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皮子夜话(下)

  唐糊迷对神仙鬼怪情有独钟,他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哈哈,我看你嘴巴也缺少个把门的,不要动辄说什么‘死’字。”

  白皮子边说边哭哭啼啼的:“我修炼五百余年,颇是辛苦,求一言相助,没成想你却如此吝啬。”

  “那好吧,我可以成全于你——但有一样,你须对我讲实话,否则,休怪我唐糊迷不客气。”说着,唐糊迷翻身下马,从地里拔出一棵蒿草,折回到路上,“随便你怎样施展功力,我不管。此蒿草作证,我只问三个问题,如果这蒿草稳立于路面之上,我便依你一切,虔诚度你。”

  “好说,开始吧。”白皮子说罢,正襟危坐。

  唐糊迷把蒿草往空中一抛,说来也怪,那蒿草竟然稳稳地立于马路之上。

  唐糊迷用手指了指天:“白皮子,你发誓,可曾对得起苍天?”

  “问心无愧!”白皮子说完,那蒿草依然直直地立着。

  唐糊迷用手指了指地:“白皮子,你发誓,可曾对得起后土?”

  “问心无愧!”白皮子说完,那蒿草依然直直地立着。

  “咯咯,唐糊迷,莫要再问了。”白皮子笑道,“我全凭虔诚、专注修炼得来的功力,成全我吧。”

  “还有最后一问。”唐糊迷并不理会,把胳膊伸直,用手指着远远近近转了一圈,然后大声说道:“白皮子,你发誓,可曾对得起人世?”

  “问心无愧!”白皮子再次重复它那句誓言。

  再看那蒿草,歪两歪,晃两晃,扑倒在地。

  “对不住了,我不能度你。”说完,唐糊迷纵身上马,掉转马头,意欲离去。

  白皮子冷笑:“走得轻巧,唐糊迷,你可曾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唐糊迷答道:“什么日子?”

  白皮子凄凉一笑:“咯咯,是十月十五。”

  那一声笑,钻心刺耳,在冬日空旷的夜空里来回地飘荡。唐糊迷打一个哆嗦,浑身生出厚厚的鸡皮疙瘩。

  唐糊迷不解:“十月十五又怎么了?”

  “是鬼欢节!”白皮子又笑两声,“所以,我今夜在此守候。”

  “你想怎么样?”唐糊迷逼视着几近疯狂的白皮子。

  白皮子长伸着脖子,昂着头,高高翘起尾巴,于墙头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蹦跶两下,“哇”地一声尖叫:“唐糊迷,拿命来!”

  “且慢!我唐糊迷名字是有些糊涂,但我清醒着呢!”唐糊迷稳了稳身子,深深吸口气,定定神,说道,“你我不曾有过冤仇,何以跟我过不去?”

  “甭废话,如果不赶紧成全于我,就跟你那混蛋的爹老子一样去死吧!”白皮子几尽丧心病狂地喊叫着。

  “这么说,我爹是你害死的了?”唐糊迷气上心头。

  “那也休要怪我,我曾有言在先,你爹那老混蛋却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我白皮子修炼五百年,历经千万磨难,已近功成名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你爹老子一句人话,我便可得道成仙。没承想,他那老犟驴咒我不成旗号,害得我五百年的修炼毁于一旦,鸡飞蛋打,功败垂成。”

  “既然五百年的修炼毁于一旦,那你今日怎么还能说人言,懂人语?”唐糊迷驳斥道。

  “我附身人体吸阳纳精了,你管得着吗?”

  “如此恶毒,你这畜生永世不成仙也罢!”唐糊迷根根青筋暴起,血液有了澎湃之声。

  “想当初,我也难免说些发狠的话,要让你们唐家白茫茫一片,红彤彤一片。本要让你们唐家死个精光,可我还是手下留情,留下你个孽障,希望今日你能感戴我的恩德,帮我一句人言,成我美事……”

  “呸!你这该死的畜生!你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今天就是你的末日!”说着,唐糊迷伸手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铜元。

  “咯咯,该死的是你!”白皮子冷冷咆哮着,露出长长的门牙,“且待我把你送上鬼录。”

  唐糊迷不再搭话,一挽袖口,奋力扬起右臂,施个“乌龙吐珠”,嗖!一枚铜元打将过去。

  白皮子正在墙头之上暴跳如雷、大展法力呢,哪里料到唐糊迷来个先下手为强,一枚铜元正中它的面门,裂开个深深的窟窿。白皮子没来得及挪窝,又一枚铜元飞来,“扑”一下击瞎了它的左眼。

  唐糊迷刚要打出第三枚铜元,再看那白皮子摇晃着,一下自墙头上跌入草丛之中。

  痛快,痛快!唐糊迷当然高兴。总算给唐家屈死的冤魂出一口气,为黎民百姓除却一祸患。

  要在白天,唐糊迷定然会钻进草丛,捡出那畜生,砍它个稀巴烂喂狗,可这是晚上,唐糊迷顾不上那么多,他抖抖缰绳,磕一下马腹,继续赶路。

  马儿抬腿刚走出几步,忽然前蹄被什么绊一下,“咕咚”栽倒地上,唐糊迷重重地摔于马下……

  且说魏老妈子与紫嫣见四个伙计已经回府,独不见唐糊迷的影子,不免心中绷紧一根弦。

  “少爷呢?”魏老妈子人老心细,最是担心。

  伙计们答道:“在寺里用些斋饭,很快就会回来。”

  “少爷年少,年方一十七岁,办事多有不周,你们一个个都长他几岁,怎么舍得把他一人扔下。”魏老妈子语气里多有埋怨。

  “就是嘛,”紫嫣一旁插嘴,“这么远的路,少爷单人独马,漫河渡水的,怎不让人牵挂呢?”

  “当时并未过多考虑,是少爷让我们先行一步的。”伙计们辩解道,“放心吧,魏嬷嬷,紫嫣姑娘,少爷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最好。”魏老妈子双手合于胸前,默默地念叨着。

  紫嫣搀扶魏老妈子进房,转身对伙计们道:“少爷会平安归来的,哥哥们回去休息吧。”

  又半个时辰过去还不见唐糊迷回来,魏老妈子如坐针毡,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心绪不宁地在厅堂里转圈。

  “紫嫣,一顿斋饭费不了多少工夫,已是上灯时分,按说,少爷该回到家了。”

  “是的,嬷嬷,鸟雀也已归巢,唐少爷不会在寺庙里留宿吧?”紫嫣安慰道。

  “怎么会呢?估计用罢斋饭天色尚早,少爷必会骑马而还的。”

  “那再等等看?”

  魏老妈子叹口气:“唉,只好如此。”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魏老妈子与紫嫣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她俩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出出进进到府门外去巴望唐糊迷,谁知,朗朗月下却连个黑影也不见。

  “紫嫣,叫伙计去把胡半仙请过来,我有事问他。”魏老妈子沉不住气了。

  “好的,我这就去。”紫嫣应声而出。

  胡半仙名叫胡一统,是个落第举人,早年乡试后回家钻研占卜算命之法,深得些阴阳五行之术,依靠打卦、起课、占梦、占星、算命、看风水为生,他家就在此地,与唐府同是一个村子。

  不多会儿,胡半仙来到。人未进屋,就听到他在院子里的声音:“我正吃饭呢,筷子掉到炕头上——卦曰‘抽筷子,必有人相访’,果然,魏老嬷嬷派的人就到了。”

  “胡先生,快屋里坐。”魏老妈子隔窗户喊道。

  一挑门帘,胡半仙来到里屋:“老嬷嬷,今日着伙计喊我来此,可有吩咐?”

  “没甚大事,请坐吧。”见到胡半仙,魏老妈子像找到依靠,不再那么焦躁不安,“是这样,唐少爷去凉台敬香还愿,天黑前本该回来,可到现在还不见人。请先生打一卦,少爷何时平安归来?”

  胡半仙侧一下身,自身后掏出一木匣子,哗啦啦,倒出一副骨牌①:“此乃南乡刘庸刘宰相的本家给我弄的绝好的牙牌,是宫里的东西,打卦贼灵。”

  魏老妈子笑笑:“如此甚好。”

  紫嫣在一边静静观看,并不说话。

  胡半仙把骨牌反反复复洗了七遍,背面向上排好。他看魏老妈子一眼,郑重地说:“把双手捂在骨牌上,闭上双目,然后在心中默默念叨你的心事。”

  魏老妈子照办,一遍遍于心中默念唐糊迷的安危。

  “停!”胡半仙喊一下,把魏老妈子的双手轻轻挪开,“上下两层,共三十二张牙牌,只能从中抽取三张,你想抽哪三张?”

  魏老妈子很紧张,她吞一口唾沫,想了想:“左来顺,右来顺,六六大顺。我要上层左数第六张,右数第六张,下层左数第九张。”

  胡半仙说:“好,魏老嬷嬷,睁开眼睛,看牌。”

  胡半仙左数六下,右数六下,把上层的骨牌取出,然后再左数九下,把下层的骨牌取出。骨牌仍旧是背面向上,看不到什么。

  胡半仙望望紫嫣,又望望魏老妈子,犹豫一下,说:“我按卦象而言,或许,言语有不中听者……”

  “先生哪里话,尽管如实说来。”魏老妈子催促道。

  胡半仙翻开第一张骨牌:“竖两点:东方起运,西方走财。——此乃平卦,风来云去,有惊无险。”

  魏老妈子面有喜色,点点头。

  胡半仙翻开第二张骨牌:“横竖四点:君从南方来,我向北方走。红日高起艳阳照,月亮弯弯花低头。——此乃中下之卦,你本有心,我却无意,唐少爷秉性倔强,所尽心力者,或许,一切尽付东流之水。”

  紫嫣不解,说道:“望先生说明白些。”

  胡半仙清清嗓子:“噢,卦象意思是,一人自南面来,另一人往北面走,即两人同向一个方向走,是不可能见面的,也就是缘分不到。以唐少爷今日之事而论,他办事艰难,多有不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紫嫣急急地看魏老妈子一眼。

  魏老妈子还是点头:“无果而还,倒也无妨。胡先生接着说这第三张牌。”

  ①[注]用骨头做的,叫骨牌,用象牙等做的,叫牙牌,实则统称骨牌。胡半仙之所以一个劲儿标榜自己的为牙牌,意在显其骨牌灵验,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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