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庄子?抑或是痛苦的庄子(1)

  文/庄樗

  翻遍《于丹〈庄子〉心得》,我们可以看到,她又一次同《于丹〈论语〉心得》一样宣扬她的快乐哲学。这一次,她借助的是“逍遥游”的概念,把庄子解读成逍遥出世,活得非常潇洒的人。

  这是有所偏颇的。

  那些没细心读书的人们总以为《逍遥游》是一篇教人如何逍遥的文章,其实庄子论证的是如何的不得逍遥,如何的受囚于世间,而教人逍遥的独门心法在《齐物论》中。

  不得逍遥的论述,让我们看到了人生活在世界上的痛苦,这是无法言说的愤怒。这种愤怒看似毫无缘由,事实上却伴随着人的生活的始终。可以说,人之为人的缺陷最大、最主要的一点应当是指人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时空的囚禁。

  也正是如帕斯卡尔所说:“在我们与地狱或天堂之间,只有生命是在这两者之间的,它是全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庄子是有“大爱”之人,心肠极热,而不是像人误解的那样是冷心冷眼,不关心时事世事的人。

  庄周之所以终生不仕,不愿参与政治,不愿厉行王道,是因为他看到了所谓的政治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不过是一些游戏和骗局。即便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结果难免一样,坠入历史的骗局。

  庄周的痛苦来自于他的热情,他有多大的热情去忧心人的存在,便有多大的痛苦。他冷眼醒醒于世,如清代的胡文英在《庄子独见》中所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意思是说:庄子虽然冷眼看人世间熙熙攘攘为名利而来往,但却是不能舍却那份热情;冷眼下隐藏的是他那满腔热血,也因为他的愤怒终是让他不能忘怀。这份“大爱”就是阻止他不能逍遥游的原因。正因为选择的是冷眼看待的态度,所以,天下的是非曲直,他都能超乎其外。虽然他知道那份“大爱”到头来是毫无用处,但依然冷眼热心,那种他倡导的以“齐物论”来达“逍遥游”,也始终未能做到。

  这就是庄子自身的矛盾。他知道“道”是不可言说的,却要说出来;明白“得意而忘言”,却仍然要将之告诉世人;知道齐物才能逍遥,自己却不愿放弃那份对世人的怜悯和热爱。

  胡文英又写道:“庄子最深情,人只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在一时,而漆园之哀在万世。”

  三闾大夫屈原的自杀是源于自身信念的危机。信念和理想支撑屈原生活在人世间,这是活着的根基,一旦那些信念和理想被抽离、被否认,他便堕入了虚无之中。于是,他以死来捍卫自己的信念。我们看到了屈原作为一个爱国者的崇高形象。他奉行的是王道,心牵的是楚怀王所在的国家。他的痛苦不过是一时的人世盛衰变迁。而庄子看到了更宽广、更深入骨髓的痛苦,那种任何时代,任何人都无法逃避开的痛苦。

  这种痛苦也就是人的局限性,人在世上所受的羁束与桎梏。于是,深受庄子影响的阿根廷作家说:“我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我是博尔赫斯。”人之所以为人的悲剧性便在于此。正因为如此,博尔赫斯一辈子都在以文字来营造迷宫。在他的作品里,迷宫是作为世界的一个象征,人永远无法超脱迷宫(即这个世界),唯有在死亡来临之际。

  庄子思想和屈原的“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实质并不会矛盾。这两个浪漫主义的合流集中在唐代李白身上。

  近代著名诗人龚自珍在《最录李白集》中说:“庄骚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如果说在李白之前,还有晋代的陶渊明,是摇摆在两者之间的话,自李白开始,后世的诗人们身上集合庄骚两者思想的倒不算少。屈原的远大政治抱负、积极用世,被后世的诗人们纳入了儒家的传统中,而庄子主张的自然无为,齐物而超越的逍遥自由,却是深渗到诗人们的血液里了,但两者本是一对矛盾、相互排斥的思想,李白、苏轼却能够把它们集于一身。进则儒,退则道。更甚是可以说,进则是孔家的进取心态和屈原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情结,退则是老子、庄周的醒醒无为地痛苦,心中未曾放弃寻找那种“恶乎待哉”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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