随着刘怀志向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枪响,回头看见几个土匪开枪自杀了。

  谷良民把下山的土匪拴成一串,吩咐手下赶紧寻找刘黑七。可活的死的一一认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孙跃亭也在这儿,便立马审讯刘怀志,这才知道土匪们往山上撤时,刘黑七进了西边的林子,从那之后便没再见他的影儿,八成已是溜了。又仔细问过,刘怀志说刘黑七从前曾露过口风,在高密康家庄,有一个远支儿表弟名叫孙业文。孙跃亭听了,估计眼下各处第三路军与民团、联庄会查巡得紧,刘黑七极有可能先到高密躲起来,等着风声过时,再逃到别处去,便也不再耽搁,带了十几个手下追了下去。

  到了康家庄,已是将近半夜,孙跃亭吩咐手下在各个路口小心埋伏,自己只带五个人进了村子,正要找户人家打听孙业文的住处,就听到不远处传过一阵鼾声,寻声找过去,月光下只见路边的大碾盘上,一人睡得正香,一股酒味儿直扑过来,显见喝得多了。

  孙跃亭上前推推那人,那人挥着手拨拉着道:"哪个舅子发贱!老子起来揪了你的鸡巴!"却是一个老头儿。孙跃亭换了笑脸说:"爷们,耽误你睡觉了,俺是河北来的,有桩急事儿要找个人。"老头子爬起来揉揉眼睛,缓过神来问道:"找哪个?""孙业文。""这深更半夜的,有啥急事儿?""一桩买卖上的事儿。俺们走错了路,天到这般时候才找到这里。"老头子笑了起来,道:"真是关门夹着鸟--巧了。孙业文是俺邻居,俺这就领你去。"孙跃亭心中暗喜,道声:"麻烦了。"老头子晃晃荡荡领着孙跃亭几个走过几条胡同,到了一家门口,便上前拍门,孙跃亭的三个手下已不动声色躲到了一边。

  不多时,就听门里有人问道:"是谁?"老头子道:"婊子生的,连二爷也听不出来了?""噢,二爷呀,深更半夜的你叫什么魂呀?"只听院里有人嘟囔着出来了,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灯笼跟一个脑瓜儿伸了出来,一照,见黑地里戳着几个人,吓了一跳,说:"这几个是……"孙跃亭上前压低嗓门说:"俺是师长的手下,从莒县逃出来的,师长以前有话,让俺来这儿找他。"因为刘黑七当年受编当过师长,因此土匪们平日里都这样称呼他。

  孙业文没说师长不在,却只是犹豫了一下。孙跃亭看在眼里,心里一喜,知道刘黑七铁定就在这里了,又急急道:"韩复榘的兵追过来了,快给师长报信儿,我们保着他走!"孙业文噢了一声,回身便走,孙跃亭几个跟在后边直奔后院,来到一个小茅屋门前,孙业文上前推开屋门,叫道:"表哥,表哥……"借着灯笼的光,屋里的情景看得清楚,正对着门有一盘大炕,炕上一人睡得正香。孙跃亭也不犹豫,与一个手下老鹰捉兔一般飞身而起,一下扑到炕上,孙跃亭一手掐住刘黑七的脖子,另一手抡起枪把子狠狠敲了下去。

  一打下去,孙跃亭便呀的一声跳了起来,猛地撩开盖着的单子,下面却是两个麦秸个子!

  眨眼间,孙跃亭一个箭步跳到院里,贴着墙根隐住身子,举了枪四处打量。

  这时,就听村西头砰砰砰连声枪响,有人高声叫喊起来:"站住!站住!"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