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群魔共进晚餐

  二○○三年圣诞节前的纽约百老汇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精彩的节目正在热烈的排演中,未曾事先订票的观众们下午时分在时代广场顶着冷风耐心排队,准备购买当天的半价票。鼓声咚咚,圣诞节歌曲的节奏由活力四射的街头艺人的手下传递到冷冽的空气里,神态怡然的排队者马上感染到那欢乐的气氛,年轻的人们自自然然手舞足蹈起来。

  太多选择了,音乐剧真是有太多选择了,巨大广告牌上"MAMA MIA"大笑着的白衣女孩挑起的竟是食欲,我猛然间想起,《纽约时报》上报导的一出独角戏,是一出极为特别的"专门谈烹饪"的戏,剧作者和演出者都是乔纳o雷诺兹(Jonathan Reynolds),这个家伙不但有七个舞台剧在百老汇上演,也撰写电视剧,最要紧的,他还是《纽约时报周刊》的美食评论员。他甚至出版食谱,也就是说,对于烹饪这项伟大的艺术而言他可不是胡乱盖的,绝对有两把刷子。他的这出戏在外百老汇①的所谓"第二舞台"上演一年了,竟然一直叫好叫座。

  ①外百老汇:一些不知名的戏剧工作者于40年代开始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等房租低廉的地区,利用旧厅堂、地下室等地,以低成本上演百老汇不屑演出的新剧目,由于这些小剧院地处百老汇之外,故称外百老汇。

  就是它了,遂决定这个晚上跑到百老汇大街和八号大道的路口上,那家"SARDI'S"剧场,去看看雷诺兹和恶魔们共进晚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一走进剧场,我就被迷住了。舞台上是一个真正的厨房,是每一位热衷烹饪的男女梦想中的天堂。呈弧形高高悬垂于舞台正前方的是几十只质地精良的锅具,烹、炒、煎、炸、炖不可或缺的武器。它们亮晶晶地在空中严阵以待,预备着大显身手。它们的尺寸可真齐全,任何行家里手都无从抱怨。

  舞台正后方,通天彻地,整整一面"墙"的玻璃搁板上疏落有致地摆放着无数瓶瓶罐罐,各式米、面、油、香料、酱汁、调味料、烹饪用酒,应有尽有,丰足之至。想要变出任何传统的或时髦的料理,应该都不是问题!

  舞台正中,一张长长的半椭圆的流理台,水池尺寸相当大,足以洗涤大量蔬果;台上的砧板着实礅厚,在上头可以剁碎任何巨兽的骨头;至于刀具更是一应俱全,在灯光下闪耀如同兵器库。果汁机、打蛋器、冰激凌机之类"小家电"摆放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那些玩意儿可不是摆设,它们是每天都在出力的大厨助理。

  距流理台左侧一米处,站立着一个四英尺高的柱形炉子,底部炉火熊熊,炉子主体盛装着数加仑油脂,油已经加热,整个炉子正准备接受"酥炸"的重大任务。流理台左端的烤具上摆放着不锈钢制作的圆形炸具,可以把任何动物穿插于上,放进沸油之中,炸它一个酥脆!

  流理台左后方,侧对观众席,温文尔雅地立着一个规规矩矩的电冰箱,颜色是温柔的浅绿色,大大冲淡了兵器库和油炸炉的暴戾之气。

  流理台右后方,侧身立着绝对实用的双烤箱,可以同时以不同的温度烘烤不同的餐点,其体积不小于冰箱。

  如此这般,厨房的"哼哈二将"端立流理台两侧实在是最合理、最经济、最方便的设计,喜爱烹饪的男女都会深表同意。

  除了硬件之外,软件自然不可或缺。舞台前方,最接近观众的地方耸立着两座"山",由瓜果梨桃堆积而成,中间还夹杂着蒜头、青葱、生姜、蘑菇、大茴香、辣椒之类提味妙品。种类之多、数量之大、颜色之鲜艳、气味之丰富,无一不令人叹为观止!

  气味?有没有搞错?这是剧场耶!

  一点不错,整个剧场弥漫着厨房温暖、甜美、香喷喷的复杂气味,我已经感觉饥肠辘辘!

  唯一传统的适用于独角戏的道具是一把沙发椅,摆放在接近舞台左边"花果山"的一侧,演出者坐在那儿绝对可以产生和观众"促膝谈心"的效果。

  节目单清楚说明,这是一出独幕剧,全程一个半小时,没有中场休息。好家伙,雷诺兹准备跟我们絮叨九十分钟!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钟声响起,观众席灯光暗转,雷诺兹大步流星从舞台侧门走了出来,棉质衬衫、长裤,其貌不扬,连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这是一位在美国大城小镇随处可见,正由中年进入老年的男人,毫无特别之处。

  他微笑着告诉我们,今天晚上他有客人,冷盘之外尚有两道热菜和一道点心需要准备,开工之前,他先为自己斟上一杯小酒,坐在沙发上和我们闲聊几句,重点是他喜欢在厨房里自言自语,而且他相信,每位烹饪好手大概都有同样的习惯。观众发出会心的笑声。一点不错,准备一桌子菜是一个辛苦而相当寂寞的差使,无论这一天的心情如何低落,无论这一天是多么地不想动弹,早已订下的宴客日期与时间都是不能改变的。我自己每逢这种精神不济的时候,就会在厨房放上一本有趣的书,比如郭筝的《好个翘课天》之类,忙碌间隙,翻阅几页,颇有提神醒脑的功用。精神好的日子,厨房工作与打腹稿同时进行,饭菜齐备之时,一篇或一段文章已然成竹在胸,客人离去就好动笔或敲键了。

  雷诺兹不然,他套上围裙洗了手,满肚子的话就如潺潺溪流般喷涌而出。他的极不愉快的童年、少年时期的一件件往事如同居住在暗洞里的蝙蝠,呼啦啦振翅飞出,将那洞里的黑暗一股脑儿抖了出来。

  其实都是大家司空见惯、平常至极的"小事"。一个孩子沉迷于课外书整日梦想成为一个剧作家,老师深感不妙,担心孩子将来没有"钱"途,于是和家长联手,努力"纠偏",启发、诱引孩子对"正宗学科"的注意力。柔弱而敏感的孩子处处受限,只得对着莫明所以的书本驰骋想象力,在内心里描绘空中楼阁……

  那些刻薄的挖苦、那些讪笑、那些无止境的责备,这会儿一桩桩一件件的被他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了那没有半点温情、没有半丝理解和鼓励的父母。雷诺兹一边跟我们聊着,一边打开冰箱取出一只光溜溜的硕大的火鸡,将它仔仔细细穿插在炸具上,稳稳当当吊进炸炉。他是那样的周到,他是那样仔细而热心地将这件工作做得如此完美,让我觉得,他是在油炸那些挖苦、讪笑和责备。

  当然还有那不堪闻问、糟糕透顶的婚姻,柴米油盐的折磨,三姑六婆增添出来的更加深刻的危机,以及那一败涂地的暗淡结局。雷诺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砧板上奋力将芹菜剁成小段,丢进果汁机将其碾磨成泥。看他高举菜刀,那样凶狠地将芹菜拦腰斩断,我们无法不相信他对流言的深恶痛绝。他完全不使用把蛋白与蛋黄分开的小设备,而是直接用手把鸡蛋捏碎甩掉蛋白,直接将蛋黄丢进烤盘。脸上的绝望、忧伤与无奈绝对令人同情。

  他真正忧心如焚,他唯恐孩子们谈起他来会像自己谈论父母一样,他今天晚上的客人主要就是孩子们,他一定要表达出关切、温情、体贴、支持与鼓励。他在用西红柿做一道冷冻甜点的时候,不用量杯,直接地高举双手将大把砂糖洒进容器,观众叹息着,我们知道那道甜点将甜蜜至极。

  不断出现在他的独白中的是他的母亲,他做出凶狠的表情,眉头紧锁,嘴角深深下垂做吸烟状,口吐烟圈的同时吐出利刃般的话语来。他的母亲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机会来羞辱他的。不怎么样的考试成绩、中等的薪水、婚姻触礁……都是好主题。等到三道菜完工之时,雷诺兹颓然表示,这顿饭是为他母亲做的。语毕,门铃骤响。

  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炸得焦黄的火鸡已经装盘,酥烤蛋黄蔬菜也已经热气腾腾地端出了烤箱,玲珑剔透的水晶杯盏里,甜点鲜艳欲滴。一切已然就绪。最要紧的,在整治大餐的同时,大厨吐尽了苦水,暂时埋葬了烦扰他的群魔。

  雷诺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大振,换上西装外套,高举摆放着火鸡的银盘走向富丽堂皇的长餐桌,那长餐桌正从幕侧被徐徐地推到了前台。

  好香啊!一出戏真枪实弹地烧了菜,剧作者向我们倾诉了他内心深处的阴影重重,好,"开饭了"。

  我还惦记着那只焦香扑鼻的大火鸡,琢磨那只火鸡入炉之前只是擦了些盐调味而已。一小时酥炸绝对好过三小时烘烤。酥炸火鸡滑嫩多汁也是事实。

  观众们拉起大衣领子,走出剧场,去找各自心仪的餐馆照顾自己"空虚"多时的五脏庙。我在剧场前厅稍作停留,翻看雷诺兹朴实无华的菜谱,果不其然,火鸡的调味料就是盐,仅仅是盐!我心满意足,感觉开始喜欢这位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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