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倚重寒门和蕃族武人

  唐初以来,北方的突厥,西方的吐蕃,东北的契丹、奚等族,时附时叛,内侵频繁,给中原地区造成极大的威胁。唐朝经过百余年的恢复发展,国力空前提高,进入盛唐时期。这时的皇帝唐玄宗比前任诸帝更多地考虑解决民族安全问题,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陈寅恪先生论及西方边事时说:"玄宗之世,华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称盛强,中国欲保其腹心之关陇,不能不固守[安西]四镇。欲固守四镇,又不能不扼据[唐之西门]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断绝其与大食通援之道。当时国际之大势如此,则唐代之所以开拓西北,远征葱岭,实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专咎时主之黩武开边也。"(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136-13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那么,对于抵抗北方突厥和东北奚、契丹的内侵,也同样应该看成是唐朝民族自卫战争的正义事业。

  完成这一事业需要人才,唐玄宗起初打算通过制举从文人中选拔。开元九年(721),他设智合孙吴运筹决胜科,策问说:"思谋臣以制敌,折冲于樽俎(折是挫败、摧毁的意思,冲是战车;樽是盛酒器,俎是盛肉器。该句说采用谋略,通过交涉联络,以宴请对方的轻松方式化解矛盾,消除战争);索名将以守边,降伏其戎寇。行何法也,得致斯人哉?"关于奚、契丹,特别提到"柳城(营州治所,今辽宁省朝阳市)梗涩,何筹以系其虏?"该科中举的杨若虚对策说:自己一向主张"柔远","张纲(东汉人)弃兵,竟和南国;充国(西汉人赵充国)不战,亦定西夷"。"华夏者国之心腹,边陲者国之支体,若心腹充盈,则支体无害。""若柳城之寇,不虐于边人,鸿胪之宾,未绝于来使,则养士卒以待其衰也。"总之,"夷狄柔服,惠怀无战,其在于兹"。同科中举的张仲宣对策说:"夫先王驭道也,必专其边守,疆以戎索,恃吾有以备,怀其所以来,招携以礼,怀远以德。""若乃务广其土,以疲其人,宿兵于无用之地,劳师于不御之俗,圣王之道,未足前闻。"(《登科记考》卷7)这些议论过于迂阔,显然于时无补。后来,唐玄宗还开过将帅科、武足安边科、智谋将帅科,但始终没有发现真正的人才。

  文臣对于唐玄宗关于民族安全的施政方略,往往表示异议。唐玄宗想讨伐吐蕃,宰相张说"密奏许其通和,以息边境"。唐玄宗不从。后来,张说借瓜州(治今甘肃省敦煌市)失守之机又上表说:"若斗不解,立有死者","至仁无残,量力取功"。(《旧唐书》卷97《张说传》)张说巡视朔方,唐玄宗赠诗,宰相张九龄奉和说:"宗臣事有征,庙算(朝廷的谋略)在休兵。……山甫(仲山甫,西周宣王时的卿士,此处疑为尹吉甫之误。尹吉甫受宣王命,率军北伐猃狁至太原,解除了北部边患)归应疾,留侯(西汉谋士张良封为留侯,功成身退,归隐江湖)功复成。"(《全唐诗》卷49,《奉和圣制送尚书燕国公赴朔方》)南宋计有功指出这首诗的主体思想是"旋(还)师偃(停止)武"。(计有功《唐诗纪事》卷15《张九龄》)唐玄宗"欲讨契丹,群臣姚崇等多谏"。(《资治通鉴》卷211)奚、契丹二万骑兵入寇,"幽州都督宋璟闭城不出,虏大掠而去"。(《资治通鉴》卷210)突厥可汗默啜自武则天以来一直为害内地,朝廷伤透了脑筋,倾天下之力不能取胜。默啜北击拔曳固而身亡,大武军子将郝灵荃正出使突厥,携其首献给朝廷,自以为这是"不世之功",定能得到厚赏。然而宰相宋璟"恐好事者竞生心侥幸,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资治通鉴》卷211)杜甫甚至指责唐玄宗为:"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全唐诗》卷216《兵车行》)

  文人出身的将领也不能忠实执行唐玄宗的旨意。王忠嗣领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在掌握"。但他并不充分利用这些条件进行战斗,一直以持重安边为务。他认为:"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jiǎo,求)功名耳。"他有一张漆弓,一直贮于袋中,以示不用。唐玄宗部署夺回被吐蕃侵占的石堡城。王忠嗣认为:"若顿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恐所得不如所失"。"今争一城,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因此,他对于唐玄宗命自己配合别部夺取石堡城,勉强服从,动作迟缓,致使"过期不克","师出无功"。(《旧唐书》卷103《王忠嗣传》)

  可见,对于民族保卫事业,很多文臣儒将不达时务,囿于儒家的陈腐观念,不是纸上谈兵,就是斥为黩武开边,根本谈不上执行唐玄宗的指示,支持和成就这一事业。要推动事业的进展,唐玄宗不得不转而倚重坚决执行其指示(即下文所引"特禀庙谋"、"虔奉圣策")的寒门武人,尤其是受汉文化影响较少的蕃族武人。于是,唐玄宗给予他们种种优宠。

  先看寒门武人的事例。开元二年(714),鉴于"契丹及奚与突厥连和,屡为边患",寒门薛讷建议出师讨伐,而中书令姚崇等人表示反对。唐玄宗立即将薛讷提拔为宰相,"总兵击奚、契丹,议者乃息"。(《旧唐书》卷93《薛讷传》)"契丹及奚连年为边患。"长期以来,幽州都督宋璟及长史赵含章、薛楚玉等人束手无策。寒门张守珪任长史后,"频出击之,每战皆捷",树立了朝廷的正当权威。契丹首领屈剌(là,一译据埒)和衙官可突干感到恐惧,遣使诈降,并暗地勾结突厥,企图杀唐使王悔而再度叛乱。王悔利用契丹的内部矛盾,杀掉屈剌和可突干,传首东都。张守珪到东都献捷,唐玄宗为他举行"饮至之礼","赋诗以褒美之",并擢官重赏,"诏于幽州立碑以纪功赏"。(《旧唐书》卷103《张守珪传》)

  开元十四年(726),吐蕃入寇大斗谷和甘州(治今甘肃省张掖市),焚掠而去。出身寒门的凉州(治今甘肃省武威市)王都督,紧紧追击,破其后军,俘获大量羊马、辎重,因而擢官左羽林大将军、河西节度使。唐玄宗设宴招待他两口,王妻夏氏因战功封为武威郡夫人。第二年,王氏在战斗中死于非命,唐玄宗非常痛惜,命官府提供灵车和经费,将尸体运到京师,葬于城东,并责成张说撰写碑文,唐玄宗亲自书写墓碑以示宠异。(《旧唐书》卷103)

  再看蕃族武人的事例。哥舒翰是突厥别部突骑施人,粗识文字,能读《左传》、《汉书》。起初,吐蕃年年侵入积石军,抢收麦子,无人敢抵抗,边地人把积石军叫做吐蕃麦庄。哥舒翰任陇右(驻今青海省乐都县)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后,吐蕃五千骑兵又来抢麦,他组织抵抗,追杀净尽。他在青海中筑神威军,被吐蕃入寇时攻破。他又在青海中筑应龙城,"吐蕃屏迹,不敢近青海"。石堡城被吐蕃占领后,唐军几经努力,不能收回,王忠嗣甚至主张放弃。哥舒翰负责此事时,"不旬日而拔之"。(《旧唐书》卷104《哥舒翰传》)西部的安全大致有了保障。唐玄宗对他很器重,除擢官赏物外,还封他为西平郡王,赐实封五百户。唐玄宗下诏表彰他:"美政以公忠益著,深略以果断能成。"在"犬戎(吐蕃)苞藏,祸盈恶稔(罪大恶极),南援蛮落(南诏),东窥塞垣(边塞)"时,"特禀庙谋","收九曲(黄河上游)之旧疆,开千里之沃壤。亭障卧鼓(烽燧不再报警),既成禁暴之勋;屯田馈军,以益封财之用"。(《唐大诏令集》卷60,《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西平郡王制》)

  高仙芝是高丽族人,从小随父在西域,二十多岁即当将军,屡立战功,被任命为安西(驻今新疆库车县)副都护、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唐朝的西部门户小勃律被吐蕃拉拢过去后,西北二十多个国家都为吐蕃所制,被迫和唐朝脱离臣属关系。高仙芝率军克服重重困难到达小勃律,逮捕诸首领,将其中几个勾结吐蕃者斩首,并进而平定大勃律。唐朝因此在与吐蕃争夺盟国中立于主动地位,切断了吐蕃与大食的通援之道,保证了腹地的安全。高仙芝因而被唐玄宗任命为安西节度使。王维《兵部起请露布文》论及这场战争,说:吐蕃"动摇远边,遮汉使之路;胁从小国,绝蕃臣之礼";高仙芝"虔奉圣策,肃将天诛","无攻不克,百蛮皆归于计中;无远不宾,万方若在于宇下"。(《王右丞集笺注》卷18)

  安禄山更是这样。他是混血胡人,通晓东北多种民族语言,但不懂汉文化。他身兼河东(驻今山西省太原市)、范阳(驻今北京市)、平卢(驻今辽宁省朝阳市)三个藩镇的节度使,防范奚、契丹的内犯,解决了长期以来使朝廷头疼的东北边患问题,受到唐玄宗的信任和恩遇。具体情况,下面的专文予以辨析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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