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鬼赶集

  但见河水不似来时之象:潍河涨水了,浊浪滔天,惊涛拍岸,汪洋一片,一眼望不到边。

  “呀……”唐糊迷倒吸一口凉气,暗自踌躇:时令寒冬,正是冬水潦缩之际,半日间竟得如此盛大之势,不能不令人慨叹造化之神工鬼斧。

  更让唐糊迷奇怪的是,河边行人如织,熙熙攘攘。船家说过,天寒地冻,很少有人过河的,莫非船家话里有假?

  河岸边的人太多了,一伙伙,一群群,人挨人,人靠人,摩肩接踵。他们一个个神神秘秘地散漫走动,时不时三三两两凑集到一起,伸头探脑地嘀咕些什么,还不停地拿手比比划划。码头上人满为患,大伙你推我拥,争相往船上挤,唯恐落后。

  唐糊迷立马于岸堤之上,那些人就在岸堤下边,相距不足十丈,可就是这咫尺之间,却听不到他们所说的一句话。唐糊迷想看清楚些,可那些人好像罩一层雾纱,影影绰绰地,不甚了了。

  北风渐起,凉意逼人,时候不早,太阳还有一竿子就要落山了。冬天的日头可是说没就没的,不能再等了,还是快些挤上船才是。这样想着,唐糊迷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向人群里走去。

  来到人群外边,唐糊迷感觉给一双有力的大手推了一把,被挡在外面。他前后左右看了看,并未发现有什么障碍之物,于是再往里走,却又是膀子一紧,重被推出来。

  人群依然蚂蚁般忙忙碌碌,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没一丝声音。

  唐糊迷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可马儿的喘息却历历有声。

  “行行好,闪道缝,让我过去!”唐糊迷情急之下,高喝一声。

  大家好像没有听见,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如此这般地来来往往,似乎存心与他过不去。

  “让我过去好不好!”唐糊迷喊得山响。

  依然如故,没有人理他。

  这大冷天的,总不能在河岸上冻死不是,唐糊迷重新向人群里挤去。

  “叭唧”,唐糊迷又一次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时,有个长发妇人回过头,冲他无声地笑一笑,一闪,重又转过身去。

  唐糊迷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女人长相太恐怖了:纷披的乱发间,一张脏兮兮的脸,一只眼睛直呆呆的,另一只眼睛没有眼珠,渗出殷殷血滴,两颗长长的门牙露在外面,一直伸到下巴处。

  这一次,唐糊迷看准了,推他的是一个头戴貂皮帽子的人,像他的父亲。唐糊迷刚要起身相追,却又跌倒了。

  这下子跌得不轻,唐糊迷躺在地上疼得不想起来。

  这时,唐糊迷感到额头一热,便用衣袖擦拭一下——是一泡鸟屎正砸在脑门上:奶奶的,倒霉劲来了!凉水塞牙,天上掉屎,全让我唐糊迷碰上了。

  抬头望去,一只乌鸦正翘了长长的尾巴站在枝头上,一晃一晃的。唐糊迷气儿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向着胳膊粗的杨树狠狠地踢了两脚。“喳——喳——”,乌鸦沙哑地啼叫着,展翅而去。随着惊叫之声,一黑色的东西从乌鸦口中倏然坠落,“扑”的掉进树下的沙土里。

  唐糊迷勉强爬起来,近前看去,一只铜钱大小的乌龟一动不动地趴着,脑袋与四肢缩入壳里,一副连惊带怕的样子。

  把小龟托于掌中,吹去上面的沙土,唐糊迷仔细瞅了两眼:哟嗬,龟背上五星状排列着五颗米粒大小的金星星。

  唐糊迷轻轻抚摸着龟背,摇了摇头,叹道:“龟兄,虽说今日虚惊一场,但身无大碍;你造化非浅,若不是我唐糊迷那两脚,你早就成为乌鸦腹中之物了。莫怕莫怕,一会儿渡河,船到中流,我定会放你到水里。同是患难,龟兄你有我唐糊迷相助,可我唐糊迷屡遭厄运,却不曾有人帮扶,想来让人心酸呐。”

  听了唐糊迷的话,那五星的小龟把四肢伸出壳外,脑袋左右晃动着,似有所悟。

  “你不懂我的心啊。”唐糊迷凄然一笑,从乌龟身上收起目光。

  抬头间,唐糊迷再一次惊呆了:原先熙熙攘攘的人群,现在却一个人影也不见;波涛汹涌的潍河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缓缓北去。船家点了篙,正立于船头向他打招呼。

  “唐家少爷,还愿回来了?上船吧。”船家热情地喊道。

  “回……回来了,好的,好的,这就上船。”唐糊迷应答着牵马上船。

  “唐少爷,你那四个伙计早早过河了,你咋没同他们一道?”

  唐糊迷还在回想刚才那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幕,船家的话他没有听到。

  “唐少爷,咋不与伙计们一同过河呢?”船家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

  “啊……啊……”听到船家的话,唐糊迷忙回道,“他们……他们步行,先走一步,先走一步。——船家,今天咋会有这么多人呢?我急着上船,挤了几次都不曾上得。”

  “哪有其他人呀?就你一个。”船家拔了篙,向对岸撑去。

  “明明在岸边有好多好多的人,来来往往的,有的还一个劲儿往船上挤,难道你没看见?”

  “没有其他人,就你一个。”船家笑着说,“你到岸堤有半个时辰了,在那儿来来回回地走,还躺着歇息。我喊了几遍,你却不肯过来。我还以为你在等人呢!”

  “真的有好大一群人,闹哄哄的,可就是听不到声音——你一个也没看见?”唐糊迷狐疑着,“我想上船,结果被人推倒在地。”

  “别说了,唐少爷,玄乎!我寻摸你是碰上鬼赶集了。”船家一脸害怕地说。

  “鬼赶集?”唐糊迷想起方丈所赠之物,说道,“寺庙里老方丈给我狗尿苔的,理应不再遇到此等鬼邪之气才是。”

  “——狗尿苔?什么东西?”船家继续撑船。

  “我拿给你看。”唐糊迷把身上搜个遍,也没有找到,“想起来了,我当时怕臭,把那东西塞到伙计手里了。”

  船家:“或许那东西果真管用呢!”

  “当时岸边人山人海,我看得见,你如何看不见呢?”唐糊迷依旧迷惑。

  “不清楚,”船家摇摇头,“卦书上说,八字硬者,鬼邪不侵;八字软者,鬼邪易入。或是府上连遭不幸,阴气太重,加之少爷八字柔弱,为阴气所蔽,所以得见此鬼魂之事。”

  “鬼魂,我倒是不怕的。”唐糊迷说,“只是经不起这折腾。”

  “少爷,这八字软硬与胆量无关,八字是命中注定,胆量源自个人修炼。八字再硬,说不定是个胆小鬼,见只毛毛虫都吓得要死。”

  唐糊迷:“许是你说得有道理。命中注定也好,个人修炼也罢,一切听凭造化安排吧。”

  看到唐糊迷手中的乌龟,船家问道:“——少爷,你手中托只乌龟,可曾有说处?”

  “哪里,哪里。”唐糊迷看一眼乌龟,说,“适才在岸上捡的,船到中流要把它放生的。”

  “这里已是中流水深之处,何不在此放生?”

  “也好,也好。”唐糊迷吹了吹掌中的乌龟,又抚摸一下它背上的五颗金星,“龟兄啊,咱们就此分手吧,祝你好运!”

  乌龟向外探探脑袋,仿佛听懂似的。

  船家止船,唐糊迷躬下身,把手探到河水里,任小龟自己游走。

  浸到水里,小龟煞是高兴,脑袋左右摇晃几下,爪子刨几圈,猛地生成碗口大小。唐糊迷惧惊,口张舌翘,赶快撒手回来。

  河水清澈,龟身的沙土被涤荡一净,五颗金色的星星熠熠闪亮,把满河之水映得金光闪闪,幻境一般。

  乌龟昂起脑袋,围绕渡船慢慢游一圈,而后渐渐潜入水底不见了,那满河的金碧辉煌随之淡淡逝去,一切复归于平静。

  “神龟,神龟!”船家啧啧称奇,竟然忘记点篙撑船。

  唐糊迷大为惊讶,蹲在船头一动不动,亦不曾搭话,只是一味点头。

  “神龟,神龟!”许久,船家从惊叹中回过神来,“我闯荡潍河十余年,头一回见此奇异之事。”

  太阳落山时分,唐糊迷登岸,辞别船家,翻鞍上马。离家还有十五里地,他丝毫不敢懈怠,双脚磕镫,那马奋蹄扬鬃,嗒嗒急驰。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悄悄地爬上来,硕大的一轮,银光洒落一地……

  近了,近了,过了堑子湾,再有二三里便可到家。一颗紧绷的心舒缓许多,唐糊迷松了松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自己也好畅快地喘息。

  咚得,咚得……马蹄击打冬日坚硬路面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奏,沁人心脾。

  “咯咯,咯咯……”突然,一阵刺耳的怪笑于清冷的月夜破空而来——那不是人的声音,“糊迷糊迷,快住下,找块石头你坐下,咱俩好好说句话!”

  “吁……”唐糊迷闻声住马,借着月光清辉,四处张望。

  “咯咯,咯咯,我在这儿,糊迷糊迷,你向墙头看。”

  循着来声,唐糊迷定睛向左边的墙头望去——一只雪白雪白的白皮子正蹲坐在墙头上,冲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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