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大楼楼下,抬眼看到楼梯口放了一个盆花,韩复榘火气猛地冲上了脑门,抬脚狠命踢去,那盆咣一声碎了。
自从接了蒋介石调第三路军到江西剿共的命令,韩复榘气就不打一处来,眉头一直拧着疙瘩没松开,有眼色的护兵知道主席不顺心,说话办事都加了小心,有一个护兵说话时嗓门儿高了点儿,便结结实实挨了韩复榘一脚,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韩复榘恨得牙根儿痒痒。好不容易到手的山东这块地盘,屁股还没坐热呢,老蒋就想让他去江西打红军,打的好算盘!
韩复榘心里清楚,去江西就是跳火坑,横竖都没好结果。打不好,不用说便让红军灭了。打残了,伤筋动骨,没了气力,只能任由老蒋摆布。就是打好了,也没好事儿,第三路军一挪窝,东北军便来填防,打定主意不让他回山东来了。没了地盘,便是庄稼苗儿连根拔了,太阳底下一晒便干巴了。
本来寻思在山东施展一番身手,如今眼看便要狗咬尿泡一场空,韩复榘又气又急又恨,找了手下厅长和几个师长商议了一宿方拿定主意。眼下老蒋势力正盛,硬抗要吃大亏,还是先来软的。计议一定,韩复榘便赔了笑脸,求蒋伯诚到南京跟蒋介石通融,另派刘熙众去找曹浩森说情。虽说蒋伯诚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可韩复榘还是觉得没底儿。紧要的是,韩复榘由这事儿看透了,老蒋到底对他没安好心,脱了初一,脱不了十五,去了这事,那事又来,怕是早晚要吃老蒋的亏。
韩复榘一口闷气堵在心口窝里难受,气哼哼地回了东大楼。
踢碎了花盆儿,韩复榘阴着脸上楼。这时,就听有人哈哈笑道:"好脾气呀,这是跟谁生这大的气?"韩复榘抬头一看,楼梯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高艺珍,另一个高大身量,一身买卖人打扮,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禁脱口而出:"程大哥!"这人正是程希贤。
程希贤原先在西北军里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打仗练兵都是把好手。当年摆弄炸弹时,不小心炸去了一只手,可依旧十分威猛,另一只手打枪照样百发百中。韩复榘对程希贤极是尊敬,在一起时开口大哥长大哥短的。眼下,程友贤在石友三的手下当师长。
"哟,大哥!你怎么来了?"韩复榘高兴起来,快了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程希贤。
程希贤哈哈笑道:"怎么,我不该来?"韩复榘满脸是笑,一边拉着程希贤往屋里走,一边说道:"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早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呀。"程希贤笑道:"你现在是主席了,一迈腿地皮都动弹。我来这儿就看看你,用不着那么惊天动地的。"进了屋子坐下,韩复榘埋怨高艺珍说:"怎么大哥来了,也不快去叫我?"高艺珍刚要张嘴,程希贤抢过话头说:"这怨不得弟妹,我一到这儿,弟妹就要打发人去叫你,是我不让的。你有大事,哪能说走就走?"韩复榘道:"大哥来了就是大事,什么事能比过这事?"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程希贤打量了韩复榘一眼,道:"怎么?有不顺心的事儿?踢盆打碗的。"韩复榘摆摆手道:"都是些零球碎蛋的事儿。汉章近来可好?"程希贤却长叹了一声说:"好什么?正在鏊子上烙着呢。"石友三在中原大战前投了阎锡山。中原大战中,张学良入关,石友三看势不好,又立马换旗投奔了张学良,编成了十三路军,眼下正驻扎在河北顺德一带。
韩复榘露出意外神色问:"噢?听说汉章日子过得不错呀,怎么……"程希贤又是一声长叹:"汉章眼下跟你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了。"韩复榘向高艺珍使了个眼色,高艺珍跟程希贤打个招呼,掩上门去了。
韩复榘往前凑了凑说:"汉章手下也有六七万人马,日子过得挺滋润呀,再说他跟张学良又是老乡,还能受了难为?"程希贤摆了摆手说:"提不得了,汉章眼下是没娘的孩子,谁也不拿着当人了。手下有六七万人马不假,可窝在顺德那个巴掌大小的地方,撒泡尿都没个去处,能有什么出息?"石友三投了张学良,确实没得多少好处。刘峙做了河南主席,韩复榘做了山东主席,商震做了山西主席,都有了好大一块地盘,唯有他石友三狗咬尿泡一场空。石友三从来就不是吃着牙碜还硬吞到肚里的主儿,便伸手向张学良要地盘。张学良看出石友三是个疖子,早晚挤出脓来,便把他推出去,让中央找个地方安顿他。蒋介石招儿更绝,却把石友三安排到绥远一带驻扎。绥远是张学良的地盘,自然极不情愿。因此,石友三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日子过得凄惶。
程希贤扳着指头诉说一番,临了道:"如今张学良是铁了心想把十三路军拾掇了。十三路军每月至少给六十万才能过日子,可张学良只给三十万,多一个子儿也不给。更过分的是,前头汉章去北平见他,竟让他扣了一个来月。张学良还放出话来,要把十三路军的三个师编到东北军里去。你看看,张学良这不是要把十三路军大卸八块吗?""还真是没想到,汉章那边日子过得这么不熨帖。""比咱们甘棠换旗时还要艰难万分。""汉章有什么打算?""要么伸着脖子等死,要么来个鱼死网破。"程友贤伸了一个手指从杯里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韩复榘伸过头去一看,却是一个"反"字,不禁脱口问道:"打老蒋?"程希贤摇摇头道:"打张学良。"韩复榘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好。他在北伐时便跟张学良打红过眼,中原大战后,张学良入关占了平津,来到了山东的窗户外边,两个人又差点儿动起手来,临了还是老蒋出面说和才罢了,因此一提打张学良,韩复榘便满口赞成。
可话一出口,韩复榘又生出些担心来,道:"眼下张学良跟老蒋热乎得很,张学良又是国民政府陆海空副总司令。打张学良,老蒋不护犊子?"程希贤说:"给你说实话吧,向方,现在蒋介石怕是顾不得张学良了。咱们这边真正操持这事的也不是汉章,而是冯先生。"说着递过一封信来,道,"这是冯先生给你的信。"韩复榘看着信,程希贤道:"眼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汪精卫、孙科他们跑到广东另成立了一个国民政府,扯了旗号要讨伐老蒋;老蒋如今坐镇南昌围剿赤匪,让人家打得焦头烂额。他是摁下葫芦起来瓢,顾不上这头了。咱正好借了这机会,先拾掇了张学良。老蒋要是伸手帮他,连老蒋一块儿收拾。"韩复榘眼珠子一转说:"汉章手下人马也算富足,可跟张六子比起来,还是穷了,拿鸡蛋碰石头的事可不能干。"程希贤嗤地一笑:"没有三把神砂,还敢倒反西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北军虽说败了,可宋哲元、孙殿英、庞炳勋、吉鸿昌他们都在,晋军徐永昌、商震、傅作义他们也在,还有四川的吴佩孚,大伙儿联起手来,还比不过张学良?""他们也答应随着干了?""如今,冯先生和阎百川正出面跟他们打招呼,估摸八九不离十。""嗯。"韩复榘点点头。
程希贤恨恨地说:"要不是张学良入关拥蒋,咱怎么能败到老蒋手里?咱西北军和晋军,提起他哪个不恨得牙根儿痒痒?""也是。"程希贤低了声道:"顶要紧的是,张学良最近得了伤寒,性命十有八九保不住了。东北军已是乱了营,张学良的本家兄弟张学成也要跟他翻脸,私下已跟汉章递了话,就连于学忠心眼子也活动起来了。"韩复榘有些意外地转眼看着程希贤道:"于学忠不是张学良的红人吗?他会反张学良?""向方知道的,这于学忠原是吴佩孚的手下,投了张学良后很是吃香,自然让其他人不自在。这回张学良得了急病,那些人便寻思乘机把于学忠拾掇了,于学忠自然不愿意伸着脖子等着挨刀,便早做了打算。眼下,张学良那儿分明就成了一堆干柴,只要有一个火星,便要着起来。""打算怎么干?""全看你了,你只要点了头,汉章就铁下心干起来。""噢。"韩复榘轻轻地答应一声,垂头想了半晌,又在屋中间转了几圈。
程希贤说:"汉章一直把你当成亲兄弟,来这儿的时候,他对我说:'咂摸一圈儿,真正信得过的人只有向方。'汉章的意思,与你一起举事,把张学良撵出关去。""张学良该打!"韩复榘浑身热起来,一咬牙道,"都知道我与汉章是孟良焦赞,上阵从来都是并着膀子的,他要起事,我怎么能在一边看热闹?"程希贤高兴得眉开眼笑,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向方这句话,这事儿成了。"韩复榘又道:"大哥回去时告诉汉章,让他抓紧联络,先干起来,我在这边抓紧准备。""好。"两人越说越近乎,又扳着地图细细说了半宿,天放亮时才罢了。程希贤在客房里歇了,韩复榘回到卧室,仍是兴冲冲的没一丝睡意。点上根烟,轻轻吐了一口,烟雾在屋里袅袅飘散,韩复榘的心思也如这烟一样渐渐地放开,暗道:"老蒋呀,你想给老子上眼药,老子就给你砸饭碗!"想了半晌又道,"一打起来,安稳日子便到头了,也不知临了是个什么结果?"把事儿掂量了几个来回,韩复榘立马叫护兵去喊杨树森。
杨树森睡眼矇眬到了跟前,韩复榘把事儿对他说个大概,临了道:"程大哥回去时,你作为我的联络官随他一块到顺德去,知道到了那儿干什么吗?""联络第三路军与十三路军行动,及时传信儿。"韩复榘摇摇头说:"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你要记在心上,到了石汉章那儿,竖起耳朵探听周围的事儿--冯先生那边,阎百川那边,还有张学良、老蒋那边都要盯紧了,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向我报告。"杨树森走时,天东边已是放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