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因旅行而掉头的人(三)

  特立独行的结局

  刘宋取代东晋以后,谢灵运的心里始终都很别扭。刘裕是当兵的出身,以前在谢氏家族前面只有作揖鞠躬的份,现在依靠枪杆子登上了皇位,成了九五之尊,这种强烈的反差和错位的感觉,谢灵运实在是接受不了。

  你刘裕算个什么东西,无非是寒门的无知小子,我在你的殿上称臣,整天看你的脸色行事,整天看你颐指气使吆五喝六,你算老几啊?

  谢灵运的心里对新诞生的刘宋政权充满了鄙夷。他的这种强烈而固执的鄙夷不是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而是生动的表现在脸上,别人一看就可以瞧出端的。刘宋的统治者不是傻子,虽然出身卑贱低微,但见识上并不比世族高门的某些人差,他们看出谢灵运不仅不愿意合作,而且心底不平衡,对刘宋政权抱有敌视和诋毁的态度,这种人迟早是清理的对象。

  可是,刘宋统治者的心里如明镜似的知道,现在绝对不是除掉谢灵运的时候,因为刘宋政权草创,目前还离不开世族大家的支持,尤其是王、谢等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的捧场。谢灵运虽说可恨,但他的地位和声望摆着呢,杀了他不仅会失去世族大家的支持,而且会令天下的士人寒心,错误的以为新政权不爱惜人才。

  刘宋政权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对桀骜不驯的谢灵运采取了宽容和忍让的态度。即使谢灵运对刘宋颇有微词,还是让他雍容而体面地站在庙堂上,向天下的士人表明,看,我们的政策是宽容的,对于不太合作的人我们也给与任用。谢灵运心里明白,水贼过河甭打狗刨,你们任用我只是用来装点庙堂笼络世族,我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摆设,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文学侍从。

  谢灵运真正感到了政治上的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跟一群出身寒门的一起共事,两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与他们为伍简直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分,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可憎。

  于是谢灵运称疾回归故里。这次他是真的病了,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他的病在于不能放下身段来跟当局合作;他的病在于当局只把他看作文学侍从而不是真正的委以重任;他的病在于他的政治梦想已经彻底死了。

  他现在只能再次回到新生活的道路上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旅行家,或许还可以当一个大庄园主,把自己的庄园安置在一个秀色可餐的风景区里。

  他回到了老家始宁,在那里他有一个祖宅,很大的一个庄园,里面有肥沃的农田、纵横的水渠、繁茂的花果树木、清澈的池塘和快乐的小鱼。在庄园南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大山,也没有专门的名字,当地人习惯的称它为南山。南山上树丛荫翳,百鸟鸣啭,山峰高耸入云,早晨还可以看见漂流的山岚,听到悦耳的猿啼,傍晚夕阳的余晖披洒在层峦叠嶂,像是描了金边,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谢灵运一回到老家,看到家乡如此的胜景,就感觉到以前的日子算是白过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在永嘉的日子,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妙,始宁的风光比永嘉还要好,这里的日子肯定会更加的快乐和优游。

  谢灵运不再挂怀于政治上的失意,而是把全副心思投入到营造和修缮庄园上来。他突发奇想,想要修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湖上要有可供渡水的浮桥,还要有湖心岛和湖心亭,闲暇的时候可以养一些水鸟,盛夏来临之际还可以到上面避暑歇凉,水面上都是闲荡的渔舟,负责日常生活中的河鲜供给,水底植满莲藕,荷花开放的时候,湖塘一片田田的荷叶,引来蜻蜓四下飞舞……谢灵运的头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图景。

  可是这个蓝图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就是缺乏水源,引水成问题。谢灵运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心里着实着急。有一天,他没事去南山上闲逛,当他站在半山腰的时候,远远望见一条大河在一道山梁的另一边蜿蜒流淌,谢灵运突然灵光闪现,为什么不打通山梁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人工湖里,然后在离近山梁的地方修一个水闸,控制水的流量和人工湖的补给量,这样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既然有了解决的方案,剩下的就是执行了。在挖通山梁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就是先修一条从庄园通往山梁的路,其中要经过一段小山坡,需要凿出一个引渠来。于是,谢灵运发动他们家的仆役,一起开工兴建引渠。

  工程量太浩大了,好在谢灵运的仆役多的数不过来。可是这么大的工程能不惊动地方政府吗?当地的太守叫王绣,听有人说在南山一带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在挖沟引渠,王绣一听就懵了,难道南山聚集山贼了?不可能啊,前两天我还到那里考察过,没发现有山贼的痕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后来派人前去打探,才知道是谢灵运家里在搞工程,王绣的心这才放下,只是心里抱怨,谢灵运搞这么大的工程也不事先通报一声,太目中无人了!

  这件事也惊动了会稽太守孟顗。孟顗与谢灵运早有嫌隙。孟顗这个人信佛,但谢灵运瞧不起他,认为他连书都读不好,信佛更不能有所成果。他取笑孟顗说,成佛得道得有慧根,你这个人不行,我敢断言,你必定死得比我早,成佛得道却比我晚!孟顗听后非常气愤,从此对谢灵运怀恨在心。

  在孟顗的辖地会稽,离东郭不远的地方有一倾湖泊,名叫回踵湖,那一带都是土地肥沃的良田,谢灵运相中了,便向当局讨要。当局为了笼络他,就命令孟顗按照谢灵运的意思执行。但孟顗对谢灵运怀有旧恨,对上级的指示阳奉阴违,不仅不把回踵湖的良田划给谢灵运,还怂恿当地的百姓说谢灵运的坏话。谢灵运一怒之下就惨了孟顗一本。

  孟顗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看谢灵运参了自己,他立刻蛊惑百姓,说谢灵运想把回踵湖的良田据为己有,还把南山圈起来作为自己的私家园林,把大河里的水全都蓄存到谢家的人工湖,以此控制老百姓的引水灌溉。老百姓不考察实际情况,认为谢灵运太过分了,对他怨声载道。孟顗利用老百姓的群情激愤反参了谢灵运一本。

  这下谢灵运害怕了,得罪了老百姓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看出孟顗不怀好意,存心要搞臭他,于是不等当局下来指示,就亲自跑到文帝面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文帝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并没有处罚孟顗,只是对谢灵运说,既然孟顗跟你不对付,你就不要回去了,留在朕身边吧。文帝让谢灵运做了临川内史,跟以前一样是个散官,待遇优厚却没有实权。

  谢灵运一想,天高皇帝远,始宁的日子多爽啊,整天游山玩水优哉乐哉,皇帝身边就不自在了,况且伴君如伴虎,没准哪一天就玩完。

  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就应该收敛锋芒,可这种想法在谢灵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人生长不过百年,老憋屈自己不值当。他在临川的表现毫不异于永嘉和始宁,惹来不少当地官员的忌恨和当地百姓的埋怨。久而久之,文帝也觉得谢灵运做得太过了,渐渐不能容忍。

  谢灵运真不识抬举,我之所以让你活到现在,是因为我怕担了害贤的名声,你以为我是怕你吗?文帝决定给谢灵运点颜色看看。

  在临川没混多少日子,谢灵运就被有司弹劾并通告缉拿。他豁出去了,注定的结局想躲都躲不过,你们不是想让我明正典刑吗?偏不跟你们合作,不合作到底。谢灵运指挥家丁逮捕了前来缉拿他的官员。这个行为是十分严重的,文帝一口咬定谢灵运要造反,将其发配广州。

  然而,敌视谢灵运的人,如彭城王刘义康,他的眼中谢灵运狂傲成性,不杀不足以立威,因此他觉得流放发配不过瘾,坚决主张要处以极刑。他还导演了一出劫囚车的好戏,找几个演技实在不敢恭维的演员,扮成谢灵运的党羽,他们聚在桃墟村的村口,诉说一段往事:他们曾经去劫谢灵运的囚车,但没有成功,回来后失去了灵运的庇佑无法过活,不得已只能充当盗贼,拦路抢劫。

  刘义康将这件事告诉了文帝,文帝听后十分震怒,联想起谢灵运平时傲慢无状、蔑视当局、不合作的态度,觉得这个人不能再留了,要是不杀死他,他就无法向支持他的寒门士人交待,也无法镇服其他的世族大家。

  公元433年,谢灵运在广州弃市而死,时年48岁。尸体暴露街头,鲜血让人触目惊心。谢灵运的死成了解决矛盾的突破口。

  谢灵运死的时候很清醒。自己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刘孙政权忍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经坐稳了江山无须再忍了,也无须再用我装点门面了。我失去了仅有的政治价值,即使我做个老实人,从此销声匿迹,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这些目光短浅的兵痞,你们终究是下贱的人,不具备一个高尚的人应该有的胸襟和胆略。

  我死于尔等的手中,耻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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