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中有两个术语同音:题材和体裁。当年研究文学的前辈们一时疏忽,没有考虑到术语有时要诉诸听觉,以致我们今天谈话或演讲时必须频频声明是在使用这两个名词中的那一个。不过这两个名词的制定极有分寸,题材是道出了意象与意义的关联,体裁是道出了内容与形式的关联,文学作品的形式恰当地表现了内容,就像(仅仅是好像)剪裁缝制一件合身的衣服把身材表现出来一样。依"体"而"裁","裁"必合"体",这是当初"立名"的贤者给我们的启示。
决意写作的人既已从人生和自然得到题材,下一部就是把题材组织成某种样式。已被公认确定的样式有诗、散文、小说、剧本。也许他的题材只适合某一样式,如短篇小说;也许他的题材可以写成短篇小说也可以写成独幕剧本,由他斟酌选择其一。凡此种种都属于体裁范围以内的事。
诗、散文、小说、剧本,是那棵叫做文学的大树上的四枝,是文学大家族中的四房,并非像动物和矿物之间截然可分。诗和散文之间有散文诗,散文和小说之间有散文小说,小说和剧本之间有书斋剧,剧和诗之间又有诗剧。而且到底什么是诗、是散文、是小说,作家们彼此之间也常有争论。不过我们终须承认:一,诗、散文、小说、剧本,四者确有分别;二,为了便于观摩学习,必须夸张四者相异之点,寻求它们个别的特色。这以后,层楼更上,作家当然有不落窠臼的自由,兼采众体的自由,但是这以前,应该先熟悉"窠臼"和"众体"是什么,作"拾阶而升"的阶石。
先说散文。如果文学作品是说话,是说话的延长,散文就是谈天,是谈天的延长。散文的特色在一个"散"字。"散"的意思是:拘束少,刻意加工的成分少,没有非达到不可的目的。散文犹如散步,不必每分钟一定走多少步,不必沿一定的路线,不必预定一个终点。犹如谈天,事先并未预定要产生结论,也未曾设计起承转合,乘兴而谈,尽兴而止。当然,散文也要有结构,而且有些散文家特别考究结构,然而,写散文可以用心经营布局,也可以不必,这个"不必"是散文的特权,非小说剧本所可效法。古人说写文章是"行云流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只有散文当得起。还有,散文即使考究结构,它的结构比起小说剧本来究竟简单,也必须简单,小说剧本的种种吸引读者观众的手法,对散文多少不宜。
散文的另一特色是作者可以直接表现他自己,以非常主观的态度发言。请注意,散文"可以"如此,而非"必须"如此。但若写小说编剧本,则几乎"必须"间接表达。散文里的"我"多半是作者自身,小说里的"我"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充其量只是作者的代理人。大部分剧本中连作者的代理人也没有,作者对剧中的每一角色(不论正反忠奸)都同样尽心体会,同样忠实,同样喜爱,也都同样不代表作者自己。因此,萧伯纳才说他和莎士比亚都是"没有灵魂的人"。散文则在这方面自由得多也坦率得多,朱自清的《背影》是直接写他自己的父亲,徐志摩的"康桥"是他自己眼中的康桥。散文中几乎"必须"由作者直接介入,有作者的气质、思想,并且真情流露。所谓"文如其人",也只有在读散文时最容易印证。
散文的题材也最广。议论、写景、叙事、抒情,几乎一切材料都可入手。比较起来,散文兼容并包,排他性不强,小说剧本选材就要严格得多。用桃核刻一艘船,船上有《赤壁赋》全部人物,还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等对联,这材料如何写成小说?除非放大增添情节。这样的材料小说家不要,散文家要。男女同学挤在面店里吃午饭,又香又脆的烧饼劈拍响,芝麻从男生嘴边飞入女生的面碗里,在戏里演出来谁看得见?戏剧编导不要,散文家要。在小说里轻易不可议论,涉及议论,就有人说是用口号代替文学技巧;在戏剧里尤其不可议论,否则人家会说是化妆的政治演讲;散文则可以任意议论,甚至可以从头到尾都是议论。
由于散文有上述各项特色,散文成为用途最广、与人们生活最密切的文体。可以说,"一天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散文。"一连多少天不看小说不看戏的人很多,一连多少天不看散文的人很少,他总会看信、看报。一生不写小说不写剧本的人很多,一生不写散文的人很少,他总要写信、记日记。散文家可以不写小说,小说家一定要写散文,小说中的记叙和描写都是散文。散文家可以不写剧本,编剧家一定要写散文,因为对话是散文,人物分析、场景介绍也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