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建立后,相当一段时间中,佛教的社会基础并不稳固。在当时并存的佛、道、儒三教之间,充满了矛盾和斗争。李唐统治者为了神化自己,称道教祖老聃李耳为自己的祖宗,这样,道教便居于佛教之上。儒教实际并非宗教,而是治理国家和为人处世的学说,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主干部分,为唐代统治者所必需,也是士大夫安身立命的依据。佛教要想存在和发展,一面需要同儒、道两家既斗争又和解,一面需要广泛宣传自己的作用和主张,争取统治者的扶持和民众的信仰。
唐初三教斗争,关系着佛教的生死存亡。在这个严重关头中,僧法琳奋起护法,连续写出几篇文章。在《三教治道篇》中,他比较了儒、道、佛三教的内容和作用,认为:"若事亲殉主,则以忠孝(儒教)为初;远害全身,则以道德(道教)居始;利生救苦,则以慈悲(佛教)统源。奉孝怀忠可以全家国,行道立德可以播身名,兴慈运悲可以济群品(众生)。济群品则恩均六趣(六道),播身名只荣被一门,全家国乃功包六合(天地东南西北,泛指天下)。故忠孝为训俗之教,道德为持身之术,慈悲盖育物之行,亦犹天有三光(日月星),鼎有三足,各称其德,并著其功。遵而奉之,可以致嘉祐也。"他还认为:"释氏之教也,劝之以善,化之以仁,行不杀以止杀,断其杀业,以断杀故,而民畏罪。王者为政,闭之以狱,齐之以刑,将杀以止杀,不断杀业,以不断故,而民弗禁。"在这里,法琳貌似公正地对待三教,实则以让步的策略为佛教的存在辩护,宣扬佛教比儒、道二者高明。但这仅仅是佛教徒的一厢情愿,只有得到统治者和社会的普遍承认,佛教的存在才能成为现实。
现在我们来看看佛教会遇到怎样的对待。
法琳《对傅奕废佛僧事》一文,由皇太子李建成奏呈唐高祖后,唐高祖被文中的说法所折服,几乎放弃了兴道废佛的念头。到了唐太宗时,虽然统治者还是压制佛教,对待法琳,也欲置诸死地,但佛教终于度过了难关,其重要性开始为统治者重视。唐太宗在《大兴善寺钟铭序》中指出:"皇帝道叶(协)金轮,心居黄屋,覆焘万方,舟航三界。欲使云和之乐,共法鼓而同宣;雅颂之声,与梵音而俱远。"(《全唐文》卷10)佛教认为,菩萨应世做转轮圣王,因乘驾的轮子分别为金银铜铁四种质地,就相应地称为金轮圣王、银轮圣王、铜轮圣王和铁轮圣王。金轮圣王统治四天下(四大部洲),其他圣王依次递减一天下。三界是佛教对六道众生所居世界的划分:最下为有食欲、情欲等粗鄙欲望的众生所居的欲界;欲界上面是色界,居住者有男无女,具有细微轻妙的欲望;色界上面是没有形体但有生存者的无色界。这些说法,实际上是阶级社会中,等级制度和社会差别在宗教领域中的反映。法鼓、梵音,都是佛教字眼。很明显,唐太宗的这个说法,将皇帝等同于金轮圣王,以普渡众生的救世主的身份自居,这体现了统治者利用佛教巩固统治的目的。在这里,人间的活动和天国的形式结合在一起,此岸的行为利用彼岸的行为作辩解。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在佛教的麻醉下,封建统治者君临人世,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有了安定的基础。这实际上是西汉董仲舒天人感应论的翻版。
佛教的这个作用,除了最高统治者以外,从唐初到唐末,统治阶级中大大小小的人物也都看到了。李师政一语破的:"惟佛之为教也,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治,劝家以和。弘善示天堂之乐,惩非显地狱之苦。不惟一字以为褒贬,岂止五刑而作戒。"(《广弘明集》卷14,李师政《内德论》)刘禹锡入木三分,认为佛教"革盗心于冥昧之间(偷窃的念头尚未显露便自觉地革除了),泯爱缘于生死之际。阴助教化,总持人天。所谓生成之外,别有陶冶,刑政不及,曲为调柔。其方可言,其旨不可得而言也。"(《刘禹锡集》卷4,《袁州萍乡县杨岐山故广禅师碑》)李节则十分坦白:"俗既病矣,人既愁矣,不有释氏使安其分,勇者将奋而思斗,知者将静而思谋,则阡陌之人皆纷纷而群起矣。"(《全唐文》卷788,李节《饯潭州疏言禅师诣太原求藏经诗序》)总之,佛教或者像儒家"道(导)之以德"(《论语·为政篇》)那样,积极地发挥预防作用;或者躲在幕后,悄悄地发挥操纵作用。这样,佛教同儒学一样,成为统治阶级分别操于两只手中的同等重要的法宝。因此,统治阶级对于佛教,是断然不能割爱的。
统治阶级的这种态度,体现了佛教存在的现实性。因此,尽管三教斗争激烈,但是,往往归于握手言欢;反佛坚决的人,不管是道教还是儒家,不是为"通人所讥"(《旧唐书》卷192《吴筠传》),就是受到行政处分。个别皇帝的毁佛政策,既不能持久,也不能永为定式。僧人对于这一点,深有体会。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四月,唐德宗庆生辰,召集给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赵需、礼部郎中许孟容、四门学博士韦渠牟,以及道士万参成、郗惟素和僧人鉴虚、谭延等,一共12人,作为三教代表,在京师麟德殿讲论三教。讲论完毕,僧鉴虚卖了个乖,说:"诸奏事云:元元皇帝(老子),天下之圣人;文宣王(孔子),古今之圣人;释迦如来,西方之圣人;今皇帝陛下,是南赡部洲之圣人。臣请讲御制赐新罗铭。"唐德宗对僧人把自己同三教教主等量齐观,相提并论,自己的著作被吹捧为经典,十分高兴,不禁面带"喜色"。(《唐语林》卷6)这说明,法琳强调的佛教功能,得到了以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承认。北宋人钱易评论这次三教论衡是:"初若矛盾相向,后类江海同归。"(《南部新书》乙部。同书同部还说:"三殿谈经,自此始也。"同书丙部说:"麟德殿三面,亦谓之三殿。"麟德殿在东内,是唐高宗麟德年间修的大宫殿,用于皇帝会见公卿大臣、外国使节和举行盛大集会。唐代皇帝亲自观听的三教辩论会,早在唐高祖武德八年[625]就举行过,不过没在内殿,而在国子学。我所见到的在内殿举行三教辩论会的最早纪录,是在唐玄宗开元初期。《宋高僧传》卷17《利涉传》说:"开元中,……玄宗诏三教各选一百人,都集内殿。"儒方代表大理评事、秘书省校书郎韦玎,挫败了道士葉静能和僧人思明。僧人利涉上场,大耍无赖,恶意中伤,以韦玎的姓氏谐音作了一首偈说:"我之佛法是无为,何故今朝得有为?无韦始得三数载,不知此复是何韦?"引起唐玄宗对唐中宗故后韦庶人乱政的回忆。经核实,韦玎不是韦后宗戚,才免杀头之祸,"敕贬象州百姓"。翦除韦党才三数载,可见这次辩论应在开元初期,比贞元十二年这一次早约八十年。唐玄宗一朝,将兴庆宫由离宫改为起居、听政的正式宫殿,即南内,成为政治重心之所在。但开元初期尚未这样做,故这次内殿谈经不可能在南内,也不在三殿,可能在东内紫宸殿,即内朝正殿。)
统治阶级的这种佛教政策,表明佛教顺应社会状况,有其滋生发展的适宜土壤。因此,佛教在唐代,异军突起,蔚为大观,继隋代创立天台宗、三论宗、三阶教之后,法相宗、律宗、净土宗、华严宗、禅宗、密宗等宗派,鳞次栉比,应运而生。于是无山不寺,无处不僧。到会昌毁佛时,天下拆毁政府正式批准的佛寺共四千六百多所,未经政府正式批准的私自设立小型招提、兰若共四万多所,收上等良田数千顷,还俗僧尼二十六万零五百人,收寺院奴婢十五万人,并为国家税户。可见佛教具有相当势力。
佛教滋蔓昌炽,对社会生活的渗透相当广泛、深刻,全社会的崇佛也相当严重。我们可以看看下面一些事例。
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玄奘由印度取经回国,到京师西郊时,"道俗相趋,屯赴阗闼,数十万众,如值下生(下生取典于弥勒菩萨从兜率天下凡)。将欲入都,人物宣拥,取进不前,遂停别馆。通夕禁卫,候备遮断,停驻道旁。从故城之西南,至京师朱雀街之都亭驿,二十馀里,列众礼谒,动不得旋。……致使京师五日,四民(士农工商,泛指社会各行业人士)废业,七众(所有佛教信徒,包括出家五众:比丘[和尚]、比丘尼[尼姑]、式叉摩那尼[学戒女]、沙弥[小和尚]、沙弥尼[小尼姑],在家二众:优婆塞[男居士]、优婆夷[女居士])归承"。(《续高僧传》卷4《唐京师大慈恩寺释玄奘传》)唐代世俗人物,即使功劳最大威望最高,也没有这么多人自发地停业几天去欢迎他。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朝廷迎佛骨于凤翔法门寺,韩愈上《谏迎佛骨表》加以反对。他说:百姓见皇帝这样敬信佛教,他们"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韩昌黎集》卷39)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3),朝廷再迎佛骨于法门寺。佛骨到京师后,"公私音乐,沸天烛地,绵亘数十里"。(《资治通鉴》卷252,唐懿宗咸通十四年条)朝廷举行的其它大典,都没有这么隆重。
至于民间的崇佛,其虔诚的程度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政府的公文曾指出:"流俗深迷至理,尽躯命以求缘,竭资财而作福。未来之胜因莫效,见(现)在之家业已空。事等系风,犹无所悔。"(《全唐文》卷30,唐玄宗《禁僧徒敛财诏》)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终南山中有一尊观世音菩萨铁像。人们传说观世音曾在这里现身,铁像经常放射光芒。于是长安市民背负米曲油酱,跋涉数十里,争相礼谒。一到大斋日,礼谒者多至千人,少亦不减数百。他们投宿在铁像周围,顶礼膜拜,念观世音菩萨名号,祈求铁像现露光芒。有人说常见圣灯,高低不定,或在半山,或在平地。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四月初八(佛诞节)夜里,众人合声礼念,见有"双圣灯"出现,一个兵士大声呼叫着"观世音菩萨",扑上前去,逐渐接近亮光,"忽然被虎拽去,其见者乃是虎目光也"。(《太平广记》卷289,《双圣灯》条引《辨疑志》)
以上这些崇佛的狂热事例,千秋之下,使人瞠目结舌。
士大夫就是在这样的佛教环境中生活着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自然免不了为积习熏染。他们或者耳濡目染,先入为主;或者为社会潮流所裹挟,习而不察。于是在世界观形成的时候,他们已经对佛教取信奉的态度了。
现在以杜牧为例加以分析。杜牧所写《杭州新造南亭子记》一文,本书前文已多次引用,该文批判了佛教对社会的危害,歌颂了唐武宗的毁佛行动。但杜牧在不少诗作中,一再表示自己对佛教的崇奉态度。《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诗说:"闲爱孤云静爱僧。"(《全唐诗》卷521)怀政禅师院》诗说:"莫讶频来此,修身欲到僧。"(《全唐诗》卷526)《将赴京留赠僧院》诗说:"空悲浮世云无定,多感流年水不还。谢却从前受恩地,归来依止叩禅关。"(《全唐诗》卷526)《行经庐山东林寺》诗说:"紫陌事多难暂息,青山长在好闲眠。方趋上国期干禄(到京师谋求官位俸禄),未得空堂学坐禅。"(《全唐诗》卷526)他对佛教的崇奉,便是由于佛教环境的积染。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杜牧25岁,在东都洛阳应进士举以第五名被录取。他立即赶回京师长安,一月光景,又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而被录取。这使他立刻成为京师地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偕同一二同年,春风得意,兴致勃勃,到长安城南自己家乡附近的文公寺游览。"有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其玄言妙旨,咸出意表。"这位僧人问起杜牧的姓字职业,同行者向僧人夸耀杜牧的累捷事迹。僧人看看他,笑着说:"皆不知也。"杜牧非常惊讶,作诗说:"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唐人把考科举比喻为攀折月亮中的桂树枝条,杜牧连中常举和制举,故称'两枝仙桂')。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这是唐人孟棨《本事诗》中关于杜牧这首诗原由的说法。《全唐诗》卷524和《樊川文集·外集》都把这首诗题为《赠终南兰若僧》,首句作"北阙南山是故乡",其馀文字小异,僧人名休。无论是城南还是终南,都不妨碍我们透过它的字面意义,做出对当时社会的一般了解。通过这则故事,我们可以想到,一些与世隔绝的僧人,对于周围发生的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无所知;这种白痴状态,却被谈玄说空给掩盖了,反而给人一种震慑一切的威力,使那些天真烂漫的青年服膺于神秘莫测、不可兑现的宗教力量,甚至终生不悟。个别士大夫由于种种缘故,在世界观成熟以后,还会有一些反佛的言论和行动,但终无力改变整个社会的崇佛潮流。
士大夫从小读儒家经典,接受了孟子关于"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的教诲。韩愈因为抗颜为师,还受到人们的指责。柳宗元对这种社会现象和人情世故深有了解,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以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柳宗元集》卷34,《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在这种社会压力下,竟然"避师名久矣"。(《柳宗元集》卷34,《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士大夫在和僧人的交游中,往往谦虚有馀,认为自己不行,自觉地将自己置于被教诲开导的地位。独孤及《诣开悟禅师问心法次第寄韩郎中》诗说:"障深闻道晚,根钝出尘难。浊劫相从惯,迷途自谓安。得知身垢妄,始喜额珠完。"(《全唐诗》卷247)权德舆《自扬子归丹阳,初遂闲居,聊呈惠公》诗也说:"蹇浅逢机少,迂疏应物难。"(《全唐诗》卷322)态度是何等的诚实,何等的谦虚!
僧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对人们称自己为法师、律师、禅师,泰然受之,还时时做出开导世人、指引迷航的大智大觉的姿态。本书第四章第三节第二段落曾指出:传统说法以为寒山是唐初僧人,近人余嘉锡先生考证出他是唐末隐士,"为僧为道不可知","为仙为佛,总属寄托"。但寒山传世的诗中,有不少佛教诗,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他写道:"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悭贪继日廉,謟曲登时(顿时)正。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又说:"下愚读我诗,不解却嗤诮。中庸读我诗,思量云甚要。上贤读我诗,把著(着)满面笑,杨修见'幼妇',一览便知'妙'。"(《全唐诗》卷806)那装腔作势、大言不惭、自高身价、好为人师、以社会弊病矫正者自居的样子,不禁使人哑然失笑。所以能够这样,无非是佛教环境造成的习惯势力给他们以凭借,他们以这种凭借,装腔作势,俘获信徒,反过来又发展了佛教环境。
在这种佛教环境、佛教氛围的熏染下,士大夫培养起了佛教情绪、佛教心理和佛教信念。张翚游览佛寺,首先产生的感觉是:"一从方外游,顿觉尘心变。"(《全唐诗》卷114,张翚《游(一作题)栖霞寺》)耿湋游览佛寺,感叹道:"浮世今何事,空门此谛真"(《全唐诗》卷268,耿湋《春日游慈恩寺寄畅当》);到僧房看看,便"更悟真如性,尘心稍自宽"。(《全唐诗》卷268,耿湋《题惟幹上人房》)李颀投宿在僧房,听到僧人赞唱佛教颂歌,便"始觉浮生无住著(着),顿令心地欲皈依"。(《全唐诗》卷134,李颀《宿莹公禅房闻梵》)孟郊一行数人夜聚僧人院,通宵浮想联翩:"何处山不幽,此中情又别。一僧敲一磬,七子吟秋月。激石泉韵清,寄枝风啸咽。泠然诸境静,顿觉浮累灭。扣寂兼探真,通宵讵能辍!"(《全唐诗》卷375,孟郊《与二三友秋宵会话清上人院》)吕温夜宿山寺,听到磬声,酝酿起了皈依空门的想法:"月峰禅室掩,幽磬静昏氛。思入空门妙,声从觉路闻。泠泠满虚壑,杳杳出寒云。天籁疑难辨,霜钟谁可分?偶来游法界,便欲谢人群。竟夕听真响,尘心自解纷。"(《全唐诗》卷370,吕温《终南精舍月中闻磬声诗》)刘禹锡见到僧人,就推论"从此多逢大居士,何人不愿解珠璎"。(《刘禹锡集》卷29,《送僧元暠南游》)
通过对以上事例的分析,可以看出,佛教环境对于士大夫奉佛,有着积极熏染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