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2)

  有时候,小说作家先有人物从生活中观察得来,这个人物的性格吸引了他,他根据这个人物的性格,用想像和体验去发展故事。什么样的性格有什么样的行为,"一文如命"和"挥金如土"一定出自两种不同的性格。如果一个小说作家有机会观察一个懦弱又阴险的人做过一些什么,就能推知这人可能还要做些什么。他把这人写进小说,替这人设想一些"可做""该做"的事,把这些事恰当的组织起来,就是故事。莫泊桑的《项链》是一篇名作,但是有人问过,《项链》的女主角似乎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何以能做十年苦工去偿还项链?当然,小说也可以写人物性格的改变,不过这应该是中篇长篇的事。在长篇小说里面,人物的改变也多半是改变了对人生的认识,以致前后行为判若两人,他的性格是否真的改变了?很难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中国一句老话,描写人物性格的改变是小说作家的非常之举。

  人物有了动机、有了行为,还得有阻碍,还得人物不怕阻碍,一再努力克服阻碍。人物在面对阻碍冲向前去的时候最能显露个性,最能引起读者关心。阻碍使故事曲折。两个人在黑夜穿了黑衣往黑森林去打一只黑鸟,如果一枪命中,就没有曲折,打来打去打不着,反而打伤了自己人,就是曲折。渔翁出海,一下子满载而归,没有曲折,必也一连八十几天空劳往返,最后才钓到一条大鱼,大得几乎无法制伏,好容易把鱼弄死了,又无法把那么大的鱼拖回来,这是曲折。夫妻俩逛百货公司,看见一件女人穿的皮大衣,如果太太不想买,或者想买而立刻银货两讫,可能没有那篇小说,太太要买,丈夫买不起,回家发愤存钱,有一天钱存够了,跑到百货公司一看,大衣的标价又提高了三成,还是买不起,这才有小说。

  阻碍可能来自环境,可能来自另一个人,也可能来自自己的内心。阻碍挡在前面,受阻的一方不肯罢休,于是产生冲突,冲突越来越大,到达顶点,出现高潮。高潮是故事对读者吸引力最大的地方,长篇小说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高潮迭现而使读者不得不读完全书。故事,尤其是长篇故事,如果没有高潮,常令读者觉得沉闷或平淡。"文似看山喜不平",这句话对写小说的人颇有帮助。小说作家常须预先设计高潮放在什么地方,怎样发生,又怎样解决。多数人相信短篇小说的高潮应在小说四分之三的地方,长篇小说的高潮应分布全书各处。高潮亦如海浪,可高不可久,发生之后应立刻解决,久悬不决的高潮即失去力量,复归沉闷。但高潮的解决(也就是冲突的解决)并非等高潮出现之后另想办法,而是办法在冲突发生后即在其中酝酿,到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办法也恰恰酝酿成熟,于是急转直下,这是故事技巧最难的地方,也是小说与戏剧在技巧上相通的地方。

  小说虽有许多地方近似戏剧,毕竟彻头彻尾用散文写成,因此时时流露散文的本色。它就像打高尔夫球,当你挥杆飞起一球,这是和对手争高下,是"冲突",当球落在对手的球前面几寸,但不幸又滚回来一尺,这是高潮。此外你有许多时间闲闲而行,犹如散步,不必像在篮球场上那样无暇喘息。小说中有各种描写,心理描写、人物描写、风景描写、环境描写、动作描写、物体描写,这些描写常被编文选的人摘出来当作散文的模范。这些描写固然可以说是为了推动情节、制造气氛以掀起高潮,但是小说作家对这个目标未必十分认真,有时,他似乎只是乐意行使散文家的某项权力。这些散文式的描写把人生的细部放大了,开了我们的眼界,也使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自然、亲切,接近真实的人生,不像戏剧那样盛气凌人,削足适履。

  说故事的人要给故事一个结尾。通常,小说的结尾是最后一个高潮的解决,是全部问题的最后答案,再没有"且听下回分解"。这是关闭式的解决。有些长篇小说的作者要在收笔前检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务必使它们都有着落,该死的死,该嫁的嫁,该报恩的报恩,冤仇该化解的化解。有些故事的结尾不同,它最后留下问题在冲突中奇峰突起又戛然而止。像《虎魄》那样,一旦听说心爱的人在船上就立刻奔过去,故事的一切线头全抛弃了,骎骎乎有另起炉灶之势。有一篇小说描写一个老拳师隐居避仇,但有一天仇人终于找上门来。老拳师在家作各种准备,心情十分紧张,最后仇人敲门,小说即在敲门声中结束。有人说,这敲门不应该是一篇小说的结尾而应该是一篇小说的起头。但小说原可这样收煞,这叫开放式的结尾。

  小说又有圆满的结局和不圆满的结局。忠良得救,有情人成眷属,正义之师凯旋而归,都是人们乐闻愿见的事,读者觉得一切受损害的好人得到了补偿,皆大欢喜。人们喜欢圆满的结局,周处的故事大半到除三害为止,后来周处统军作战,忠勇报国,奸臣设下圈套要他死,他战死了,说故事的人不大提这一段。邓伯道带着妻小逃难,也带着哥哥的一个孩子,路上困难太多,必须把两个孩子丢下一个,他照顾哥哥的孩子,不管自己的孩子。战乱过去了,邓伯道没有孩子想孩子,邓太太又久久不生孩子,他就买了一个女子来做姨太太,谁知木已成舟之后发现这个女子跟他的血统很近,简直乱伦,这对极其重视伦理观念的邓公是一个残忍的打击。他因此不与姨太太同房,也不再另找一个姨太太,因此始终没有儿子,绝了后代。当时的人说:"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儿。"评剧用这个故事做题材,把后来的情节改了,让牺牲自己儿子的人有个好报。

  也有人认为不圆满的结局可以加强艺术效果。宝玉出家,张生惊梦,渔人再也找不到桃花源,都是不圆满的结局,有无穷的回味。好人有恶运,恶人有好运,逼得看小说的人去想: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卖火柴的女孩在墙角里冻死了,我们才忘不了她,也忘不了那些庆祝耶稣诞生的人如何缺少基督的爱心。郭子仪一生建功立业,晚年富贵寿考,七子八婿都做高官,这个人的艺术形象总不如"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高大。我用"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作过一次测验。那个故事说,国王反对一门亲事,但是他愿意给那个年轻人一个机会,他把公主关在斗兽场的一间小屋里,把一只猛虎关在另一间小屋里,命令那个正在恋爱的年轻人走进斗兽场去碰运气,如果他打开门,里面出来的是美女,他就结婚,如果他打开门,里面走出来的是野兽,他就送命。七十个大二学生里面有五十四个人主张从门里窜出猛虎来,心肠软些的,希望那年轻人杀死老虎再结婚,心肠硬些的则认为无妨让老虎吃掉年轻人,悲剧收场。

  有人说圆满的结局是麻醉剂,不圆满的结局是兴奋剂,圆满的结局安慰我们,教我们对世界的缺陷不必太敏感,不圆满的结局则相反。可见采用哪种结局,关乎作者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结局不同,作者的企图不同,整篇小说的写法不同。结尾是整个有机体的一部分,不能临时换装。有时候,写小说的人先有了故事的结尾,也就是最后的高潮,倘若这一部分得心应手,全局相当乐观,良好的结尾是成功的一半。我写《那些雀鸟》就是先想到结尾:"我"救过一只麻雀,后来这只麻雀成了江湖卖卜人谋生的工具,和"我"重逢。"我"为了纪念重逢的喜悦出钱占卦,那麻雀衔了一支最凶的签出来,依这一行的行规,谁得到了这样的恶兆,卖卜人向不收费。我先有了最后的情节,再向上倒推,写成《那些雀鸟》。有人读了这篇东西说我描写一只鸟忘恩负义,"我"救了它,它却给"我"一个坏运。也有人问:"你的用意是不是说这只鸟知道报答,故意衔出一支坏签来好让救命人省下占卦的钱?"也许还有别的意见吧,这就是见仁见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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