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枣红马箭一般射出漯河城门,在土路上腾开四蹄没命地跑了起来。
韩复榘抡了马鞭子不住地抽打马屁股,那马嘶叫着跑了个四蹄汗淌。河南民团司令何其慎和手枪队的十几个护兵不多时便落到后边去了。
已是秋天了,满眼都是将熟的庄稼。枣红马蹿蹦跳跃,过沟跃坎,突突地直喷响鼻,渐渐跑得慢了。韩复榘却是手下加劲,挥了鞭子猛抽。那马过一道坎时,后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沟里,挣了几挣,再也爬不起来,只是咴咴地惨叫。
韩复榘当过骑兵团长,骑术自是不弱,马倒下的刹那间,已纵身跃到了平地上,咬着牙骂道:"跑,给我跑,你个不顶用的东西!好草好料伺候着你,节骨眼儿上跑几步你就熊了?剥你的皮!"又抡起鞭子狠劲抽去,那马连声哀鸣,浑身打着哆嗦,只是站不起来。
韩复榘抬脚踹了几下,马嘴里吐着白沫,呼呼直喘粗气。
韩复榘浑身上下像是水浇了一般,气恨恨地到了一棵柿子树下,一屁股坐了,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又扑地喷了出去。
一会儿,何其慎和手枪队赶到了跟前,一个个也是满头大汗。护兵围了那匹马看,却不敢凑到韩复榘眼前,何其慎呼呼喘着凑过来说:"韩师长,那匹马废了,后腿断了。"韩复榘像哭又像笑,道:"废了好,废了好。我韩复榘还他娘的不如它呢,它再不济,也每天好草好料地伺候着。"一路没命似的跑到这个去处,又猛不丁当头撂过这么一句,何其慎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发愣。
韩复榘狠狠把烟头儿摔到地上,伸了脖子问何其慎:"你说,自打出师潼关,二集团军里掰着指头数一数,谁出力最多?谁功劳最大?"何其慎刚要开口说话,韩复榘却转了身向着田野的庄稼厉声问道:"是谁拿下的徐州?是谁拿下的保定?是谁先攻进的北京?"每问一句,便嗵嗵拍几下胸脯子,临了高声叫道,"是老子!是咱韩复榘!"何其慎脸上堆了笑说:"是呀是呀,韩师长天下闻名,如今谁不知道飞将军呢?""飞个屁!"韩复榘的唾沫星子直喷出来,"老子豁上性命,建了那么多功劳,可到头来,他娘的得了什么?"韩复榘掰着手指头,"鹿钟麟,军政部常务次长。宋哲元,陕西省主席。孙良诚,山东省主席。刘郁芬,甘肃省主席。就连他娘的石敬亭,也先当山东省主席后当第二集团军总参谋长,嘿嘿。"韩复榘怪声说,"我韩复榘倒好,原先是总指挥,如今发配到河南这破地方当个鸟师长!嗐嗐,咱他娘的越干越抽抽了!"韩复榘说的都是实情,可让他头上冒烟的一个因由,却是南京政府的裁军。
北伐打败了吴佩孚、张作霖他们,天下太平了。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四个集团军的头儿便商议裁军,自然是各打各的算盘。经了一番钩心斗角,最后定了盘子,除了蒋介石的第一集团军,其他三个集团军都要裁人。冯玉祥的第二集团军原有三十四个师,缩编成十一个师。韩复榘跟石友三几个都由总指挥变成了师长。
韩复榘得了这个消息,肺都气得炸了,越想越是恼恨,却又无处排遣,这才纵马跑到城外发起疯来。
何其慎小心劝道:"这事儿韩师长也别放不下,你的功劳是板上钉钉明摆着的,冯先生怎么会忘了呢,早晚……"韩复榘一声冷笑:"说得对,说得对!冯先生不会忘了的,他不会忘了咱投过阎老西!咱是看透了,偷了一回人,一辈子都是养汉老婆!咱打了那么多胜仗,冯先生连句好话都舍不得给。他一开口,就是孙良诚什么铁军,鹿钟麟怎么善战,好像我韩复榘什么都不中用,就是一吃闲饭的。"何其慎终于明白了韩师长的心思,也附和着说:"哪里都有拉磨吃草的驴,都有吃肉的狗呀。"韩复榘长叹一声说:"咱真是看透了,有了投晋那档子事撂着,咱就是把心掏出来给冯先生吃,他还嫌腥气。"何其慎也随着长叹了一声。
韩复榘垂了头说:"咱不想再给人拉磨了,咱要回家种地去。弄他个四十亩地,养上二十几口牲口,盖十几间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受这个窝囊气舒坦?""也是。""也是个鸟毛灰!"韩复榘猛地高了嗓门儿说,"我韩复榘摸着阎王鼻子拼了这么多年,临了就弄个狗咬尿泡一场空?你说我亏得慌不慌?"何其慎想了想道:"依我看师长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个长法儿。俗话说得好:'能哭的孩子有奶吃'。师长就是一条龙,要是不打个霹雳,人家也会拿你当泥鳅。师长找个阴天下雨的空儿,打个霹雳给冯先生听听。要不冯先生还不知道咱心里的委屈呢,师长说是不是?"何其慎说这话时,韩复榘脑子已是飞快地转了几转,有了主意。冯先生招呼后天开会,我给他来个不朝面,就让孙桐萱去点卯!还要给冯先生捎封信,一斧子到墨把话儿说透:当年冯先生当众说过这话,革命胜利了就给弟兄们发饷,如今到时候了,红口白牙说过的事儿不能不算数。可冯先生手里肯定没钱,那好,队伍没饷拢不住了,你另请高明吧,咱回家种地去了--就是要让冯先生明白,咱心里有疙瘩!
韩复榘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我算想开了,人活这几十年为的啥来?往后,不当驴拉磨了,再也不委屈这百八十斤了。""师长看得透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日子真得过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儿。""这话对咱心思。"何其慎又劝了一番,韩复榘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何其慎嘻嘻笑道:"韩师长,咱们回家去!师长赏光到舍下,咱们吃几杯酒乐一乐,顺顺气儿?"韩复榘一拍大腿道:"好,去。""我那里有一样好宝贝,也请师长好生看看。""什么宝贝?""天机不可泄露。""哈哈哈,你老何还他娘的弄这云山雾罩的营生,哈哈。"韩复榘对着护兵喊了一声,"走,回去!"张守仁跑过来道:"师长,那匹马不成了。"韩复榘挥挥手说:"别让它受罪了,给它个痛快的吧。"张守仁答应一声,把自己的马牵过来,韩复榘骑了先走了。走不多远,就听得身后砰地响了一枪。
把护兵打发回营,韩复榘只带着张守仁到了何其慎家。
进了高大气派的门楼子,便是一极宽敞的四合院,到了屋里,只见家什十分讲究,摆设富丽堂皇,韩复榘不住声地夸赞。看过之后,何其慎引韩复榘进了二院,这里更有一番景致。各色花树繁茂婆娑,一条石子小路蜿蜒穿过树丛,直通到一座小小假山下,沿了窄窄的石阶上去,上面有一座飞檐凉亭。站在凉亭上,风儿一吹,花果的香味儿飘过来,说不出的舒坦。韩复榘长叹一声,说:"我说老何,你这日子过得阔呀,咱这当师长的都比不上,眼馋得很呢。"何其慎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怎么能跟师长比?"亭子正中早已摆了一张锃亮的红漆八仙桌,两把铺了垫子的镂花椅子,桌上放了些精致果品点心。何其慎说:"今天没叫外人,就师长跟我咱俩吃杯酒,过会儿月亮升起来再赏赏月。"韩复榘哈哈大笑:"好你个老何,一身土腥气,倒老娘娘的肚皮净道道。"两个人在亭子里天南地北地说着话,天黑了下来时,便亮了电灯。酒菜摆上来,两个边吃边谈,很是高兴。
韩复榘叹一声说:"这才像人过的日子!在冯先生手下,像我这当师长的,一个月满打满算才六十块大洋,还不够塞牙缝儿的!真是他娘的穷鬼。""按说韩师长……"韩复榘道:"按说什么?冯先生就那脾气,他自己成天白菜豆腐,豆腐白菜,日子过得和尚似的,还能让你痛快逍遥?"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酒,又说,"我跟了冯先生这么多年,就见过冯先生像模像样请了一回客,差点笑破肚皮!"韩复榘仰头哈哈笑了半天,才说:"那是民国五年,我们在廊坊驻扎。有一天冯先生发出请帖,邀政府的官儿喝酒。冯先生请客,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官儿们也都觉得蹊跷。到了一看,酒席都已摆好,还置办得七碟八碗、汤汤水水的蛮丰盛,这才实落了,松了裤腰带伺候着吃个肚儿圆。冯先生开口了:'你们请客都兴叫条子陪酒,我冯玉祥自然也不能寒碜。'那些官儿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冯先生叫条子,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个个高兴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只听冯先生喊声'请!',客厅的门咣啷开了,一伙人拥了进来。你猜是啥人?哈哈哈,一群老婆子,一个个身上破破烂烂,臭气熏天,全是些叫花子!哈哈,官儿们全傻了眼。人家冯先生说:'看看吧,都民国了,咱的国民还提着要饭棍!咱们的脸往哪儿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往桌上一拍:'请人陪酒,得给工钱,每人两块,都放这儿!'官儿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老老实实掏了钱。那场酒喝得,全像吃了屎一样。打那之后,官儿们一听冯先生请客,全他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韩复榘与何其慎一起大笑。
韩复榘又喝过几杯,突然问道:"我说老何呀,你不是说有件宝贝么,捂了大半天了,还不拿出来亮亮呀?"何其慎说:"师长莫急,好戏怎么也得三通鼓罢才开场不是?再说,这宝贝得醉眼矇眬看了才有趣。"韩复榘又是一阵大笑:"你娘的肠子里弯弯还真多。"又吃过几杯,韩复榘酒意上来,在座位上一个劲儿晃荡。何其慎拍拍手,随着声响,就见石子路上,一人拨开花枝,袅袅婷婷走上亭来。
一个女子!韩复榘呆了。只见这女子身穿一身水红衣裳,长长的身段儿,杏眼柳眉,樱桃小口,脸细白得跟剥了皮的鸡蛋一般,灯光下站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儿。
韩复榘在军伍里混得久了,眼里眼外全是长胡子的粗豪爷们,乍一见这等娇滴滴的女人,不觉身子酥了半边,舌头也有些不利落,指了女子问何其慎:"这……这……"何其慎说:"这女子名叫纪甘青,是漯河当红的角儿!坠子唱得着实好,一开口能让人飞起来。这小模样儿在漯河也是一枝花,师长看看,可算得上一宝吗?"韩复榘哈哈大笑。
纪甘青笑嘻嘻行个礼,那一双美目向着韩复榘传了个秋波,开口道:"小女子见过韩师长。"嗓门儿像铜铃儿一般清脆,韩复榘只觉得轻飘飘的,浑身没了四两肉。
"韩师长跟何司令喝着,听小女子唱来。"一个老头儿上来把坠胡安放妥当,悠悠拉响,纪甘青手拿七寸檀木简板,开口便唱。
一个起腔,便是响遏行云,唱的是《战马超》的调儿,却是现编的词儿:
从前汉家有英雄,匈奴阵前逞强梁。长枪杀得鬼神怕,张弓箭去敌将亡。天下人称飞将军,英雄无敌是李广。
一个女流扮作英雄状,举止调门儿做出些刚强劲儿,倒增了说不出的婉转柔媚。
韩复榘阔了嗓门喊一声好。
纪甘青嫣然一笑,接着唱道:
民国也有飞将军,美名南北都传扬。战败山东张宗昌,打怕关外张学良。纵横天下无敌手,二十师里韩师长。
韩复榘大笑起来,学了纪甘青的腔儿唱道:"纵横天下无敌手,二十师里韩师长。好好,哈哈。先歇歇,喝几杯润润嗓子再唱。"纪甘青说:"多谢师长了。"大大方方上前接了酒杯,一仰头干了。
韩复榘连声叫好,亲自执了壶给纪甘青又斟上一杯,道:"连干三个!连干三个。"纪甘青并不推辞,又喝了两杯,脸上生出些红晕来,更增了几分妩媚。
"好,徐小姐真是女中豪杰,这曲儿唱得好,酒量也好!"纪甘青嘻嘻一笑,说:"能吃师长一杯酒是小女子的造化。小女子酒量再小也得喝。"韩复榘大笑道:"好好,真会说话,小嘴儿真甜。"纪甘青说:"小女子寻常人家,见师长一面也难,今日用何司令的酒,借花献佛,也敬师长一杯。"说着,斟了酒双手端过去,韩复榘连忙双手去接,无意中触了纪甘青的小手,只觉得凉凉的、细嫩嫩的,心口窝里小兔跳了几跳。
何其慎叫人添了椅子,让纪甘青也坐了。
韩复榘与妻子高艺珍算得上患难夫妻,两人感情还好,生了几个儿子。只是高玉珍出身乡村,没见过大世面,姿色也是平常,哪有这万般风情,大方举止?韩复榘心里痒痒的,借了酒意,盯着纪甘青不转眼珠子地看。
又喝了一会儿,韩复榘起身解手,何其慎跟了过去,凑到耳朵边问:"师长,开心吗?"韩复榘拍拍何其慎的肩膀道:"开心,很多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何其慎神神秘秘地低声问:"师长,你看这纪甘青怎么样?""不错,不错,真不错。""不知师长有没有意思收了她?师长要是有意,大媒我来做。"韩复榘沉吟起来,何其慎说:"怕冯先生怪罪?"韩复榘一听,瞪起眼来说:"他怪罪什么?我韩复榘好歹是个师长,收个偏房还不行?"何其慎笑道:"就是就是。"这场酒直吃到月上中天,韩复榘大醉,走不成溜儿了,何其慎才跟张守仁扶他到客房睡下。躺到床上,韩复榘兀自哈哈笑个不停,不住声地叫道:"好!好!"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韩复榘一觉醒来,觉得口干,便喊张守仁,这时却有一个柔柔的声音在近旁道:"来了。师长有什么吩咐?"接着鼻子里又钻进一股香味儿,韩复榘眯了眼看到,一个美人儿笑盈盈站在面前,正是纪甘青!
韩复榘只当是看花了眼,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纪甘青垂了头,羞答答地说:"何司令……让我……来的。"韩复榘心里透亮,暗里挑起大拇指,直夸何其慎知心。纪甘青在床边坐了,将茶盅儿递了过去,韩复榘两手捧住了,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盯住纪甘青的脸看。
纪甘青羞答答转了头,一片红云从脸上生来。
韩复榘道:"水仙,你有二十几了?""二十四了。""咋还没出嫁?""小女子虽是卖唱的下九流,可那些酒囊饭袋、富家子弟倒也不放在眼里,从小便打定了主意,非英雄豪杰不嫁!"韩复榘听了哈哈大笑,纪甘青也一手捂了嘴,嘤咛一声笑了起来。
韩复榘心里一荡,猛地把纪甘青搂进了怀里,柔柔软软热热乎乎一个身子轻轻地挣了几挣,便贴了过来……
这时,窗外的月儿正亮,柔柔的月光透过院里的树枝洒落到屋里。风儿不停地吹,树枝不住地摇,碎碎的月光在地上簌簌抖个不停。
"痛快呀!"韩复榘阔着嗓门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