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乍风乍雨

  韩复榘到了泰安,察看了县里政务,看望了在泰山读书的冯玉祥,还到泰安城东的孤贫院抚慰了孤贫,每人送了一些钱款,又到了西门外的包公祠。

  在包公像前,韩复榘恭恭敬敬鞠了三躬,临走前还送了看祠的五元钱,嘱咐好生看管。

  看祠的连声答应,赔着笑脸把韩复榘送出门来。

  不少人听说主席到了,围在门外看热闹。韩复榘刚要上车,便听到有人喊道:"俺要打官司,韩青天给俺做主!"韩复榘主政山东之后,也学包公的作为,定下一个规矩,百姓可以拦路喊冤,所以护卫的手枪兵并不阻拦,只是上去把那喊冤的人领到了韩复榘面前。

  这是个三十多岁妇人,身板儿粗粗壮壮,脸黄黄的,打扮得上下光鲜,猛一看,便不是个寻常角色。

  韩复榘道:"你是哪个?""俺叫柳梅枝,家离这儿不远……"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声道:"她是袁大财主的儿媳。""柳寡妇!"有人笑了起来,手枪兵一声呵斥,都没了声儿。

  韩复榘今日很有兴致,脸上堆起笑容问道:"你有什么委屈?从头说说。""主席,俺没法活了。"柳梅枝呜咽一声,掏出手帕儿抹起泪来,"俺命苦呀,早早就守了寡,只带着两个孩儿过活,家里有个小叔子名叫袁承文,本来老嫂比母,俺待他就如儿女一般疼爱。没承想,一片好心喂了狗,袁承文却对俺起了不良心肠,瞅着没人时便对俺动手动脚,说些疯话,让俺骂了几回。谁知他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在一个晚间,偷偷把俺的房门拨开,将俺……强暴了!可怜俺守节这么多年,临了倒让这禽兽坏了清白……俺原想一根绳子挂到梁上跟那死鬼去了,又一想不能便宜了那畜生。主席来了泰安,正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到了,只求给俺做主……俺就是死了也闭眼了。""一张好嘴,"韩复榘暗暗点头,不动声色地道,"青天白日怎么能容下这没人伦的东西?本主席饶不了他!"柳梅枝抹一把脸,顿时眉开眼笑:"全由主席做主。"韩复榘对近旁的手枪兵道:"你们去几个把那个袁承文拿了来,本主席就在这儿来个三堂会审!"五个手枪兵答应一声,由县长领着去了。

  那个看祠的手脚麻利,从祠里搬出一张凳子让韩复榘坐了。

  听得主席要当众审案,众人都觉得热闹,邻近的男女老少跑过来许多,看戏一般围成了圈儿。

  手枪兵在身后站了一排,韩复榘在包公祠门前大马金刀坐得端正,想想在包公祠前边审案子,觉得着实有趣。

  不多时,几个手枪兵把袁承文带了上来。这人生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一派斯文模样。韩复榘一看,心里已有几分主意,便问道:"你就是袁承文?""是。"袁承文露出些胆怯模样,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不知道……主席叫俺来……有啥事?"韩复榘微微一笑道:"你家寡嫂告你强奸,可有这事吗?"袁承文脸色腾地红了,手脚也没处放了,道:"主席,俺是……读书人,怎么能做这……猪狗不如之事?她这是……"柳梅枝剜了袁承文一眼,道:"我说他叔呀,你也是个大男人,敢做就敢当,韩主席今日给俺做主,你行的见不得人的事儿趁早招了吧。要是嘴硬,可就要皮肉受苦了。""你,你……"袁承文嘴唇哆嗦起来,话也说不成溜儿,"天地良心,我,我……""袁承文,你有什么话说?"韩复榘问道。

  袁承文垂头想了会儿,才狠下心来一般嗐了一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袁家的名声脸面了,不是俺对她有啥不恭,是她……是她对俺存心勾引……"众人不约而同哟了一声,韩复榘向前探着身子刚要询问,那柳梅枝叫起来:"好你个袁承文,说话没舌头,不怕天打五雷轰!"韩复榘向柳梅枝摆摆手道:"你不要插嘴,本主席先向他问个明白。"袁承文道:"俺家兄长去世之后,开头几年嫂子还算安稳,可近来有些张狂,时常说些肉麻话儿,俺只当没听见。有一天,她把俺叫进她的房间,说是有事商议,谁知到了那儿,她却说心口疼起来,让俺给她……揉揉,不由分说解开衣襟拉起俺的手便放到她的……胸脯上。俺是读书人,怎能干这苟且之事?夺手跑了出来。当时,她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说要给俺好看,没想到却跑到主席面前说瞎话……"那柳梅枝道:"袁承文,你编的好片子,明明是用强占了俺,如今却把屎盆子往俺头上扣,你就不怕不得好死?"又转了脸向韩复榘抹起泪来,"主席你已看得清了,俺一个妇道人家,让人占了身子不说,还编排成这样,有什么脸面活着?"柳梅枝与袁承文争执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韩复榘站起身,到了两人跟前,挠着头皮说:"你俩一个说强奸,一个说勾引,牙巴骨都咬得当当的。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事儿全没证据,谁的真谁的假,让本主席头疼。"转了两圈,突然在柳梅枝面前住了,道,"倒是有个法子,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柳梅枝道:"只要能给俺报仇,主席说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着。"韩复榘连连点头,"你跟袁承文当众学学当时强奸情景,大家伙儿一看,便知真假了。"话一出口,顿时众人都没了动静。袁承文脖子也红了,呆呆看了韩复榘半晌,有些恼怒,说:"韩主席,你,你……你把俺枪毙了吧!"韩复榘转向柳梅枝道:"看看,人家不愿意,这事儿还真难办!"低头想了一想,突然道,"本主席又有主意了,你小叔子不愿学,本主席让手下跟你学。"说着对着两个手枪兵递了一个眼色,那两个手枪兵心领神会,走向前来二话不说,便撕扯柳梅枝。柳梅枝吓得脸上没了血色,没人声地尖叫起来。

  两个手枪兵都是高大汉子,下手毫不留情,一个揪着柳梅枝不放,一个便去解她的衣服,柳梅枝直了嗓门大叫救命。

  看的人有的嘘笑,有的变了脸色,有的不住地摇头。泰安县的县长跑到韩复榘面前,乍着手连声叫道:"主席,主席……"韩复榘只是笑着不应声。

  柳梅枝急了,疯了一般牙咬脚踢手抓,拼命反抗,那两个手枪兵竟一时制她不住,三个人在地上扭做一团。

  袁承文急忙上前道:"主席,快快住手,这,这……成何体统?"闹了半晌,韩复榘才道:"住了吧。"两个手枪兵脸上让柳梅枝抓了几道血口子,退到了一边。柳梅枝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韩复榘踱到跟前,俯了身子问道:"可好?"柳梅枝又羞又恼,恨恨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韩复榘又到凳子上坐下,道:"柳梅枝,本主席全明白了,全是你这妇人不守妇道,却又污人强奸,是不是?"柳梅枝嘶声道:"不是!"韩复榘对着柳梅枝一指适才那两个兵说:"你瞪大了眼珠子瞧瞧,这两个人高马大,浑身多少力气。"又一指袁承文,"你再看看你小叔子,手无缚鸡之力,一风就能吹得倒。这两个壮汉都奈何不了你,他怎么能强奸得了你?分明是你说了假话,是不是?"那柳梅枝一时说不出话来。

  "嘿嘿。"韩复榘冷笑一声,道,"黄鸡老婆乌脸鸡,果然不是只好鸟。本主席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你个妇人还想在本主席面前耍花腔,找死!来呀,把她拉到一边去,毙!"手枪兵答应一声,上前便拖柳梅枝。柳梅枝软成了一摊泥,任手枪兵拖着去了。

  袁承文急忙道:"主席,俺有话说。""讲。""谢主席还了俺清白。只是俺家嫂子确实对俺有恩,俺家侄子侄女也都尚未长大成人,请主席手下留情,给她留口气儿吧。""这妇人心肠狠毒,留下也是个祸害。""她经了这事,定会痛改前非的,主席饶她一命吧。"韩复榘转脸问县长道:"你的意思呢?"县长忙道:"还请主席从轻发落。"韩复榘慨然道:"好,就依你们的意思,把柳梅枝给本主席放回来。"手枪兵把柳梅枝拖了回来,往韩复榘面前一扔。那柳梅枝已经没了骨头一般瘫在地上,韩复榘问道:"柳梅枝,你可知罪吗?"柳梅枝微微点了点头。韩复榘说:"今天多亏你家小叔子跟县长讲情,本主席才饶了你的性命。可这事儿你做得忒不地道,不给你长点记性,往后你不安分。"转眼向手枪兵喝了一声,"来呀,五十军棍!"手枪兵上前,噼噼啪啪一阵打过,那柳梅枝已是不省人事了。韩复榘对袁承文说:"往后要是这妇人不守妇道,再弄什么鬼,本主席做主,你立马打死便了。"袁承文招呼几个闲人,将柳梅枝抬走了。

  韩复榘满脸春风,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众人高声问道:"诸位,本主席断得可好?"适才这一出戏,众人看得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这时见到主席问话,不约而同地高声喊了一声好,哗哗鼓起掌来。

  韩复榘转身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着适才撕扯柳梅枝的那两个手枪兵低声道:"你俩小子是不是真的强奸过人?"那两个人连连摆手,连声说没有。

  韩复榘嘿地一笑:"那你两个适才怎么像老手一样?把话说在前头,你两个要是真的干这事,老子割了你们的鸡巴!"

  过了几天,泰安视察完毕,回了济南,韩复榘把杂事料理一番,正点上烟歇会儿时,杨树森推门进来报告说:"大门上说,有一老头儿,说要见你。""老头儿?"韩复榘问,"什么老头儿?"杨树森道:"不认得,他说是你让他来的,拿着你的片子,还跟着个半大孩子。"韩复榘猛地想起那个卖窑货的老头儿来,说:"定是他了,快叫到会客室里。"不多时,一老一少进来了,果然是那天撞到的老头儿和他的孙子,只是换了衣服,利索干净了些。老汉见了韩复榘便作个揖,道:"韩主席,俺眼瞎了,那天没认出你来。"又回身摁了孙子的脑袋给韩复榘行礼。

  韩复榘哈哈一笑,招呼一老一少坐了。

  老头儿欠着身子坐下,把两个盒子递了过来:"俺来见主席,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买了两斤点心表表心意,主席不要嫌弃。"韩复榘道了谢,伸手把点心接了过来。看看这点心包得花哨好看,就手颠了一颠,眼珠儿转了一转,道:"来我这儿,还让你破费?从哪儿买的呀?"老头儿说:"就是街口那家,叫啥泰达公司?"韩复榘噢了一声,站起身来说:"你们先在这儿稍坐一会儿,我有件小事办办,一顿饭的工夫就回来。"韩复榘提了点心,进了办公室,对杨树森吩咐道:"你拿去称称。"一会儿,杨树森回来报告说:"一斤十二两。"韩复榘啪地一击掌,笑了起来:"着了,早就听说泰达的点心短秤,这回让咱逮住手腕子了。你立马打电话叫泰达的老板到这儿来。"不多时,泰达的老板喘着粗气到了。这老板是个胖子,脸上油光光的,两只小眼眯着,眼珠子骨碌乱转,见了韩复榘满脸堆起笑来。

  韩复榘跷了二郎腿说:"你是泰达掌柜的?"那胖子点头哈腰地说:"回主席的话,鄙人游子昌。"韩复榘一指桌上的点心说:"这是你那儿卖的点心?""正是鄙公司的。""你这点心一盒子几斤呀?""一斤。""够秤吗?""回主席的话,每盒一斤,足斤足两,鄙公司童叟无欺。""醉死不认半壶酒钱。"韩复榘对杨树森道,"当着他的面过过秤。"杨树森提着秤在胖子面前把点心秤了,秤杆儿平平的,正好一斤十二两。

  韩复榘用下巴指指秤道:"咱不认得秤,你看看,是多少?"游子昌掏出手帕抹着额上的汗珠儿。

  "十六两一斤,你这两斤点心一共一斤十二两,一斤里短二两,咱算得对不对呀?游掌柜的?""我知错了,知错了。""既然知道错了,那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呢?""嗯……打怎么样?罚又怎么样?""愿打……"韩复榘指指墙角竖着的一条茶杯粗细的军棍道,"看到那个了吗?两百军棍。"游子昌顿时腿一软,连忙道:"主席,主席,我愿罚,愿罚。""愿罚?那就交两千大洋。"游子昌张了嘴看了韩复榘半晌,脸上堆了苦相,带着哭音道:"主席开恩,主席开恩。鄙公司外皮看着还算光鲜,可瓤子早就糠了。一下子拿两千大洋,实在是头沉呀。""哭什么穷呀?两千块大洋,对游老板来说还不是拔根汗毛?""哪里,哪里,两千块大洋,要了鄙公司的命呀,请主席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韩复榘心中暗笑,装了想了一想的模样,道:"那好,看你已是认了错,这回轻罚你,就交一千大洋,再少一块也不行!"游子昌低头想了一想,一咬牙道:"成,我认罚。""回去立马给我送了来,要是稍有耽误,罚你三千。"韩复榘嘿嘿笑着看游胖子走远了,又回了会客室,与老头儿说起家常来。

  不多时,杨树森把游子昌交来的一千大洋放到了韩复榘面前的茶几上,韩复榘把大洋往老头儿面前一推,道:"你送的点心,我收下了。这一千块大洋,是我给你的,也算赔你那车窑货。"老头儿红了脸,站了起来,不住地摆手,连声道:"这是怎么说的?俺怎么敢叫主席赔?"韩复榘哈哈一笑说:"就不要客气了。这钱,过会儿我让人领你去银行存上,往后每月你可得几十元的利息,你们一老一少日里用度足够了。"老头儿呆了一呆,眼里流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上:"韩主席,你真是……青天呀……俺的救命菩萨呀。俺……怎么报答你呀?"韩复榘下腰将老头儿扶了起来。

  老头儿抱了韩复榘的胳膊哭道:"俺回家给主席立长生牌位……"韩复榘摇着头道:"往后好生过日子吧。"又向杨树森道,"你领他到银行把钱存上。"杨树森答应一声,示意老头儿出门。老头儿千恩万谢,脸上挂着泪花儿走了出去,到了省府门口,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方一路抹着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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