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古波夫妇的新居在七楼,从B单元的楼梯上去,进了楼道向左拐,先得经过洛蒙茹小姐的门前,随后还要再拐过一个弯,第一个门是俾夏尔的家。斜对面在通往屋顶的小楼梯下面,有一间极狭窄的不通气的小室,这便是布鲁大叔叔的卧房。再走过两家人,就是巴祖热住的地方。紧挨着巴祖热家便是古波家,一间卧室带一个小厅,面朝天井的院子。只需再经过两户住家,来到楼道的尽头,罗利欧夫妇住在这里。

  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厅仅此而已,古波夫妇眼下真像动物般栖息于此。而且那间卧室只有手掌般大小,所有的事都得在里面做,睡觉、吃饭,还有其他的事。那小厅里刚刚能放下娜娜的一张床;她不得不在父母的卧室里脱衣服;而且夜里得开着小厅的门睡觉,免得娜娜透不过气来。地方实在太小,家具无法摆下,热尔维丝离开店铺时把很多东西都让给了布瓦松夫妇。一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已经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她伤感不已,但仍然舍不得与那个心爱的柜子分开,所以硬是把这个庞然大物塞进了方寸之地,把窗子遮住了一半。一扇窗子无法打开,不但影响了余光,而且窗外的视野也少去了许多。当她想要俯瞰院子时,因为她肥胖的身子,窗口容不下两只胳膊肘,只得倾斜着身体,扭着脖子去看。

  起初的日子里,热尔维丝只是果坐着哭泣。当习惯了宽畅的居住条件之后,现在连活动的余地都没有,似乎让她感觉太难以忍受了。她总觉得屋里憋闷,只得扭着脖子,身子夹在墙壁与柜子之间,长时间地呆在窗子旁边向外望着,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呼吸。然而,眼前的院子又会引起她种种忧伤的思绪。看着对面那间向阳的房子,她蓦然记起当年的好梦,她曾希望能租到那六楼有个窗口的房子。每逢春天来临,窗前一盆西班牙豆秧细长的秧蔓袅绕在一只线网架上。现在她住的房子是背阴的,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窗前的几盆木犀草活不了一星期便枯死了。哎!生活每况愈下,这哪是她当初希冀的模样呀!不到中年,非但没有锦上添花,反而沦落到这般田地!有一天,她依在窗前,脑海中涌出一个奇异的感觉,她记起她当年就在这天井的院子里,门廊下的门房旁,仰着头,第一次细细审视这座宅院时的情形。十三年前旧事蓦然回首,使她心头阵阵剧痛。那院子没有变,只是裸露的墙面更黑,墙面剥落更甚了。臭气使铅管锈迹斑斑;交错密布的绳子上晾晒着衣服和沾满屎尿的襁褓。天井院内的地砖塌陷了,锁匠铺的煤渣和木匠铺的刨花堆放在院中,脏乱不堪。然而,在那自来水管易潮湿的一角,还有那从染坊里流出的那一汪蓝色的染料水,还像当年那样鲜亮。而现在的她呢,已今非昔比,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她已经不是那个当年站在庭院中,朝天扬着头,满心惬意,跃跃欲试要觊觎一套中意住宅的女人了!现在呢,她却住在屋顶阁楼中最窄最脏的一间斗室里,那里一丝阳光都不肯光顾。这就是为何她泪雨洗面的原因所在,她怎能不为命远而叹息呢?

  然而,热尔维丝稍稍习惯了之后,在新居里的生活过得还不算太糟。冬天快要过去了,转让给维尔吉妮的那些家具钱倒还够安置新家用的。随后,春天才露头,运气也来了,古波受雇到外省埃坦普去做工,在那里干了三个月的活儿,竟没有喝醉酒过,乡村的空气让他暂时戒除了恶习,可见巴黎的街头巷尾都弥漫着烧酒的气息,这里能使众多饥渴的人沦为醉汉,一旦远离它便会返朴归真。他归来之时,脸色像一朵玫瑰般鲜亮,还怀揣了四百法郎。他用这钱先付清了布瓦松夫妇替他们先垫付的两季度的店铺租金,又还了区里几处紧急的欠债。原先不敢经过的两三条街面,热尔维丝现在已经可以坦然而对了。当然,她现在又重操烫衣短工的旧业。福克尼太太只要别人能恭维她,仍不失她心地善良的慈悲心肠,十分情愿地重新雇佣了她。她还把热尔维丝当做女工头对待,而且也看重她曾是女老板的作派,于是每天甚至付给她三法郎的工钱。由此看来,他们夫妇眼下看上去不愁食不果腹了。在热尔维丝看来只要边干活,边省吃俭用,甚至有一天不但能偿清所有的债务,还能让时下不堪重负的小日子有所改观呢。然而,她也是在丈夫赚来这一大笔钱时,心血来潮内心暗暗许诺。其实当她心境清凉之时,也明白只能随遇而安,她说好日子总归不会太长久。

  最近古波夫妇痛心疾首的莫过于眼瞧着布瓦松夫妇占据了他们的店铺。他们原来并无太重的妒忌心,但是周围的人都时常激恼他们,那些长舌者有意在他们面前,对店铺的继承者的装修大加赞誉。博歇夫妇,尤其是罗利欧夫妇更是满口溢美之词。依他们的说法,世上没有比这更漂亮的店铺了。他们甚至危言耸听道,布瓦松夫妇接手此店时,由于过于污秽不堪,竟用去了三十法郎买来碱水冲洗污垢。维尔吉妮踌躇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下决心做个小食品杂货生意,诸如糖果、巧克力、咖啡、茶叶等等。朗蒂埃在此之前极力劝她做此生意,因为依他看糖果类生意能赚大钱。店铺的门面漆成了黑色,再配上黄色的绒饰,两种颜色相配恰到好处,典雅华贵。三个木匠来做了一星期的工,安装了一些货架,一个玻璃格板柜台和一些糖果店里常有的透明玻璃罐。布瓦松积攒下的那笔小小的遗产,不得不为此消耗了许多。然而维尔吉妮却兴高采烈,再加上罗利欧夫妇和博歇两口子为她到处鼓噪,她更是喜上眉梢。他们对热尔维丝眉飞色舞地讲述现在店里的每一个货架,每一个玻璃格子,甚至每一只玻璃罐,看着她变化的脸色,这帮男女都感到舒心而满足。一个人再没有忌妒心,当别人穿上你的鞋子再来踩扁你时,你必定会暴跳如雷。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男女之间的纠葛。人们都说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已断了来往。全区的人都说这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街上的风气稍好了一些。两人体面的分离,在妇人们的眼里完全归于那个颇有心计的朗蒂埃。人们津津乐道于细节,还传出热尔维丝对朗蒂埃纠缠不休,他不得不用耳光教训她,让她冷静下来。说实在的没人能说出实情,能打听到实情的人们又嫌那事件过于简单,太索然无味了。如果人们愿意相信,朗蒂埃已经离开了热尔维丝倒也无妨然而那分离的含义只是不像从前每日每夜都占有她罢了;每当他想要占有她时,必定会登上七楼去找她,因为洛蒙茹小姐在令人疑惑的时辰碰到他从古波家走出来。总之,两人的关系像茶壶配茶碗一样平淡无奇地继续着,像是被人所迫,彼此并无太大乐趣,只是习惯一时难改,相互满足,仅此而已。只是眼下的情形又复杂了,区里的人又放出风来,说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同盖一床被了。说到此,区里的人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了。然而,毫无疑问,朗蒂埃是在打那高个金发女郎的主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她已代替了热尔维丝的一切。此时还传出了一个笑话,有人硬是说有一夜朗蒂埃到隔壁的枕头上去寻热尔维丝,却把维尔吉妮带回房来,留到天亮才认出是褐色头发维尔吉妮,因为黑暗之中他只当是旧情人。这段戏言让人笑破肚皮,实际上并非到了那种地步,实际上他只是在那女人的肥臀上掐了两把。罗利欧夫妇也不时地在热尔维丝面前兴致勃勃地说起朗蒂埃与维尔吉妮的柔情,借此来挑逗她的嫉妒之火。博歇夫妇也不甘示弱,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完美的一对情人。众说纷坛之中,最令人不解的倒是金滴街的人们似乎并不谴责这新的三角夫妇;当初热尔维丝遭受众多道德上的非议,现如今却对维尔吉妮如此宽容。也许街上的人们的宽容大量都来自于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位警察吧。

  所幸的是热尔维丝并未被嫉妒心所困扰,朗蒂埃的背信弃义和负心举动倒让她冷静了许多,因为已经很久了,她心中毫不在乎与他的关系了。她并不苛意打听便听到了他许多肮脏的经历。朗蒂埃与各种荡妇有过性关系,甚至那些马路上招摇过市的野妓都与他猪狗般地交媾;想到此她的嫉妒之意全无,但仍旧对他客客气气,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温怒与他一刀两断。然后,她却难以轻易接受自己的情夫又有新恋的现实。维尔吉妮与马路上的野妓当然不同。这对男女编织出这般事来,分明是戏弄于她,即使她对此不屑一顾,也忌恨他们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样就当罗利欧太太或其他可恶的饶舌妇,在她面前故意提起布瓦松当了王八,戴了绿帽的时候,她会脸色苍白,内心隐隐作痛,胸中怒火中烧。她紧紧咬住嘴唇,强压内心的愤懑,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仇人们看见了快活。然而她似乎与朗蒂埃争执过,因为,一天下午洛蒙茹小姐相信听出了一记耳光的声响,从那以后,朗蒂埃半个月都没和她说话,后来还是他先来讲和,祥和的情形又重新开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热尔维丝无奈选择了忍气吞声,为了使生活不要被搅得更糟,她不愿再与维尔吉妮恶语相向,大打出手了。嗨!她已不再是20岁的人了,她也不再疯狂地迷恋男人,更不会像当年让别人的屁股露在众人眼中,任她捶打,却冒让自己大失颜色的危险。不过。她却免不了把那新仇旧恨加倍记在心头。

  古波却到处嚷嚷起来,这个不愿意正视自家女人与野男人私通的窝囊丈夫,现在却大肆嘲笑布瓦松戴绿帽子。在自己家里这算不了什么,轮到别人了,在他看来这种事大滑稽可笑了。当邻居的女人们跑去打听那乱了章法的绯闻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混迹其中。嗨!真是个无能的布瓦松!亏他还腰佩短剑在街上管教路人呢!后来,古波竟厚着脸开起热尔维丝的玩笑来。瞧呀!她的相好一甩手就丢了她!她真不走运:起初与那些铁匠们不欢而散,接着那帽子商玩弄她于掌股之间。可见她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货。她为何不去搭上一个泥水匠呢?泥水匠习惯于把石灰浆搅得粘稠而结实,他们对情感之类的事也会专一而实在。当然,他的这番话只能算是笑话,然而也不能不使热尔维丝脸色变得铁青,因为他用一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把那些话连同钻头钉进她的体内似的。当他说到一些龌龊的话题时,她从来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当真。一个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醉酒的男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再说有些做丈夫的20岁时很会吃醋;可到了30岁酒精让他们变得异常通融,哪能管得上妻子是否贞洁。

  瞧呀!古波在金滴街上竟变得那样傲气十足,他把布瓦松称为乌龟。这足可以让那些好事的长舌者们闭上臭嘴了!现在他自己不是乌龟了。呀!这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啰!当初他表面上似乎一无所知,那无非是不喜欢众人在茶余饭后议论他罢了。每个人都明了自家的底细,身上何处发痒就去搔什么地方。而他呢,既然不觉得痛痒,何苦为取悦众人去搔搔身子呢?那么想想看,那警察是否听到了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可是实情;人们看到了一双厮混的情人,不能再说是谣言了。他不由地义愤填膺,他弄不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竟能容忍家中有这般丑闻。警察布瓦松也许是喜欢别人嚼过的面包吧!只能这样解释了。然而,每每夜晚来临,古波烦闷无聊之际,觉得独自与妻子在这阁楼的斗室里厮守实在索然,于是按捺不住走下楼去,找到朗蒂埃挽住他上楼。自从自己的哥儿们不与他同住之后,他在这间陋室中觉得百无聊赖。当看到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冷眼相视时,还在其中撮合两人。妈的!他难道要把众人抛到云雾山中?他还要为众人已知晓的各得其所的桃色丑闻辩解吗?他发出自嘲的冷笑,那双醉汉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眼中既有豁达的心胸,又有一切都要与帽子商分享的欲意,这样生活才美滋美味。尤其是这些三人同室的夜晚真让热尔维丝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在当真。

  在这是是非非之中朗蒂埃却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他自持长者和公正的风范。有三次他阻止了古波家和布瓦松家的不和,让他们言归于好,两家人和睦相处正是令他欣喜的事。由于朗蒂埃温柔坚定的目光时刻普照着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两人始终装出情谊笃深的模样。而他呢,用指挥官般的冷静操纵着一个金发、另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用他的狡黠诱骗她们养肥自己。这天早上他吃过古波家的饭还未消化,又去吃布瓦松家的东西。哎!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吞下了一家店后又着手去吃空第二个店铺。总之,天下只有这种男人才有这个福分。

  这一年的6月,娜娜第一次领了圣体。她快13岁了,像一支正在生长的芦笋般高大,但却透着几分不掩廉耻的神情;因为她行为不端,去年教堂就不让她聆听圣课了;这一回神甫之所以准许她领圣体,无非是怕她不再来教堂,那样街上就会多一个不信神灵的女孩。娜娜想到领圣体能有白长裙好穿,便欢喜地手舞足蹈。罗利欧夫妇是她的教父教母,他们逢人便说要送给她一条白长裙作为礼物,闹得宅院里无人不晓;罗拉太太要送她面纱和帽子,维尔吉妮给她一只手提钱袋,朗蒂埃则送她一本祈祷书,如此行事让古波夫妇从容等待领圣体仪式,不用为此过于发愁了。甚至布瓦松夫妇也选择同一天大动炊具,请众人喝酒,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这无疑是朗蒂埃提议的结果。他们邀请了古波夫妇和博歇夫妇,因为博歇的子女儿也领了第一次圣体。那天晚上大家能吃到羊腿肉和几个别样的菜肴。

  仪式的头天晚上,当娜娜正望着横柜上排列的各种赠品啧啧称奇的当尔,古波喝得酩酊大醉地走进家门。巴黎空中的酒气又把他熏倒了。他借着酒劲一把拽住妻子和女儿,满嘴不合时宜的肮脏字眼脱口而出。然而娜娜平常在脏话堆里耳濡目染,也变得说话放荡而粗鲁,每逢与母亲争吵,她毫不戒意地给母亲冠以母骆驼和母牛的称谓。

  “拿面包来!”古波嚷道,“我还要喝汤,蠢女人们!……哪来的这许多母狗们的衣服和化妆品!听明白了,再不拿汤来,我可要坐在这堆臭东西上面了!”

  “他喝多了就这样嘴上没谱!”热尔维丝忍不住地嘟囔着。

  她转身对他说:

  “汤正热着呢,你瞎闹什么!”

  娜娜显出很有节制的模样,因为她觉着今天的日子该安分才是。她继续审视着柜子上的礼品,装着垂下眼睑听不明白父亲的粗言秽语。但是古波晚上醉酒后总爱挑逗人作乐,他凑近娜娜的脖子说:

  “我要把你的白长裙扔出去!嗯?你还像那个星期天一样,把纸团塞在胸衣里充当奶头吗?……是的,是的,先等等别生气!我得先看看你在扭屁股呢!那都是漂亮衣服让你心神不安!那些臭东西催你变成个骚女人……贱丫头,快滚开!拿回你的臭爪子,把那些破烂扔进抽屉里,否则别怪我替你把它们扔进茅坑!”

  娜娜低下了头,始终一言不发。她拿起那顶纱帽,问母亲这帽子值多少钱。古波伸出胳膊要抢那帽子,热尔维丝一把推开他嚷道:

  “你别为难孩子,她挺乖的,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于是古波满嘴喷粪地发作起来:

  “好啊!你们这两个娼妇!母亲和女儿正好一对!圣洁地去祈祷上帝时还勾引男人,真有你们的,小淫妇,你敢说不是?……我要用麻袋给你当衣服穿,看看能不能给你搔搔皮肤!是的,就用一只麻袋,让你和神甫都感到恶心!难道我要别人给你惯出恶习不成?……好的!你们两人听听我的话行不行!”

  古波说着要扯破那些东西,热尔维丝伸出手臂要拦住他的当尔,娜娜猛然间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此时她已忘了听她忏悔的神甫对她嘱咐遇事要有节制的话,咬着牙狠狠地说了一声:

  “猪猡!”

  古波喝过汤,立刻躺倒,鼾声大作。第二天当他醒来之时又变成了一个好父亲。虽然昨夜的酒气还未完全退去,但已明白怎样亲切和善了。他特意去看女儿梳妆,他对那条白色长裙又赞赏不已,还觉得就这么一小点儿点缀就已经把女儿妆扮成一位小姐了。总之,依他说做父亲的到了这个日子,自然为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感到骄傲了。哟!娜娜看上去的确美艳照人,由于裙子太短了些,她竟含羞而笑像个新嫁娘一般。大家从楼上下来,她在门口看到了宝玲也一身白裙站在那里,她停了脚步,先用眼睛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十分惬意地挺了挺胸,因为宝玲没有她装扮地得体,那一身装束简直像一只包裹,哪能比得上她风姿绰约。两家人一同出发向教堂走去。娜娜和宝玲手里拿着祈祷书走在最前面,她们两人并不交谈,风鼓起了她们脸上的面纱,只是欣喜地望着从店铺里走出来的人们,耳边听到人们说她们漂亮可爱,于是她们脸上做出很虔诚的样子。博歇太太和罗利欧太太走在后面,因为她们相互交换着对“瘸子”的看法,说她把家里败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亲戚长辈们送给娜娜所有的东西,她女儿领圣体仪式可就做不成了。是的,娜娜的所有东西都是亲戚们赠送的,从长裙直到那件新的衬衣也是为领圣体买来的。罗利欧太太最注意那条白色长裙,那是她的赠品。每一次娜娜过于走近店铺,蹭上些尘土时,她便劈头就骂娜娜是“脏丫头”。

  来到教堂里,古波总是在哭。这看上去很蠢,可他总也忍耐不住。是眼前的情景让感动的潸然泪下,神甫张开臂膀虔诚施礼,小姑娘们像天使般的双手合十列队缓缓前行;管风琴奏出的乐曲在他胸中激荡回响,檀香散发出的奇特香味迫使他一个劲地抽着鼻子,像是有人把一束香气扑鼻的鲜花举到他面前那样。总之,他触景生情,内心受到了触动。正当女孩子们吞吃圣体的当尔,一首极有神韵的圣歌骚然响起,那曲子仿佛像一股清流淌进他的脖子一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另外,他身旁有好些易动感情的人也用手帕擦着眼泪。真的,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过,出了教堂之后,当他与罗利欧到酒店里喝起一瓶酒时,那眼眶未湿的罗利欧嘲笑他,让他动了肝火,他谴责那些神甫点燃了些什么样的魔草能让男人们心软似水呢。再说,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他的眼睛还留着红肿的泪痕,这倒可以毫无质疑地证明他绝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他说着又叫了一杯酒喝起来。

  晚上,布瓦松家的乔迁之喜家宴煞是热闹。宴席自始至终沉浸在和睦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任何意外。坏日子到来的时候也会有美好的晚会和时刻,相互厌恶的人们也能暂时相爱。朗蒂埃左边坐着热尔维丝,右边是维尔吉妮,他对两个人都十分和蔼可亲,就像鸡棚中一只维持和平的公鸡,竭尽温柔之能事,在母鸡群中周旋。他的对面坐着的布瓦松俨然一副冷峻沉思、严厉而庄重的警察作派,与他在冗长的巡逻途中一般,双眼放出无神的光,心绪祥和,无思无虑。然而宴席上的皇后却是娜娜和宝玲,大家允许她们不脱礼裙,于是她们总得小心翼翼的行事,直挺挺地坐着,生怕弄脏了白色长裙。每吃一口东西,别人便嚷着叫她们抬起下巴,让食物不留残迹地慢慢咽下。娜娜终于失去了耐心,终于把酒洒在了胸衣上;大家手忙脚乱地为她脱了胸衣,立刻用一杯清水把上面的酒迹清洗干净。

  随后,该上饭后果品的时候,大家又十分郑重地谈论起孩子们的前程来。博歇太大已经为女儿选好了职业,宝玲将去某个金银器加工厂做个细活女工;那里每天能赚五六个法郎呢。热尔维丝还不置可否,娜娜对什么都没兴趣,嗨!她能带着顽童们东奔西跑,她就是这般性情;剩下的嘛,只有那双什么也不会做的手。“我呢,”罗拉太太说,“如果我在您的位置上,就让她去当个做假花女工,那活计既干净又文雅。”

  “假花女工吗?”罗利欧说,“做假花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什么!那么,我呢?”这位身材高大的寡妇咬着嘴唇又说,“您可要明白,我可不是一条发情的母狗,听见男人打口哨就四蹄朝天了!”

  众人们忙不迭地示意她住口。

  “罗拉太太!哎哟,罗拉太太。”

  大家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看看两个领过圣体的小姑娘。原来两个小东西正用鼻子挨着酒杯强忍住笑呢。出于体面起见男人们也都挑一些文雅的字眼交谈。但是罗拉太太都不以为然。刚刚她那一番言词,可是从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听来的。除此之外,她自信说话得体;因为常有人恭维她说话的方式和口气,说她谈论的一切都那样文雅。即使在孩子们面前,她也从不会说出有失体统的话来。

  “做假花的女工中可有不少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你们该去打听打听!”她嚷着说,“她们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她们会自我检点,也都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即便她们中有些人有失自重……是的,她们的性格都源于制作,那些美丽的花卉。就拿我来说,正是精雕细琢假花的活计保全了我不至于……”

  “天啊!”热尔维丝打断她的话说,“我并不是厌恶做假花的行为,只是看这职业对她是否更合适些,我们不该违背孩子们的禀赋……喂,我说娜娜,别在那里犯傻,你回答我,你喜欢去做假花吗?”

  此时,娜娜那小丫头正趴在她的餐碟前面,用一个弄湿的手指粘起盘子里糕点渣,放进嘴里咂吸着手指。她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一切,狡黠地一笑,终于说:

  “是的,妈妈,我喜欢。”

  于是,事情在眨眼之间便谈妥了。古波十分情愿罗拉太太第二天就把娜娜领到开罗街她的那个作坊去干活。而众人们又严肃地谈起人生中应尽的义务的话题。博歇说娜娜和宝玲领过圣体就算成人了。布瓦松接着说今后她们该知道怎样做饭,缝补袜子,还得会料理家务。大家甚至谈到有一天她们会结婚,生育子女。两个女孩静静地听着,偷偷发出笑声,彼此你推我搡握对方的痒痒,想到自己已成为妇人,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白色的裙据衬出两张因羞涩而涨得排红的脸庞。然而最使她们心悸的还是朗蒂埃拿她们开心提出的敏感话题,当问到她们是否已有了小丈夫时,大家逼迫娜娜承认她很爱维克多·福克尼,那个她母亲老板娘的儿子。

  当大家走出店门后,罗利欧太太对博歇夫妇说:

  “真好呀!那丫头虽然是我们的教女,但是一旦父母让她去当了扎花女工,我们也不再过问她的事了。瞧吧,大马路上又得多一个野鸡……出不了半年,那丫头能替他们赚酒钱了。”

  当古波夫妇回到楼上就寝的时候,他们承认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布瓦松夫妇也并不令人讨厌。热尔维丝甚至觉得那店铺收拾地十分整洁。她原先预料自己在以前的旧屋子里去吃饭一定会伤感不已,那主人也会摆出架子愚弄她;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不曾有过哪怕是一秒钟的不愉快。娜娜一面脱着长裙,一面问着母亲,三楼上面那位上个月出嫁的小姐,是否也有像自己一样细腻柔软的纱裙呢?

  但是古波家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岁月荏苒,两年时光像河水一般流逝。他们在穷苦与衰老的窘境中愈陷愈深。尤其是恼人的冬季更让他们的生话难以维系。如果说其他季节里还能勉强度日,那么,一旦严寒的冬季来临,雨雪交加之际,也是饥肠辘辘之时,家人们只得在早餐桌前踱步,在西伯利亚般寒冷的陋室里心中念叨着丰盛的晚餐充饥。12月的寒风像一个恶魔似的从门底下的缝隙钻进屋来,它也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与痛苦,成群的工人无活可干而失业,严寒让人迟钝而怠情,湿冷的气候映衬着黑沉沉的凄惨。第一个冬天里,他们不时地还能生起火炉,大家蜷曲着身子围在火旁,宁愿空着肚子,也不忍心挨冻;然后,第二个冬天来到后,屋里已无力生火,不仅是炉子已锈蚀不堪,它那墓碑般的生铁外壳也让屋子显得更加阴冷。而且,更令他们不堪重负的是那要命的房租。喂!请交1月份的房租了!当家里连一只小萝卜都找不出来的时候,博歇大叔却送来了房东的房租收条!像一阵北风袭来,真是雪上加霜!随后的一个星期六,马烈斯科来到他家,他穿着一件品质上好的大衣,他那双粗大的手上戴着一副羊毛手套;嘴里满是逐客声。这时屋外大雪纷飞,好像这雪正为一家人在街道上准备好了一张床,还有雪白的被单,为了付清房租,他们几乎把自己身上的肉都要卖了。那房租让家里空空如也,炉里没有煤烧,碟里没有饭吃。其实并非他们一家人受此煎熬,全宅院里也是哀号四起。每一层楼里都传来哭泣声,痛苦的哀叹声沿着楼梯和走廊不时地回响。即使是每家都死了人,也不至于会有这般可怕的情形。果真是末日来临,一了百了,活不下去了,可怜的穷人被碾得粉碎。住在四楼的那个女子去美男街暂做几天皮肉生意,六楼的那个泥水匠竟偷了老板的东西。

  毫无疑问,古波夫妇只得怪他们自己。现实生活的确艰辛,但只要尽心理家、勤俭攒钱,总是能挺得过去的。就说罗利欧夫妇,面对那肮脏的房费收据,总能按时支付房租。但是,古波夫妇对工作的厌倦,使他们的生活像在一根蜘蛛丝上行走。娜娜正在学做假花,还不能赚钱,她的各种花销倒还不少。热尔维丝在福克尼太太家终于被人瞧不起了。她干活儿的手艺一天不如一天,手下的活儿马马虎虎,草草了事,以至于老板娘把她的工钱降为两个法郎。这是装腔作势者付出的代价。然而,她仍是那样傲慢,随意发火,动不动就在众人面前摆出当年老板娘的派头。一旦感情冲动,便离了洗衣房,数日不来上工;甚至有一次,她气恼地看到福克尼太太雇佣了皮图瓦太太,嫌自己要与她先前雇过的女工手挨手地工作,一气之下半个月没来上工。经过一些放纵不羁的事情之后,人们出于怜悯又一次地接受了她,然而她却变得更加乖戾。自然到了一周工作结尾,她的工钱并不多;她苦不堪言地叹息说,有一个星期六结账,她反倒欠老板娘的钱呢。至于古波,也许他还在工作,然而他挣的工钱或许是像礼品一样奉给政府了;所以,自从艾坦普雇过他那一次之后,热尔维丝再也没看到过他手中的硬币是什么颜色。到了发薪的日子,当他走进家门,她也从不看他手中拿着什么。他摇摆着双手回家,裤子口袋空着,甚至经常连块手帕都不曾有了。天啊!是的!他的手帕是丢了,或许是被某个混蛋哥儿们偷去了。起初几次,他还报报账,编些假话:十个法郎捐给了一个慈善机构,二十个法郎从口袋的窟窿里溜了出去,还指那洞给她看,还有五十法郎还了些欠账。到了后来他再也不费神去编织谎话了。钱都花了,就是这样!口袋里没钱,就在肚子里,换个不算太精的方式把钱带给妻子就是了。热尔维丝听了博歇太太的劝告,有时真的到工厂门口去守候她的男人,准备从他手中截到刚领到的薪水;然而,这一招竟收效甚微。他的哥儿们已经预先通知了古波,教他把钱塞进皮鞋里或者藏在不好说出口的隐秘处。博歇太太对识破男人的伎俩十分在行,那博歇总是藏起一枚十法郎的金币,是想用来给他那些相好的娘儿们买兔肉吃的;她搜遍丈夫衣服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最后,常常从他便帽的帽檐里搜出来,原来他把金币缝在布与皮子之间。嗨!古波决不肯用金子去镶他那顶破帽子的帽檐!他只是把钱吞进肚子里。热尔维丝还不至于拿起剪刀去剪开他的肚皮吧!

  是呀!由于自家的过失,古波家境遇每况愈下。然后,这一切并没有让他们扪心自问,尤其是穷困已病入膏肓之时。他们只抱怨命运不济,说那是上帝和他们过不去。现在家里真是吵得不可开支。整天都有纠缠不清的烦心事。然而他们之间还没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吵得最凶时相互打几巴掌而已。最糟糕的是温馨的情感之笼被打开,彼此的感情像蠢笨的鸟儿一般飞走了。父母女儿之间温暖的家庭亲情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荡然消逝,彼此冷若冰霜,各执一词。古波、热尔维丝和娜娜一言不合便会像兽类般竖起头发相互吞食,眼睛里放出相互仇视的光,似乎维系幸福家庭原动力的机械系统被破坏了,正是这个系统才能让家庭成员的脉搏和谐地跳动。噢!现在当热尔维丝看见古波在离地面一二十公尺的滴水槽上安装锌板时,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心神不安了。她当然不会推他下来,但是如果他自己掉下来,上帝呀!地球上岂不是少了一个酒囊饭袋!每当两人吵架到了火头上,她就嚷着诅咒他为何没让人用一只担架抬回来。她内心在期待发生这一切,这一切也许会给她带来幸福。这醉汉,他还有何用处?他只会让她哭泣,只会吃完她的一切,只会逼她堕落。天啊!男人们是这样没用,何不把他们早些扔进坟墓,女人们也好早日解脱,竟可在他们的坟头上跳起波尔卡舞呢!当母亲喝上一声“杀了他!”女儿便跟着喊一声“揍扁了他!”娜娜看着报纸上家庭恶性事情的报道,这个灵魂扭曲的女孩便生出不良的念头。然而她父亲总是那样走运,一辆四轮马车撞了他一个四脚朝大,他的醉意还未被驱散,这个没用的东西,何时才能死哟。

  在这穷愁抑郁的包围之中,热尔维丝还得忍受耳旁邻居们饥馑的哭号声。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穷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约而同地约定都没有面包好吃。所有的门都开着,都常常闻不到饭菜的气味从门里溢出。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中空的墙壁发出嗡嗡的响声,真像是辘辘饥肠在嘤嘤鸣叫。不时地有斥责声骤起,女人们的哭泣流泪声,孩子们饥馑的抱怨声,家家户户像是用吵闹来填满饥饿的肚子。人们的喉咙都像在痉挛般地抽搐,人人都张着嘴打着哈欠;让肠胃误将吸入的无谓空气当做饮食,尤其让热尔维丝大发怜悯之心的要数布鲁大叔,他住在那间斗室般大小的楼梯间里,像一只田鼠蜷曲着身子借以取暖,身子下面铺一堆麦秸,躺在那里几天都一动不动。饥饿甚至让他不愿出门,既然没有人在街上请他吃饭,何苦到外面去让食物勾起食欲呢?当有三四天不露面时,邻居们便推开他的房门,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不,他还活着,但离死也就剩一只气了,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哎!连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当热尔维丝得了些面包时,就丢一些面包皮给他。尽管她脾气起来越坏,因为她丈夫而厌恶男人们,但是她对待生灵的真挚的怜悯心却始终未泯。布鲁大叔,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因为他已手无扶稷之力而被社会抛弃,在她看来他更像一条可怜的狗,一点儿不中用的畜类罢了,那些屠夫们甚至连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着可怜的老人日复一日地呆在阴冷走廊的尽头,被上苍和世人抛弃,只能慢慢地耗尽自身的养料维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渐缩小,渐渐变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只搁在壁炉上的橘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她的胸口像压着一只重物般喘不过气来。

  热尔维丝同样对隔壁的扛尸夫巴祖热大叔的处境忧心忡忡。她与巴祖热的卧房之间只有隔了一层薄薄的墙板。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的声响她都能听到。晚上,每当他进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做什么,那顶黑皮帽子被扔到柜子面上的暗哑声响,活像一铲泥土落在地上的响动;又是大衣挂在墙上的声音,大衣摩擦墙壁发生的声音像一只夜莺在振动羽翼似的;接着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并脱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她听得见隔壁房中踱步声,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提心吊胆,每每听到他拍一下家具,碰响了一只碟子都能让她吓得跳起来。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这醉汉;一种隐约的恐惧感与想知道他举动的愿望交织在一起。他呢,是个乐天的汉子,整天酒足饭饱,颠三倒四地回到家里,不住地咳嗽、吐痰,哼着酸楚小调,嘴里带着不干净的字眼。只听见屋里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响动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而她在这边却脸色大变,心里想他在隔壁干什么勾当;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也许他扛回一个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报纸上可是登过一条轰动的轶闻,一个殡仪馆的伙计把许多孩子棺木积存在自己家里,为的是一次将它们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烦。可不是嘛!巴祖热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过隔板传过来,真让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当中一样,周围到处是地狱里的幽灵。这老头儿还很吓人,他总是一个人笑个不停,像是他的职业会让他笑口常开。当他结束了疯癫,倒头睡下时,他的鼾声可怕极了,简直能隔着墙打断热尔维丝的呼吸。她甚至数小时侧耳倾听,她相信邻居的屋里正在进行葬礼游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这可怕的情形里,热尔维丝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紧贴着隔板墙,想听清楚隔壁发生的一切。巴祖热使她产生的感觉,就像良家妇女对美男子的感觉一样;欲想尝尝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为,因为礼教和舆论把她们紧紧束缚。是的!如果不是恐惧钳住了热尔维丝的心,她真想去经历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样。有时候她竟变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巴祖热行为中可以给他启示的某种意念,古波看到这一切便笑话她,还问她是否对隔壁的扛尸老头儿有一丝冲动的爱恋之情了。他却发了火,嚷嚷着要搬家,这令人生厌的邻居让她受不了;然而当那老头儿带着墓地的气味回来时,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着了魔法一般,脸上显露出兴奋与惶恐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划破自己的婚约。那老头儿不是曾两次向她提议,要把她包裹起来,带到某个地方,享受长睡不醒的快乐,人世间的苦难烦恼一下子都会烟消云散吗?也许真有那么一块极乐福地,渐渐地那欲望煎熬着她,要她跃然一试。她直想去亲自体验它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是呀!尤其在冬天里,能在房租到期的时候,生活的烦恼让她最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能倒头睡上一个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开始睡上一小时,那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想到此她全身冰凉,在大地永恒而残酷的好意面前,她对于死的憧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头在隔板墙上狠狠捶了两下。她经历了悲惨的一星期,处处受人欺负,手里没有一个钱,甚至没了生存的勇气。这一天晚上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发烧让她全身打着寒战,灯光在她眼里不住地跳跃晃动。有一阵子她曾忍不住要从窗子上跳下楼去,她开始用拳头敲着板壁叫道: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

  那扛夫边脱鞋边唱着“三个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儿大概是干得很顺利,因为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兴奋。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热尔维丝提高声音叫着。

  他听不到她在喊叫吗?她立刻可以把躯体交给他,他也尽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无论是贫贱的女人还是高贵的女士,他都能安抚她们的灵魂,听见他唱那首“三个美妞”的曲子让她黯然伤神,因为依她看来情人太多的男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什么事?怎么啦?”巴祖热结结巴巴地说,“是谁觉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们走吧!”

  然后,这嘶哑的嗓声让她像从恶梦中猛然醒来。她做了些什么?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墙,当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间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壮的双手正伸过隔墙来揪住她的头发。她极不情愿地向后缩着身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是敲了那隔墙,可那也许是翻身时胳膊肘无意中碰在了墙上。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她的脸色惨白的像瓷盘子一样,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头儿抱着送到墓地去,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双腿直升到肩头。

  “喂!没有人吗?”巴祖热在一片寂静中接着说,“等等,我对女人会很客气的。”

  “没,没有什么,”热尔维丝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您了。”

  去那扛夫低声埋怨着重新睡去的过程里,她惶惶不安地静听着,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他又会臆想出听到她在敲隔墙。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格外留心。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也不再向邻居求救了。她说此话,为的是自我安慰。因为有些时候她虽然害怕,然而,内心总是保留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动。

  在她悲惨的生活境遇中既有自家的忧虑,也有邻家的苦楚。然而,热尔维丝却在俾夏尔家看到了一个具有生活勇气的好榜样,那就是小拉丽,这个8岁的小女孩,长得娇小而浑圆,却像大人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她的家务活很重,她照看着两个很小的弟妹,弟弟于连只有3岁,妹妹亨丽艾特也只有5岁。她一天到晚要照料他们,甚至在扫地洗碟子时都得时刻不停地看管好两个淘气的小毛孩子。自从俾夏尔一脚踢在他妻子肚子上使她命归黄泉以后,小拉丽便担负起照料全家人的小家庭主妇的角色。她默默地代替了她死去的母亲,然后她那畜牲般歹毒的父亲竟像当年看待她母亲一样让她干所有的活,像毒打她妻子一样毒打自己的女儿,当他醉酒回家,是要向女人们施虐才肯罢休。他根本不会理会小拉丽年纪还那样的小,就像打一只老皮囊一样毒打女儿。一巴掌扇上去,几乎要盖住小女儿整个的脸,她的肌肤也太娇嫩了,五个手指印在脸上竟能两三天不退。说一声“是”或者“不是”都会招致不明不白的拳打脚踢。父亲像一只发疯的狼扑向一只战战兢兢可怜的小猫,她的胆怯、温顺和弱小不禁让人为之动容,而她却圆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不敢有丝毫的埋怨。是的,小拉丽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只是缩着脖子,借以保护自己的脸;她忍住哭喊声,生怕惊动了邻居们。为她父亲用脚踢得她在屋子的四处乱滚乱跑而厌倦了之后,她才能蜷缩成一团稍加喘息一会儿,刚刚缓过气来又去重新干活儿,给弟妹们洗刷,替全家预备晚饭,而且还不让家具上有一丝一毫的尘埃。挨打竟成了她终日劳作之中的一件活计一般了。

  热尔维丝给予邻居小拉丽极大的同情。她把拉丽看做与自己平辈的、上了年纪而识世理的女人。应该说拉丽的面容的确苍白而憔悴,带着老姑娘们饱经世故的沧桑。只是听她谈话,人们会认为她是个30岁的女人。她很会购物,精于缝补手艺,料理家务井井有条,讲起孩子们的事更是头头是道,竟像她自己已生过两三胎似的。8岁的孩子说出这般话来让人听了不禁先是一笑,接着便会喉头哽咽,欲哭无泪,起身走开,免得让孩子看到眼泪。热尔维丝总是尽可能帮衬她,倾其所能给她一些食物和旧裙子。有一天,她让拉丽试穿一件娜娜的旧上衣,忽然一阵伤心,她看见拉丽的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肘上破了皮,血还没止住呢,全身受尽折磨无辜的薄皮紧紧地包着瘦骨。上帝呀!巴祖热大叔尽可以为她预备好棺木,她离那一天不远了!然而小拉丽却苦苦哀求热尔维丝什么也别说。她不愿意人们因为她而厌恶父亲。她替父亲辩解,她还担保说如果父亲不喝酒时也不是那样凶神恶煞。他喝醉时就像疯子一样,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主啊!她原谅父亲,因为人们应该原谅疯子们的一切举动。

  从此以后,热尔维丝时时留意,为她听到俾夏尔大叔叔东倒西歪走上楼梯,便前去劝解,但是,十有八九连她自己也挨了俾夏尔的拳脚。白天的时候,当热尔维丝走进小拉丽家,经常遇到她被捆在铁床腿上,这是她锁匠父亲的鬼点子。他每次出门前,用很粗的绳子捆在小拉丽的腿上和腰上,没有人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杯中之物烧坏了她父亲的神经吧!即使当他不在家时,也要让女儿遭受虐待。她被整日地像一根木桩般直挺挺地拴在铁床柱上,腿已被捆得失去了知觉;有一夜俾夏尔忘了回家,她竟被捆着挨了整整一夜。当热尔维丝愤愤不平地说要替她解开绳子时,她却哀求说别松开绳子,因为一旦父亲发现绳子结头不是他打的,便会暴跳如雷。真的,她并不觉得痛苦,只当在休息;她说此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她那双娇小细嫩的腿已肿胀而坏死。使她伤心不已的只是这样被拴在床边无法去干家务活,只好眼瞅着满屋子零乱不堪的东西发出无奈的叹息。哎,她父亲应该发明一些别的招术才是。尽管如此,她仍旧能照看好弟妹们,两个小东西也十分顺从她,她唤亨丽文特和于连来到身旁,替他们擦去鼻涕。虽然腿被捆着不能动弹,然而手却是自由的,于是为了利用时间,她便织起毛线等着父亲能给她松绑。尤其让她疼痛难忍的是等俾夏尔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时,她得在地上躺上足足一刻钟,不能立刻站起身来,因为浑身的血液循环已不畅许久了。

  歹毒的锁匠还想象出一个小把戏。他把几只铜币放在炉中烧红,然后放在壁炉的边上,唤拉丽过来,差她去买些面包,纯真无邪的小女孩便抓起那些铜币,惨叫声中丢了铜币摇晃着被烧焦的小手,于是他咆哮起来,谁家有这样无用的蠢丫头!现在连钱都拿不到手里!他威胁女儿如果不把铜币立刻捡起来,就撅起屁股等着挨揍。女孩稍一犹豫,一阵劈头盖脑的巴掌便打得她眼冒金星。她眼中两粒豆大的泪珠滚动着,默默地捡起铜币拔脚便走,一路上把那铜币在蜷曲的掌中不停地翻动,让它们快些冷却。

  是的,人们无法料想一个醉汉灵魂深处怎样驱使出种种残忍的念头。譬如有一天下午。拉丽料理好一切后,与孩子们玩耍着,窗子大开着,一阵微风徐徐吹来,与走廊里的风贯通,轻轻地扇动房门。

  “这是大胆先生来了,”拉丽富有想象地说:“请进,大胆先生。久违您了。”

  她走到门前不断地鞠着躬,算是对风施礼,享丽文特和于连也跟在她的身后学她的样鞠起躬来,他们非常乐意玩这个小游戏,笑得弯下了身子,像是被人搔了胳肢窝一样。拉丽看着弟妹们重贞般的开心,自己的脸上也绽出了玫瑰花般的笑容。她甚至为自己想象力引来的乐趣感到陶醉,毕竟这样开心的时到时刻对她来说太少太少了。

  “您好,大胆先生。您身体还好吗?大胆先生。”

  忽然间,一只粗野的手推开了门,父亲俾夏尔走了进来。顿时,屋里的场景完全变了,亨丽艾特和于连向后退去,脊背紧贴着墙壁,拉丽一时被惊呆了,鞠躬的身子停在了半空,锁匠手中拿着一支崭新的大马鞭,长长的鞭子柄是用白木做的;皮子编成的鞭梢露出细而尖的皮绳。他把鞭子放在床角上,并不像平时那样用脚踢拉丽,可怜的小姑娘已经把瘦小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他冷笑着露出一口黑牙,他看上去很快活,但也已酩酊大醉,那张好逸恶劳的胖脸上掠过一丝寻开心的窃笑。

  “噢?”他说:“贱丫头,你倒是蛮开心嘛!我在楼下就听见你在跳舞了……喂,你往前走!再近些,妈的!脸朝着我!我可不想闻你的屁股,你怎么抖得像个筛子,难道我碰着你了吗?……先替我脱了鞋再说。”

  拉丽没有挨父亲脚踢,心中越发害怕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低头替他脱了鞋子,他先是坐在床沿上,随后又和衣躺在床上,圆睁着双眼看着拉丽在屋子里做这做那的举动,她在父亲凶恶的目光下越发呆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由于心里害怕,手脚也越发不听使唤,终于不慎打碎了一只茶杯。而他并不为所动,只是拿起那鞭子给她看,他说:

  “喂,小笨牛,瞧瞧看:这是给你的礼品。是的,我又花了五十个铜币把它买来……有了这个玩艺儿,我就不用到处追着跑了,即使你跑遍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也能按得着你。你不想试一试吗?……对呀!你打碎了杯子!……来吧,嗨!跳起舞来吧!给你的那位大胆先生鞠躬吧!”

  他甚至都不用直起身子,仰着身子躺着,头凹陷在枕头里,在屋里抡起大马鞭发出噼啪的声响,竟像马车夫任意抽打自己的马一样,接着他压低了手臂,抽打着拉丽的腰部,那鞭子忽而卷住她,忽而又放开她,她被抽得像乱转的陀螺。她被抽倒在地,想要爬着逃脱他的鞭打,然而,鞭子又劈头而来,把她抽得重新跳了起来。

  “嗨!嗨!”他叫着,“这多像在赶一群母驴!……嗯?真棒,冬天的早晨,我可以好好睡着,不会伤风了,远远地抽到那群母牛,还不会伤着我身上的冻疱……在这一头,嘿!抽到你了!到了那一头,嘿!又挨我一鞭子!回到这一头,哈哈!又吃我一鞭子!好吧!你敢滚到床底下去,我会用鞭子把接你……哦!吁!吁!哒儿驾!哒儿驾!”

  他的唇角上泛出白沫,黄色的眼珠从黑色的眼眶里瞪了出来。拉丽被抽得魂飞魄散,惨叫不止,在屋里四处蹦跳着乱窜,时而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时而脊背紧贴着墙,躲避雨点似的皮鞭,然后那大马鞭的细梢无情地掠过她的全身,耳边皮鞭的噼啪声响不断,她那娇小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条条伤痕。那情形真像教一个牲口在学跳舞。瞧呀!这可怜的小猫像在跳华尔兹舞一样跌跌撞撞,她双脚不时地蹦起又落下,活像女孩们玩跳绳游戏时那样,却不能像女孩们一样高喊“跳呀跳”。她跳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精疲力竭,活像一只富有弹性的皮球,任其自然乱蹦乱跳,已没了躲闪的气力。她那恶狼般的父亲却洋洋自得,还不住地骂她是娼妇,问她尝够了没有鞭子的滋味,还问她现在是否彻底明白,要逃脱他鞭子的惩罚是决不可能的。

  然而,热尔维丝突然走进屋来,她听到了小拉丽的痛苦的喊声。面对这凶残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她大声怒吼道:

  “住手!你这个臭男人!你停不停手,狗强盗!我要去警察局告发你!”

  俾夏尔像一只被搅扰的野兽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起来:

  “哦,原来是您,臭瘸婆娘!有您什么事,嗯?我教训她还要戴上手套不成?……您瞧瞧,这只是提醒她我的手臂不短。”

  边说着又甩出最后一鞭,正打在拉丽的脸上。拉丽的上嘴唇被打出一条口子,鲜血流了下来。热尔维丝抄起一把椅子,准备扑向那铁匠,然而小拉丽却向她伸出两只哀求的手臂,说她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了。她扯起自己围裙的一角揩干嘴上的血,并且招呼两个嚎啕大哭的弟妹别再出声,两个孩子竟像自己挨了一顿皮鞭的毒打一样伤心落泪。

  热尔维丝每每想到拉丽,就不再自叹薄命了。她甚至想让自己也能有像这个8岁女童般惊人的勇气。的确,全楼的所有女人们都比不上她一个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热尔维丝曾看到她三个月里只啃啃干面包,甚至连碎面包片都吃不饱,消瘦、孱弱至极以至于扶着墙才能行走。当她把剩下的一些肉悄悄地送给她吃的时候,看着小拉丽大滴的泪珠默默落下,小口地细细嚼碎肉块,因为缩小的喉咙咽不下太粗的食物,热尔维丝看到此心都要碎了。尽管她经受如此熬煎,却仍然始终温柔善良,尽心竭力,为人处事的理智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所承担的小母亲的责任,甚至超过了女性负载的极限,女童孱弱的天真与烂漫在她身上过早地消逝了。热尔维丝以这个饱经痛苦却又宽容为怀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楷模,努力学着她宁可牺牲自我也缄然不语的品行。拉丽只是终日睁着那对无言的眼睛,人们能从这对逆来顺受的黑色大眼睛的深处揣摸到那个凄惨的末日黑夜。没有一句语言,只有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然而在古波夫妇的家中,小酒店劣质烧酒的遗毒也开始作祟起来。热尔维丝料定总有一天她的男人也会像俾夏尔一样举着一根鞭子教她跳舞。将会袭来的不幸,使她出于本能的敏感而更加同情小拉丽的不幸。是的,古波的情形更糟了。烧酒给他脸上带来红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也不能像当初充好汉,拍着自己雕像般的身子说烧酒养壮了他的身体;因为当初那几年他浑身上下的一层黄膘早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干瘦的皮,泛着青灰的颜色,活像泡在沼泽里的腐尸的肉色。他的胃口也坏了,渐渐地不喜欢吃面包了,甚至见了炖肉也会作呕。给他做好可口的饭菜,他仍然没有食欲,他的牙齿已酥软地无法嚼得动食物,为了维持生存,他每天需要喝一瓶烧酒,那是他必备的东西,也是他的肠胃惟一能消化的食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他得弯下身子足足一刻钟时间,剧烈地咳嗽震得每个骨节都咯咯作响,然后伸长了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口口粘液似的苦水,正是这些苦水疏通着他的喉管。这样的呕吐每天都会有,人们尽可以事先替他预备好盛秽物的垃圾桶。等一杯酒下肚之前,他是不会直起身子来的,对他而言酒便是一剂能烧热他胃肠的良药,然而在白天,他似乎也恢复了精神。起初,他感到皮肤发痒,手脚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似的,他不禁笑着说或许是老婆赶时髦拿些羽毛放在毯子和被单夹层中,是那羽毛使他身上发痒。后来,他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搔痒的感觉终于被令人难以忍受的痉挛所代替,好像浑身的肉被夹在一只钳子里一样。他突然觉得这非同小可,于是不再说笑,在街上停下了脚步,顿觉精神恍惚,耳朵嗡嗡鸣响,眼前金星回起。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黄的,房子像是跳起舞来,一阵眩晕持续了三秒钟,他害怕自己会猝然倒地。还有些时候,大太阳直晒着脊背,他突然会冷不了地打一个寒战,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似的。最令他恼火的是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尤其是右手竟像做过什么坏事一样剧烈地抖动,更像是魔法附体一般,妈的!他似乎已不是一个男子汉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他拼命地伸展自己的肌肉,抓起自己的杯子,发誓要拿稳它,然后任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那杯子仍在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跳着舞步,那颤动竟急促而有规律。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发起火来,无端地叫喊着又往肚子里灌进了十几瓶酒,接下去便可以抬起一桶酒,手臂也不会颤动了。热尔维丝劝他说只有不再喝酒才能阻止手发抖。他却不听她的话,硬是又喝了很多酒。说是做做试验,酩酊大醉之际又发起怒来,埋怨面前经过的四轮马车搅扰了他的酒兴。

  3月的一天晚上,古波浑身透湿地走进家来。原来他和“靴子”在蒙特鲁日饱餐了一顿鳝鱼后,回家的路上刚到佛尔诺街和鱼市街交汇的路口,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飘泼大雨浇了个透。到了夜里,他咳嗽得异常厉害;脸色通红,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气喘得像一只破风箱,第二天早上,博欧夫妇请来的医生来看了他,医生听过他的背部之后,摇了摇头,把热尔维丝悄悄拉到一边,劝她立刻把她丈夫送到医院去。古波患上了肺炎。

  热尔维丝心里并不难过。从前她曾宁愿让人用刀剁成肉酱,也不愿把丈夫托付给那些医院里的实习生,当那一次在民族街上,他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故后,为了精心护理他,热尔维丝几乎耗尽了家产。然而当男人们堕落到与恶棍为伍时,那些美好的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不,不,她再也不肯倾注那样的心血了。人们把他从她身边拿走不再归还,她甚至会千恩万谢呢。然后,当担架到来人们像抬家具似的把古波抬起时,热尔维丝脸色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尽管她嘟嘟囔囔地小声埋怨丈夫是自作自受,像是不把他放在心里,但却希冀着柜子里有十个法郎,能把他留在家里。她陪伴着担架来到了拉里布齐埃医院,看着护士扶他上了病床,医院大厅的病床排成了长龙,床上的病人个个都是行将入土的脸色,他们抬起身子,用眼睛看着刚刚抬进来的新伙伴;这里的环境实在令人沮丧,发烧者的气体让人窒息,而且肺病患者的嘶哑喘咳声简直能让你也像痨病鬼一样大量地咯出痰来;另外那大厅里的气氛却像一个小拉雪兹神甫公墓。一排排白色的病床形似一行行坟墓。当古波在床上睡定后,她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他没找出一句话要说,也从口袋里掏不出一个钱来留给他。来到医院外面,她不由地转回身子去,望了望那建筑。她想起昔日古波高高地俯身站在这座建筑物滴水檐的旁边安装锌板,迎着太阳放声高歌。那个时候他滴酒不沾,皮色鲜得像女人。而她呢,在“好心旅店”的窗子口上用目光搜寻他,每每在白云深处的空中看见他;两人互相挥动着手帕,远远地传递着孩童般的微笑。是的,古波当年在那屋顶上干活儿,绝不会想到是为自己在工作。现在呢,他再也不会像一只屋顶上欢天喜地、自由飞翔的麻雀了,而是在屋顶下面的医院里筑巢,他正在这粗糙龌龊的窝里等死。上帝呀,如今那甜蜜的爱情时光竟离他们如此遥远!

  到了第三天,当热尔维丝去医院打听消息时,却看到古波的床已经空了。一个慈善嬷嬷向她解释说,人们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圣安娜的疯人院去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忽然开始疯疯癫癫起来。嗨!他似乎完全疯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墙,胡喊乱叫搅得别的病人无法睡觉。这一切都源于可恶的酒精。长期滥饮使酒精潜伏在体内,当肺炎袭来,一时抵抗力下降时,它便趁虚而入侵蚀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经系统,于是神经开始错乱。热尔维丝心绪烦乱地回到了家里。哎!她的男人现在竟疯了!如果家人遗弃了他,他今后的生活可要惹出乱子了!娜娜嚷嚷着说应该把他留在医院里,否则他终究会毁了她们母女两人。

  到了星期天,热尔维丝才又一次去了圣安娜病院。那简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尔街到格拉歇尔的四轮公共马车高精神病院不远。她从康复路下了车,买了两只橘子,这样不至于空着手进门。精神病院里有许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长的走廊,到处弥漫着天长日久变了质的药味,让人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但是当有人带她走进一间小病房时,她十分惊讶地看到古波显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只马桶上,那是一只木质的马桶,很洁净,竟没有一点儿不好闻的气味;旁边的人都在笑着,因为他正撅着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为总是无可顾及,不是吗?他自鸣得意地坐着,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仍旧像先前那样满嘴俏皮话。哎哟!他看上去好多了,因为,能大便说明他的肠子畅通了。

  “肺炎呢?”热尔维丝问。

  “全没了!”他回答着,“医生们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还有点儿咳嗽,那只是最后清理嗓子罢了。”

  随后,当他离开那宝座似的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时,又开起玩笑说:

  “你的鼻子可真结实,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们更起劲地说着俏皮话。说实话,病人自有病人的乐趣。他们用不着斟字酌句便能表达各自的快乐,用自己独有的机智和灵巧彼此抒发诙谐与幽默。只有自家有过病人,当看到他们重新康复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喜悦。

  当他重新上床后,她递给他那两个橘子,他不禁备受感动。他变得那样善解人意,因为住院以来他一直喝着治病的药剂,再也没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台上了。她终于大着胆子对他说,听着他像在美好日子里一般的得体言谈,真令她十分地惊喜,因为他先前曾丧魂落魄地发过疯呢。

  “噢!是的,”他也不无自嘲地说,“我确实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你真想象不出,我看见了一群老鼠,我四脚着地追着它们,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盐。而你呢,你在唤我,有些男人逼着你从我身边走开。总之,种种荒唐事都让我遇上了,大白天我还见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记得很清楚,脑袋还是那样管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只是睡觉时还乱做梦,尽是些恶梦,然而所有的人都会做恶梦的。”

  热尔维丝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位实习医生,要他伸出双手来看,他的手已不怎么发抖了,只是手指尖还有点儿微微地震颤。然后入夜后,古波渐渐地不安起来,他两次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间,他伸长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贴在墙上的什么动物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惊恐地问。

  “老鼠,老鼠。”他小声说。

  一小阵沉默之后,他又昏昏欲睡,继而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串话来:

  “妈的!它们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当心!裹紧你的短裙!小心那些脏货!就在你后面!……他妈的!瞧,它们在翻筋头呢!它们还在笑呀!……这群尖嘴鬼!坏种!强盗!”

  他向空中甩出几巴掌,他顺手拉扯起被单揉作一团护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见一些满脸胡须,面目狰狞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样。于是,一个看护员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热尔维丝连忙退了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几天之后,当她再来时,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复了。那些恶梦也像长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婴儿一样嗜睡,一连睡上十个小时竟一动不动。因此医院允许他妻子把他带回家去。只是出院时医生照例对他好言相劝,建议他认真思考医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会再次得病,而且最终会要了他的命。是的,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时候是多么地快乐而和善。是啊!他应该在家里继续像在圣安娜病院里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设想自已被锁了起来,设想世上再也没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说话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轮马车里热尔维丝说。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古波回答说。

  但是,他只稍稍想了一下,便又接着说:

  “噢!要知道偶然喝上一小杯,不见得就能喝死一个大男人,还能助消化呢。”

  甚至当天晚上,为了证实他所说的助消化作用,一小杯烧酒进了肚。有一星期的样子,他还显得很有克制。其实他骨子里仍然贪酒,他并不担心会为此而送命。于是欲望胁迫着他喝下了第一杯酒,又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没出半个月,他已恢复了以往的酒量,每天非得一瓶烈酒下肚不可。热尔维丝气得半死,又万般无奈。当她在精神病院看到他重新走上正轨的举动,心中曾重燃起迎接规矩的新生活的希望,但是看来她是过于天真了!又是一次热望成灰!肯定是最后一次!天啊!既然现在他已无可救药,甚至不惧怕即将面临的死亡,那么,她也发誓不再庸人自扰;家务事她便草草料理,全然不顾了;而且她说自己也要自得其乐。于是,地狱般的生活又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深陷于泥泞之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美好时光了。娜娜在她父亲打她耳光的时候,气愤地质问凶神恶煞的父亲为何不永远地留在医院里。她说等自己挣到了钱,替他买来烧酒,让他死得更快些。至于热尔维丝也是如此,有一天,当古波提起说他后悔与热尔维丝的结合,她便大声怒吼起来。嗨!她被古波说成是别人吃剩下的馊饭,哟!还说她在街上装出各种贞洁女子的娇态勾引了他,好叫他收留!这个狗东西!竟好意思说得出口!说出多少句话,就有多少句谎言!说实话,当初是她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她曾多次劝他该深思熟虑,是他跪在她脚下求她决定此事。如果此事能重新开始,她准会说不!她宁可让人砍去一条胳膊,也不愿嫁给他。是的,在他之前她是有过男人,然而,一个曾有过男人且又勤劳的女人,远远胜过一个败坏和玷污自己和家庭名誉的懒惰男人!这一天,古波夫妇家第一次真正地互相大打出手,打得那么凶,以至于一把旧雨伞和一把扫帚都被打断了。

  热尔维丝果真实现了自己的话。她更加萎靡不振了;她经常不去上工,整天整日地与人饶舌,变成了软弱无能、不事劳作的女人。一件东西从她手里掉下,她竟任其躺在地上,绝不会弯腰捡起。辛劳曾使她身心疲惫,现在她要用懒惰来养精蓄锐。她贪图安逸,除非垃圾堆积得要绊倒她,否则连扫帚都懒得动一动。现在,罗利欧夫妇路过她的房门口时,故意用手掩着鼻子,说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懒婆娘。这两口子不声不响地在走廊尽头过活,他们尽可能地避开楼层里那些悲惨哀号的人们,关起门来,免得有人来向他们哪怕讨借一个法郎。瞧呀!真是有慈悲心的人!真是乐善好施的邻居!是的,像逗人喜爱的小猫!有人只是敲一敲他家的门,要么讨个火,或是要一小撮盐,一壶清水,准保会被劈面关在门外。邻人们仅仅是这些小小的奢望,也会招致他们蛇蝎般的长舌。当人们下次求助时,他们便高声嚷着说管不着别人家的事;然而,一旦有机会诽谤别人名誉时,他们又会一天到晚用他们的灵齿利牙数落别人家的事非短长。他们插紧门闩,用被单挂在门后,遮住门缝和锁孔,在里面以编织谎言、取笑他人为乐,手上一刻不离那一条条金丝。“瘸子”家迅速败落的事让他们整天价百谈不厌,呼呼唔唔的磨牙声,竟像雄猫被人抚爱时发出的叫声。瞧呀!朋友们,看她穿得那个样!再看她退了姿色的丑样!他们窥视着热尔维丝去买食品,为看到她只在围裙下带了一小块面包回来,便前仰后合地取笑她。他们还计算古波家断炊的日子。她家里尘埃有多厚,多少脏蝶子堆积着不洗,主人每一个放任贫困和愈加怠惰行为,他们都一清二楚。谈起热尔维丝的衣物,便说出那些让人恶心的破衫烂裙恐怕连捡破烂的老太婆也不肯要的!老天呀老天!她的店铺生意招致了何等重创?这个黄发娼妇曾在她那家蓝色的漂亮店铺里耀武扬威地扭过屁股哩!这一切都是大肆挥霍,狂喝滥饮,大宴宾客的恶果,热尔维丝料定这些恶意中伤都出自于这对男女,听以也时常脱了鞋,把耳朵贴在他们家门上静听;然而那被单挡住了一切。只是有一天她偶然听到这两口子把她称做“大奶子”。尽管贫乏的食物耗瘦了她的躯体,但她的胸脯仍旧丰满高挺。再说,她还碰到过数次类似的情形,但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流短飞长,她仍旧与他们说话,明明知道这两个下流坯当众羞侮她,但却没了争辩的气力,竟像一个麻木的人。哎,见他的鬼去吧!现在她只求及时行乐,遇了事低了头少了锐气,有了快活的时光便动一动,没有别的奢求了。

  一个星期六,古波答应带她去看马戏。去看看女人们骑马飞奔和跳纸图的把戏,无论如何这是值得去看一眼的。古波刚刚干了半个月的活儿,领到了薪水,花上两个法郎不算什么,他们甚至打算在街上吃晚饭,因为晚上娜娜得在老板的工场里熬夜赶做一批紧急订货。但是到了七点钟不见古波的人影,八点钟了还不见他来,热尔维丝又动了火。她那醉汉丈夫一定是拿了半月薪水与他的酒肉朋友去区里的某个酒店任意挥霍了。她已洗净了一顶帽子,从早上起就悉心补好一条旧裙子上的大小洞眼,以备晚上好稍稍像样些出门。最后,到了将近九点钟,她的肚子已咕咕直叫,她怒火又起,于是决定下楼到附近去找找古波。

  “您是问您丈夫在哪里吗?”博歇太太看见她阴沉的脸色,便对她嚷着说,“他在哥仑布大叔的酒店里,博歇刚刚和他一起吃过樱桃。”

  热尔维丝道过谢,挺着身子急匆匆地走上街去,想即刻冲到古波眼前。此时,天上下着细雨,在街上散步少了惬意。但是当她来到了小酒店的门前。她又胆怯起来,一旦得罪了丈夫,自己也有失体面。她忽然冷静下来,正想应该谨慎行事才好。酒店里点着煤气灯,灯火通明,玻璃反射出太阳般的亮光,大大小小的细颈瓶和敞口酒皿透过亮光把斑澜的颜色映在墙上。她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弯下脊背,把眼睛贴近橱窗,透过酒瓶的夹缝,在酒店大厅的深处寻找着古波,他正与一群哥们围坐在一张锌皮桌子前,烟斗中喷出的云雾泛着青色把他们团团围住。她听不到他们在寒暄什么,只见他们一个个指手画脚,伸出下巴,眼睛快瞪出了眼眶。看到这情形她脑海里生出一个怪异的联想。哎!上帝快答应这些男人们舍弃他们的妻子。丢下自己的家,在这么一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小天地关起门来过活?雨水沿着她的脖子流了进去,她直起身子,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思索着不敢进去。是啊!古波也许会接纳她,但是,他却不能忍受被人纠缠不休!再说,这去处看上去绝不是正经女人该呆的地方。此时,她在被雨水浇湿的树底下犹豫的当尔,禁不住打了一个小寒战,她想前思后觉得这样下去准会被雨水淋出病来。先后两次回到橱窗前,站在那里重新把眼睛凑近玻璃,恼火地再次看到那伙酒汉在厅里不断地谈天喝酒。小酒店的灯光折射在屋外满是积水的砖石地上,雨点剧烈地拍打着砖石地,溅起层层水泡。随着店门的一开一合,门框上的铜质镶边发出碰撞的咔嚓声,热尔维丝在窘迫和踌躇之中躲躲闪闪。终于,她骂自己未免太无能了,于是鼓足勇气推开了店门,径直向古波坐着的桌子走去。不管怎么说她是来找自己的丈夫问话,不是吗?既然他许诺今晚带她去大马戏场,那么就得算允许她进门来问个清楚。真倒霉!她再也不愿意站在人行道上像一块泡在雨中的肥皂块被融化殆尽。

  “哟!是你呀!我的老婆!”古波冷笑着从嗓子眼儿高声挤出一句话,“呀!她看上去真让人好笑!……嗯?不对吗?她的确令人发笑!”

  “靴子”、“烤肉”、“咸嘴”一起哄然大笑,一派酒后的嘴脸。是的,他们对此似乎感到好笑,但又说不出为什么。热尔维丝略显冒失地站在那里,古波看上去还算和蔼,于是她就大着胆子说:

  “要知道,咱们该去马戏场了,还得快些走,也许还能赶得上看到一些节目呢。”

  “我站不起来了,我让凳子给粘住了!嗯,不骗你!”古波又满脸堆笑地接着说,“不信你试试看,拽拽我的胳膊,用劲,妈的!再使点儿劲,呜喂!拉!……你瞧!那狗东西哥仑布大叔竟把我钉在了他的凳子上了。”

  热尔维丝顺从着他的把戏,当她拽紧丈夫的胳膊时,古波的那些哥儿们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绝妙了,于是大笑起来,互相你推我操,肩膀擦着胸膛,活像几条毛驴被人和铁刷子刷着顺毛一般。古波更是咧着大嘴讪笑,人们都能看见他的嗓子眼!

  “不开窍的婆娘!”他终于说,“你就不能先坐一会儿,我们呆在这里总比去踏水走泥好些……呃!不错,我没能赶回家去,那是有事耽搁了。你生我的气也于事无补了……往后靠,你们其他人请走吧!”

  “如果太太愿意坐在我的大腿上,那会非常舒服。”“靴子”十分殷勤地说。

  为了避免过于惹人注目,热尔维丝拉过一把椅子,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细细端详男人们喝的东西,只见那杯子里的烧酒竟像金子一样黄灿灿地透着亮;桌上还流淌着一小江残酒,“咸嘴”醉醺醺地聊着天,一边用手指蘸着桌上的残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女人的名字:欧拉丽,几个字母写得很大。她觉得“烤肉”的身体也十分虚弱,瘦得像扎在一起的一束钉子。“靴子”的鼻子已变成了酒槽鼻,活像勃良第地区的蓝色大丽菊一般。这四个男人都肮脏不堪,他们满脸脏得发硬,臭得难闻的胡须真像洗尿壶的刷子。身上穿着蓝色的旧工衣,手上满是油腻,指甲里沾着黑垢。但是,他们确实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社会圈子里,因为他们从六点钟起就在这里喝酒聊天,他们可以想坐多久就坐多久,聊他们想说的一切,甚至是鸡毛蒜皮的琐事。热尔维丝又看见另外的两个男人站在柜台前正贪婪地喝着酒,虽然已喝得酩酊大醉,仍然相互把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洒出的酒液浸湿了衬衣的前襟。肥胖的哥仑布大叔伸出那只硕大无比的手臂慢条斯理为他们斟着酒。那只手臂可是哥仑布大叔酒店的本钱所在。店里很热,烟斗里冒出的烟雾像是给强烈的煤气灯光罩上了一层薄纱,更像翻腾飘荡的尘埃渐渐地变厚,店里的酒客们像是被水蒸气遮住了一般。在这云雾之中发出一阵阵嘈杂声,各种混杂的声响震耳欲聋,那嘶哑的人声,叮当的碰杯声,相互的咒骂声,拳头敲击桌子的声音,简直吵闹得让人心烦。热尔维丝也把脸调转过去看着街上,因为店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不自在,尤其是没有看惯这一切的女人;她喘不过气来,两只眼睛热得像在冒火,整个大厅里到处散发出的酒精气味使她的脑袋昏沉沉的。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背后好像有个什么东酉,使她产生不祥的感觉。她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台蒸馏机,那是一台醉人的机器,它正在狭小的庭院中的玻璃房顶下面运转着,它骇人的震颤声像是在招示人们,它在烹制让人走向地狱的液体。到了晚上,蒸馏机上的铜质零件少了许多光泽,那弯曲的管道上只有一盏红灯闪烁着,机器的影子赫然映在后院的墙上,那图案活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有鬼胎,有尾巴,都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人类吞进肚里。

  “喂,我的夫人,别愁眉苦脸啰!”古波嚷着说,“要知道,不能让大家扫兴……你要喝些什么?”

  “我当然什么也不要喝的,”热尔维丝回答说,“只是,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好呀!那就更应该喝了;无论喝一滴什么东西都能充饥的。”

  她仍然愁眉不展,于是“靴子”又向她献起殷勤。

  “太太总是喜欢香甜的东西啰。”他小声说。

  “我喜欢不喝酒的男人,”热尔维丝生气地说,“是的,我喜欢男人把薪水带回家,而且答应过别人的事就应该兑现。”

  “噢!原来你是为这个怄气呀!”古波边说边不住地傻笑着,“你是想要归你的那一份,那么,你这个大傻婆娘,为什么不愿意喝上一杯呢!……喝吧,这里面也有你那一份在里面呢。”

  她用眼睛愣愣地望着他,表情严肃,额头上皱起一道深深的皱纹。随后,她用迟缓的声调回答说:

  “噢!你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就能一块把钱全喝光了。”

  “烤肉”站起身来,为她叫来了一杯茴香酒。她把椅子移近桌子,然后端起了酒杯。当她小口呷着茴香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也是在这里她与古波吃过一份醉李子。当时,他们坐在门旁,古波正在追求她。当时她只咬了一口李子,不肯喝泡李子的烧酒。而现在呢,她竟喝起酒来了。哎!她心里明白,自己可真没出息。别人在她腰上轻轻弹一弹,就能让她跳进酒缸里翻跟头。她甚至觉得那茴香酒挺好喝,也许稍稍甜了些,不太对她的胃口。她一面咂着杯子里的酒,一面听“咸嘴”喷着酒气讲述他与那胖女子欧拉丽交往的经过。欧拉丽是在摆摊卖鱼的女人,她是个非常机灵的人,她推着鱼车在街上走,路过那些酒店时,甚至能嗅出来“咸嘴”在那家店里;尽管他的那些哥儿们通告他并把他藏了个严实,但是往往能被她揪出来。昨天晚上,她甚至把一条黄盖鱼扔到了“咸嘴”的脸上,让他知道旷工要遭什么惩罚。哈哈!这简直太可笑了!“烤肉”和“靴子”竟快笑破了肚皮,在热尔维丝的肩膀上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她像是被人搔了痒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男人建议她模仿那胖女人欧拉丽的法子,把烫衣服的烙铁拿来,在小酒店的锌皮桌子上烫烫古波的耳朵。

  “好呀!谢谢你!”古波嚷着边端起被热尔维丝喝空的茴香酒杯,翻了底朝天,“你喝得真不错!你们瞧呀!她丝毫也没犹豫,全喝光了。”

  “太太再来一杯,好吗?”“咸嘴”问。

  不,她已喝够了。然后她却踌躇起来,那茴香酒让她有点儿发恶心,她真想立刻吃一些什么强烈的东西压一压翻腾的肠胃,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身后的那台醉人的机器。这只该死的大锅炉,鼓得就像卖锅胖女人的圆肚子,那条管子像那女人的鼻子,伸得很长,弯曲盘旋,时而喷出酒气让她打着寒战,这让她既害怕又起了欲望。是啊!这个庞然大物真像是女妖怪的铜肠铁肺,滴滴答答地从那五脏六腑里流出辛辣的祸水。这是地道的毒液的发源处!真该把这可恶的机器埋葬进地窟。这毒液的源泉是那样的放肆而令人憎恶!然后,它又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她仍要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那气味,尝一尝那滋味。即使舌头会被酒毒烧焦也在所不惜,就像一只橘子被猛然剥去皮,露出的是细嫩的肉。

  “你们在喝什么?”她悄悄地问起男人们,眼光像是被男人们杯中漂亮的金色玩艺儿点燃了似的。

  “我的老婆,”古波回答说,“这可是哥仑布大叔的樟脑酒呀……别愣着了,对吧?大家会让你尝一尝的。”

  有人给她端来一杯劣质烧酒,第一口酒进嘴,她的嘴巴便缩在了一起。古波便一拍大腿说:

  “哈哈!这下子可把你的喉咙清理好了!……大口喝下去。每喝一杯就会像从医生的腰包里取回六个法郎一样。”

  喝到第二杯酒,热尔维丝已不觉得困扰她许久的饥饿了。现在,她已同古波言归于好,她也并不再怪罪他食言了。他们改日再去大马戏场就是了,几个女人骑着马兜圈子并不是十分有趣。哥仑布大叔的店里下不着雨,古波的工钱虽然花在了烧酒里,不管怎么说也是进了肚子,而且喝得是那种晶莹透亮的金液般的美酒,是啊!她倒愿意催人们喝酒了!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乐趣,再说她能与古波一起花手头的钱,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既然她觉得这样还算惬意,何必不留在此处呢?当她发起懒的时候,即便是有人在开炮,她也不会为之所动。这里温暖的空气像炉中的文火,不紧不慢地炖烤着热尔维丝。胸衣贴在了脊背上,身子舒服极了,渐渐地四肢也迟钝而麻木了。她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目光茫茫然,忽然她独自讪笑起来。她对两个顾客的举动发生了极大兴趣,旁边的桌子上一个大胖子和一个矮个子男人醉意朦胧,互相拥抱着大吻特吻着。是的,她在笑这家小酒店,笑那大腹便便的哥仑布大叔,笑那些真正的酒囊饭袋,笑那些抽着烟斗,向地上吐着痰的酒客们,更在笑那些被明亮的煤气灯从镜子里映得透亮的酒瓶。酒店里浓重的气味似乎再不使她难受了,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鼻子里隐隐发痒,她竟觉得这气味真好闻;当她短促呼吸时,并不觉得窒息,只是微微垂下眼睑,似乎在享受着昏昏欲睡的惬意。随后当她喝下第三杯酒后,她便双手托腮,眼里只能看见古波和他的那些哥儿们了;她的脸和他们挨得越来越近,相互呼出的气息都能吹热对方的面颊。她愣愣地望着他们脸上的肮脏的胡须,像是要数出它们到底有多少根一样。此时,男人们已经完全醉了,“靴子”嘴里流出口涎,牙齿咬着烟斗,神情沉默而严肃,像一头半睡半醒的老牛。“烤肉”说他曾经仰脖子,咕嘟嘟灌下一瓶酒还讲起他与女人滚烫灼人的爱情往事。这时候“咸嘴”从柜台上取来一只转盘与古波玩起轮盘赌来了。

  “二百!……你真阔气,每次大数目都被你拿去了。”

  那轮盘的指数尖哒哒作响,玻璃板底下是一幅幸运发财的图案,图中一个浑身红肉的高大女人在不停地旋转着,越转越快之中那女人的图案渐渐变成了一个红点,像是一杯红酒一般。

  “三百五十!……鬼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手脚,哎!真倒霉!我不再赌了!”

  热尔维丝也对轮盘产生了兴趣。她拼命地喝着酒,还失去常态地把“靴子”称做“我的小伙子”。她的身后,那台醉人的蒸馏机仍旧运转着,像地下的泉水淙淙流淌,窃窃私语,她无心阻止那溪流,也无法吸干了它,不由地怒火中烧,恨不得跳到机器上,好像站在一个畜牲的身上一样狠狠地踏它几脚,最好能踢破它的肚皮。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见机器在摇摆,那些铜爪铁手似手钳住了她,那机器里涌出的酒液把她从头顶灌到了脚后跟。

  再后来她觉得大厅像是跳起舞来,煤气灯光像天上晃动的星星,热尔维丝醉了,她听见“咸嘴”与哥仑布大叔吵得很凶。原来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强盗老板吗?那么这里岂不是匪帮村了吗?忽然间,人们拥挤起来,喊叫声四起,接着能听到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原来哥仑布大叔用手在空中打着手势,不动声色却毫不客气地向人们下了逐客令。出了店门,众人们便破口大骂起来,诅咒他是个无赖,夜空中一直在下雨,一阵刺骨的微风吹了过来。热尔维丝与古波走散了,重新找着后,不一会儿又相互找不到了。她想要回家,醉意朦胧之中只能用手去摸索每家的店门,才能辨别道路。眼前突如其来的夜色使她惊诧不已。她来到鱼市街的一个街角,竟一屁股坐在了水沟里,她恍惚中以为这里就是洗衣场呢。冰冷的水在眼前流淌着让她目眩,也会给她造出病来。终于,她总算摸索到了家门,她挺着僵直的身子从门房前走过,她清楚地看见罗利欧夫妇、布瓦松夫妇正陪着博歇夫妇在餐桌上就餐,当他们看到热尔维丝这般模样脸上都做出表示恶心的鬼脸。

  她怎么也不会想起是怎样爬到了七楼。当她踏进七楼走廊时,小拉丽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温柔亲热的口吻笑着对她说:

  “热尔维丝太太,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来看看我睡熟的弟妹们吧……嗨!他们既听话又可爱!”

  但是,当她看清楚热尔维丝呆滞木然的脸时,她向后倒退着发起抖来。因为她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也更看惯了翻着白眼的眼珠和歪斜的嘴唇。就这样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没说一句话;小拉丽站在自家的门楣上用她那双充满严峻的黑眼睛默默地目送她而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