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人生(2)

  第一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小处着手,第二层的"取法人生"是大处着眼,第三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心领神会,整体贯通。这是最高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文学家从人生中取来了大经大法:

  第一,人生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大流,相生相成,相激相荡,滚滚不息,赓续不断。全人类的经验是一条长流,一个民族的经验也是一条长流,一个人的一生经验又何尝不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表现了人生的赓续性。人生就是这样滚滚滔滔,永不干涸,永不停滞,永不断裂。

  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往往或者应该具备这个赓续性。长篇小说"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虽有缺点,不掩盖它的此一特性。小品小令,如涓涓细流,量虽少而特性依然,文学作品由许多意象、许多事件组合而成,难免有若干"接榫",甚至作者有时故意省略了某些意象,使前一意象和后一意象的连接失去逻辑关系。但,由于作者能唤起读者的联想,激起读者的情感,以致结构上的一切痕迹都在读者心目中泯化消失了。再加上好作品在节奏和气势方面都有成功之处,节奏和气势会引导读者的情感和想像如水载舟顺流而下。此外我们不会忘记好作品能引起读者理性的活动,它打动读者的思想,思想可以使情感更充盈强劲,作品也因此更奔腾有力。这样的作品在开头的部分给读者的感觉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条生生不已的大流并非由此处开始,它在结尾的部分给读者的感觉是"江流天地外",这条生生不已的大流也并不在此处穷尽。这种作品的内容安排也往往"相生相成,相激相荡,生生不已,赓续不断",一如人生。

  第二,人生是多元的,能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组织,用不同的观点加以解释。因此,尽管"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人大多能找到安身立命的"点"。尽管人生本身不说话,却能给我们许多暗示和启发。我们的知识阅历越多,从人生得到的领悟也越多或越深。关于人生之多元,可以从"史观"之多看出来,"历史一部,史观十家。"我这里且举一件亲身经历的小事:有一天我走在马路上,忽然一只小虫飞入眼里,再也弄不出来,一时热泪直流,隐隐作痛,无法继续行进。恰巧道旁有一家眼科诊所,遂入内求医。交费挂号之后,医生手到病除,眼前只见黑影一闪,立即霍然。当时觉得这么一个难题在医生手里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足见学问知识能够济世,专家可贵。那天本有一个约会,经过一番耽搁,到得很迟,只有向主人解释一番,主人说:"人生中充满意想不到的事,我们随时得有心理准备。"这是他的看法。后来一位客人问我因何迟到,他得知原委后表示:"那个眼科诊所收费很高,不过医道不错,要解除痛苦就得舍得花钱。"这又是一种看法。这么简单一件小事,其含义竟如此丰富!好的文学作品取法人生,使人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能容纳读者不同的生活经验,容许不同的思想活动。欧·亨利的《圣诞礼物》,丈夫卖表给太太买梳子,妻子却卖了长发给丈夫买表链,有人读了称赞这一对夫妇在穷困中没有失去爱情,有人则认为这个故事对圣诞习俗的虚伪无聊有所讽刺。莫泊桑的《二渔夫》有人列为爱国小说,有人列为反战小说。唐诗"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像是谴责玄宗,又像是称赞玄宗。莎士比亚的《一磅肉》写一个犹太人专门放高利贷,契约上载明如果借钱的人到期不还要割肉赔偿,双方因此涉讼。但是欠钱的人请了高明的律师出庭,律师说契约上只载明要肉没有说带血,只要不带血,债权人可以割肉。结果那放款的犹太人输了官司,受了处罚,大家都说这个剧本是讽刺唯利是图的犹太人,可是也有人说这个剧本描写犹太人受压迫的情形,对犹太人表示同情。谈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要思想究竟是儒家?道家?佛家?还是阶级斗争?各持一说,莫衷一是。

  第三,人生是万古常新的。尽管有人说"日光之下无新事",说"日长日短皆如梦,花落花开总是春",那是少数人的想法,或是多数人一时的心情,不是造化的意思。造化使百花年年开放,每一次开出来的都是新花,与往年不同,与以后也不同。造化使代代生人,每一个呱呱堕地的婴儿都是新人,都有新的一生,和他的父亲、祖父不同,和他的兄弟姊妹也不同。人应该在每天早上抖擞精神迎接这新的一天,除非他的精神萎缩了,退化了。那也只是少数人,如果大家都那样,人类也就不能由石器时代演进到电子时代了。

  作家应该完全承袭这种求新的精神。作家的贡献在创新,作品的生命也在创新。创新是要写出不同的东西来,和别人写的不同,和自己以前写的也不同。创新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力争上游。创新也许失败,但是守旧一定不会成功,"旧"只是看守、重复别人的成功。创新不易,但是一部文学史告诉我们此事完全可能。人生常新,芸芸众生或多或少都有创新的能力,他们的人数那么多,这就造成了人生的多彩多姿,丰富变化。作家随时可能在前述的第一层次上找到新,成为"第一个用花比女人"的人。作家也可能在前述的第二层次上找到新,成为第一个打破三一律的人。

  有人说文学作品的故事内容不出三十六种,这话并不可靠,因为供统计之用的作品有限,例外和遗漏太多,而且做统计的人排除故事的特点而就其共同点加以归纳,当然造成雷同。有人问一位剧作家:"你的下一部戏是什么故事?"回答说:"第一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第二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第三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那么这三幕情节有何不同?"男人是一个,每一幕换一个不同的女人。"那么这三个女人又有何不同?……这样追问下去才可以查明这个剧本有没有特色,这样必能找到第三十七个故事,第三十八个故事,无数个故事。在内容方面,作家的创新绝非三十六或六十三之类的数字所可概括。而且除了内容以外还有形式方面的创新。至今还没有听说文学作品一共有多少种结构式,这个数字也许不可能产生。

  以上三个层次都很重要。缺少第一层次的功夫(人生细节),作品有欠真实,但若偏重第一层次,作品则失之琐碎。人生中固然充满了琐碎的小事,但值得我们取法的地方并不在此。如果只有第二层次的功夫(文学法则),琐碎的事物纳入法则,作品又可能陷于机械呆板。好作品同时到达三个层次,在最后最高的层次上作品包容琐碎而溶冶琐碎,遵守规律而活用规律,到达所谓化境。这样的作品虽曰取法人生,其实入而复出,自画领域,和人生足以分庭抗礼。写出这种作品的作家已得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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