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济南撒网

  过了几天,韩复榘又派程希贤带了许多礼物,到了北平。程希贤如今是山东省政府的高级顾问,他过去跟张宗昌也极熟络,见了张宗昌,又是好一番撺掇。只说成立剿匪部队的事,已是有了眉目,韩主席正跟蒋介石商议,等他的通缉一明令撤销,就可发表任命了。

  张宗昌本来就是个胆大不要命的角色,再说从威风八面的一方统帅变成个灰溜溜的光棍儿,也有十分不甘心。自从上次与韩复榘见过面,心里便住了一窝猴子一般,再也安生不下来。这回又经程希贤好说歹说一通撩拨,更是沉不住气了。

  侯氏看到张宗昌有些神不守舍,便问他缘由,张宗昌咽一半吐一半,对娘说想到济南走一趟。

  侯氏虽是乡村出来的,却很有些见识,听了张宗昌的话吃了一惊,问:"你到济南干啥?"张宗昌编个瞎话道:"回老家给祖宗上上坟,顺便把从前存在济南民生银行的那几百万块钱拿回来。""不成!"侯氏说话很是干脆,"昨晚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猪拱着进栏门,醒了正觉蹊跷呢,原来应在这事上!你倒想想看,猪进了栏门,不到挨刀子,还有出来的一天?如今在这北平城里有张学良护着,别人不敢动你一手指头,要是到了济南,还不是绵羊跳进狼窝里--找死?不成!"一番话说得张宗昌心虚起来,正在举棋不定,韩复榘跟石友三的电报一前一后到了。两人都说,剿匪队伍将要编成,急等着商议整训的事儿,催促张宗昌快快起程。张宗昌寻思了半天,担心再蹲在北平不起身,只怕冷了韩复榘的热乎劲儿,绝了山东这条出路,便横下心道:"操,是死是活走一遭。"这天一大早,一辆车出了张公馆,车上坐了张宗昌、承启处长刘怀周、参谋长金寿良、秘书长徐晓楼、副官长程榕和副官刘长清。

  车子走了一段,张宗昌突然对司机发话说:"往火车站开。"适才出门时,几个手下只当要到西山去玩,到这儿猛不丁说去火车站,都很出意外。金寿良问:"到火车站干什么?""去济南!"几个手下听了,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张宗昌哈哈笑道:"都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一根汗毛也少不了你们的。俺到山东,是当司令去的,你们跟了俺去,没有亏吃。"几个手下到底都有点儿惊魂不定,张宗昌不由分说,到了火车站,便紧催着他们上了火车,直奔山东。

  接了张宗昌要来济南的电报,韩复榘一阵狂喜,立马打发人去叫郑继成。

  郑继成进了办公室,不待站稳,韩复榘劈头便问道:"叫你杀个人你敢不敢?"郑继成吓了一跳,脱口问道:"杀人?""杀人!""杀谁?""张宗昌!""张宗昌?"郑继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韩复榘把底儿透了,张宗昌只在两三天里便到济南,有心在这儿把他拾掇了。"选你干这事,就是为了让你为父报仇。"韩复榘道。

  郑继成听了,一个顿儿也没打便道:"我盼着这一天不是一年两年了。"选谁杀张宗昌,韩复榘确是费了一些脑筋。郑继成原是西北军第八方面军副总指挥郑金声的侄儿,后来过继给郑金声做了儿子,眼下在省府当参议。当年北伐时,张宗昌残杀了俘虏郑金声,还要斩草除根,四处追杀郑继成。郑继成跟张宗昌有血海深仇,选他来干这事儿,打出为父报仇的旗号,正好可以大事化小,公事化私,里外都好说话。

  "好样的,不愧是郑金声的儿子,有胆气!"韩复榘叹口气说,"想当年,你父亲与我同生共死、亲如兄弟,今天能为他报仇雪恨,我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了。"说着,声儿抖了起来。

  郑继成跪倒在地,眼中滴下泪来,说:"我替父亲感谢主席!"韩复榘搀起郑继成,红着眼圈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这回不让你单打独斗,咱第三路军在你后边站着呢,料也出不了什么大差池。杀了张宗昌之后,你先把事儿一肩挑起来,一口咬定为父报仇就是。我先关你几天,委屈一下,等过了风头,怎么进的就怎么出来,一根汗毛也伤不了你的。"郑继成行了一个军礼道:"主席放心,只要杀了张贼,报了杀父之仇,郑继成不怕碎尸万段!"

  张宗昌几个到了济南,石友三、程友贤直接把他们接到了石友三的私宅。

  韩复榘早在这儿候着,见张宗昌到了,满脸是笑,迎上前道:"大哥,往后你几位就住在石汉章这里。我得了情报,有仇家想找你的麻烦,住这儿,有汉章保着你,我放心,大哥也该放心吧?"张宗昌笑道:"兄弟真是心细。"又转了头向着身后几个随从道,"看到了吧?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早给你们说了,俺老张什么时候走过眼,向方老弟靠不住还有哪个靠得住?"几个随从有些尴尬,只是红着脸点头。

  众人嘻嘻哈哈说了一会儿,便到了吃饭的时候。石友三招呼众人进了饭厅,刚要入座时,猛不丁张宗昌脸色一变,一伸手薅住了韩复榘的手腕,张宗昌的几个随从也都急忙把手伸到了腰里。

  韩复榘只觉得手腕像铁钳子夹住一般,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啦?"张宗昌缓了缓,却道:"当年在东北时,有个活神仙给俺算过一卦,说俺这辈子要是十三个人聚在一起喝酒,便有大祸临头了。"张绍堂在旁哈哈笑起来:"巧了,今日我手头正好有点儿急事,原想到这儿敬大帅一杯酒就走的,如此说,我先去了。"客气几句起身走了。

  其实,张宗昌只是打个幌子。适才他无意间一转脸,瞅到里屋墙上挂着一幅相片,相片上的人正是郑金声!心中顿时一紧,暗叫不好,便一把扣住了韩复榘的手腕子。再一细看时,却见那人只是与郑金声几分相像,想来可能是石家的先人。张宗昌心眼儿转得飞快,立马起了话头,编出个十三人吃酒的事儿挡过去了。

  韩复榘像没事儿一般,依旧哈哈笑着,高喉咙大嗓门招呼众人坐下喝酒,可心里却是警觉起来。暗道:这张宗昌笑模笑样的,可身上的毛都乍着呢。

  喝过几轮,话入正题,韩复榘道:"国民政府从来肚量便大,冯先生、阎先生从前哪个不跟蒋先生打得头破血流?现在不都鸟事没了?大哥多年战场上打出来的威风,天下谁人不知?国家正用得着呢!咱这边事儿办得有了眉目,我陪大哥到南京走一趟,当面跟蒋先生把话摆明了,从前的过节一风吹了,我这边就明令发表委任状,咱弟兄就在山东好好干一票。"张宗昌抱抱拳道:"全仗老弟。"韩复榘又指了张宗昌的随从说:"在座各位都是久跟大哥的,大哥就职后,大家也都各有任命,都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张宗昌大笑:"哈哈,我说吧,跟咱向方老弟干,不会吃亏!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当年张作霖老帅对手下说过这话:'妈拉个巴子,你们都跟咱好生干,干得好了,除了咱的老婆不给你们,啥都给你们。'我看老帅还不如俺老张,你们干得好了,俺连老婆也给,哈哈。"众人放了声大笑。韩复榘站起身来,说:"今天透心底儿高兴。大哥一到山东,我这底气也足了,腰杆子也硬了。来来来,咱与大哥再饮三杯。"张宗昌端了杯子,笑道:"俺老张有了你这好兄弟,也是他娘的高兴呀,哈哈,干了,谁不干谁孙子,哈。"接下来自然是推杯换盏,放了量喝个痛快。张宗昌道:"玩笔杆子的喝了酒爱他娘的做诗,俺老张玩枪杆子的喝畅快了,也要做诗。俺把从前在蓬莱阁做的一首诗念给大伙儿听听?哈哈哈。"众人连声叫起好来。张宗昌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

  众人轰地喝了一声彩。石友三大笑道:"我真走了眼了,没看出老张打仗是把好手,作诗也是好手。来来来,咱们放开喝,舅子怕喝多。哈哈。"一时间各人敞了嗓门吆喝起来,像揭了屋顶一般。

  吵吵嚷嚷喝了一阵,韩复榘眯了眼,舌头不打弯儿,搂了张宗昌的肩膀,问起张宗昌的老娘侯氏来。

  张宗昌道:"咱娘壮实得很,一天一只老母鸡。"韩复榘连连说好,两人又为老娘干了一杯。谁知这酒下了肚,韩复榘酒杯一放却哭了起来。众人吓了一跳,一时都静了声,呆呆地看着韩复榘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伤心,张宗昌忙不迭问:"兄弟,这是咋着啦?"韩复榘抹了一把泪道:"想起咱亲爹娘来了,心口窝里锥子扎着一样疼啊!咱的祖坟让刘黑七这土匪给刨了,可怜咱爹娘活着没享多少福,临了倒落得这个下场。"咣得一声,张宗昌把两只盒子枪拍到了桌子上,一只脚蹬着椅子,叫道:"兄弟,你放开心。他刘黑七戳咱的心口窝,便是得罪了天爷爷!兄弟看到没?大哥手里这两把盒子炮,一出手就不会空着回来。这回要不把刘黑七的西瓜瓤子打出来,俺他娘大姑娘养的。"众人也劝了半天,韩复榘才收了泪,端了自家杯子跟张宗昌的杯子一碰,仰头把酒朝嗓子眼里一倒,噢了一声,踉跄几步到了门边,张口哇哇便吐,张宗昌与石友三忙上前扶住,张宗昌道:"兄弟是个实诚人,喝涝了,喝涝了。"韩复榘晃着身子,卷着舌头说:"这才喝了多少,就喝多了?咱……哥们再……喝三大杯。哇--哇。"张宗昌哈哈大笑说:"今日确实喝涝了,明日再喝,兄弟们替我把向方送回去。"李树春与程希贤架着韩复榘往外便走,韩复榘说:"不成……不成,还没喝足,满上……再喝三杯。"腿一软就要倒下。

  石友三挽了袖子说:"向方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呢,喝完了再摸几圈儿,想抽几口也有现成的。""好,好。"张宗昌道,"快快把向方送回去。"韩复榘出了门去,一边歪歪扭扭地晃着,一边高声叫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呀!"张宗昌在后边哈哈笑道:"实在人,实在人,对俺老张的胃口。"韩复榘上车回了省政府,像摊泥似的让人架着进了办公室。门一关严实,一抹脸,适才的醉态没了影儿,两眼闪闪放出光来,说话一字也不打顿儿,对李树春说:"立马招呼吴化文、孙跃亭、郑继成、张绍堂到这儿来。"不多时,吴化文几个都到了。韩复榘已将杀张宗昌的事儿跟他们通过气儿,这回便不再拐弯儿,直接道:"我主意已定。等张宗昌回北平时在火车站动手!这事程大哥做总指挥,郑继成下手,陈凤山做帮手。"韩复榘一指吴化文道:"你带着手枪团把车站给我暗地里围严实,一只耗子也不能让跑出来,郑继成在里边要是干得不顺手,你们就上前动手。""跑不了他。"韩复榘又一指孙跃亭:"你从侦缉队给我挑四个有胆气、有本事又机灵的,挨着张宗昌的火车包间也要上一间,要是在火车站咱们失了手,张宗昌出了济南,就在半道上给我动家什!""主席放心,这事交给我了。"韩复榘又沉吟道:"张宗昌枪法了得,他手里那两把盒子也厉害,得想法先给他摘了,要不怕是三五个人近不了他的身……"程希贤在旁接过话头说:"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跟汉章想个法子。"韩复榘一拍巴掌:"好。余下的事由张绍堂来办。从前张宗昌在山东结下的仇家不少,咱这事儿一得手,就让他们全出来叫好,报纸要齐嗓子吆喝得天下人都听见:张宗昌该杀,郑继成为父报仇,是条好汉子。"张绍堂佩服万分,说:"主席这一计真是滴水不漏呀。"程希贤也道:"这回张宗昌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回去了。"韩复榘沉下脸说:"六十四拜都拜了,临了全在这一哆嗦了。你们都记牢了,杀张宗昌可不是杀只鸡,要是让他颠了,往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这回一定要裤裆里抓鸡巴--手拿把攥。咱先把丑话说在头里,谁若是出了岔子,办砸了锅,我要他的好看。"几个人连声答应。出门时,韩复榘又嘱咐道:"都给我记牢了,杀张宗昌是郑继成为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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