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仰与文学创作(4)

  于是社会主义兴起。一开始,社会主义是以忏悔的姿态面世的,他们说,这社会对穷人亏欠太多,他们提供理想、谋略、技术,还有行动,全面改造这个社会。他们要把社会从资本主义的罪恶里救出来。所以说,社会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救赎。

  鲁迅曾经愤慨地表示,中国人要看见血才知道改错,要很粗的鞭子重重的抽在背上,才肯往前走。其实何止是中国?九十几年前(一九一一),算起来那是资本主义知道忏悔的时代,纽约市曼哈顿区格林街一家车衣厂失火,烧死了一百四十六个女工。这场大火使全国震惊,美国第一部保障工作场所安全的法律于焉产生。这就是替死和救赎的缩影。

  这是人的救赎。人的努力,效果总是限于一时一地一人,而且,"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形成不断救赎循环救赎,古人说扶得东来西又倒,正是形容这种情形。道家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多做多错,为什么还要庸人自扰?"早知道隆中高卧,省多少六出岐山!"佛家的怀抱是,我有一条船,拼上无量劫;要把有缘人渡过来再渡过去,渡过去再渡过来,总不让他们落在水里!《圣经》设计的救赎,是一次解决全部问题。这是最后的救赎,最高的救赎,永恒的救赎,生命止于至善,所以称为"终极救赎"。"创世纪"和"启示录"首尾呼应,其间善恶汹涌如海,高潮迭起,救恩导航,明如北斗。对作家说,这实在是极好的文学架构。

  ※救赎,浅而言之,可以由一个小偷说起。有个小偷半夜潜入一户人家,经过一番搜寻之后,才发现这家人太穷了,锅里没有残羹剩饭,缸中没有隔宿之粮。他很意外,很失望,于是,……

  这是发生在贫穷年代、贫穷地区的故事,那时小偷有他这一行的规矩和迷信。他们最忌空手而归,倘若实在没有东西可拿,他们就朝饭锅或米缸里撒一泡尿,除去当天的晦气。……

  小偷摸一下空空的缸底,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钱来,放进缸中,然后离开。

  那夜,小偷可以有两种行为:撒尿或放钱。我们作一比较,朝空缸里放钱的,他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那一刻他已不是小偷。这个行为急速的拔高了他的形象,有救赎的意味。

  有人夜间出门,在山路上遇见一只狼,他和狼原地对峙,不是狼吃掉他就是他打死狼,可是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可以想像,这人后来实在要崩溃了,寂静中忽然传来山寺的钟声,狼听见钟声,稍一踌躇,曳尾而去。

  关键在钟声,宗教和救赎的微妙就在其间,别的声音,例如枪声,就俗了。钟声出现,劫波历尽,这人所有的欲念都净化了,比人杀死狼或狼吃掉人有意思。

  救赎决非说教。说教是硬性附加上去的尾巴,救赎颇似传说中的浴火凤凰。老凤凰全身着火,新凤凰在火中诞生,老凤凰烧尽的那一瞬,新凤凰也独立成形。我们读极等的文学作品,可以有类似的经验,阅读,仿佛是原著的消失,读到最后,我们得到超乎原著的东西,而非原著的记诵。原著如蜕,它可以表现罪,燃烧罪,得到救赎。它不是要隐瞒罪,粉饰罪。没有罪,不需要救赎,也无以产生救赎。

  为了和说教划清界限,作家常用象征手法。例如,凶手杀人,用风快的刀刷的一声砍掉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屹立不倒,立刻长出新的脑袋,形象比原来更端庄更有正气。凶手一不做,二不休,又是刷的一刀,不料那人长出第三颗脑袋,朝气蓬勃,大义凛然,看来俨如一尊天神。凶手掷刀于地……

  "处女泉"的本事也是佳例。野外,一个处女被歹徒强暴了,而且被杀死了,这是天地间的大缺憾。当她的尸体被抱起的时候,她的置身之地冒出一座清泉。天地用清泉把她的纯洁美丽还给了她,而且永远留驻。

  法天,师造化,"救赎"是最后一课,是作家的毕业大考,也是作家的高级学位。读文学作品,有人说是灵魂的冒险,意思是,那是一次生命的历程。若然,作品中人物的救赎,也是读者的救赎,作家简直就是"参天地化育"了。有人问,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不过悲欢离合、鸡毛蒜皮,如何当此重任?这要回到本文开始说过的话:作品可以是符号,可以是高级象征的符号,常常从具体中见抽象,从有限中见无限。万花是春,春是万花;道在蝼蚁,道也在鸡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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