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突然失踪了。她又一次溜走,离家出走,飞往异国他乡了。临行前,她心血来潮,搞了一次大拍卖,把公馆、家具、首饰,甚至化妆品和衣物卖得精光。据说,五项拍卖共得六十多万法郎。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上演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娜》的幻梦剧里,这出戏是一文不名的博尔德纳夫大胆推出的。这次她又与普律利埃尔和丰唐同台演出,她扮演的虽是一个普通哑角,一个健壮、不说话的仙女,却是戏中最精彩的部分,她在剧中只做了三个造型姿势。这次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正当一向对宣传感兴趣的博尔德纳夫张贴许多巨幅海报,向巴黎大肆宣传这出戏的时候,一天早上,有人获悉她大概于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到开罗去了。出走原因是因为她听了经理博尔德纳夫一句逆耳的话,同他发生了口角,这个任性、太富有的女人,忍受不了这口气,一气之下便走了。而且,这次她如愿以偿,因为她早就梦想到土耳其去走一趟。
几个月过去了,大家把娜娜渐渐淡忘了。当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又提起她时,种种离奇的传说不胫而走,众说纷纭,这些消息互相矛盾而又不可思议。有人说总督迷恋上了她,她住在深宫里,奴役着两百个奴隶,她还时常砍奴隶的头,以此取乐。也有人说,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她同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鬼混,肮脏的热恋把她弄得钱财殆尽,连穿的衣服也没有,在开罗过着放荡的生活。过了两个星期,又传来了有关她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在俄国见到过她。于是这条消息逐渐变成了传说,说她成了一个王子的情妇,她拥有很多珠宝钻石,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的确切来源。时隔不久,女人们从不胫而走的绘声绘色的描写中,竟对那些珠宝钻石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们说她有戒指,有耳环,有手镯,有一条两指宽的项链,还有一顶王后的冠冕,冠冕中央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足有大拇指那么宽。她虽然远走到这些异国他乡,依然像一尊饰满珠宝首饰的偶像,放射着神秘的光芒。现在人们提到她的名字时,都一本正经,带着几分敬意,对她在蛮族人那里发了迹感到迷惑不解。
七月的一天晚上,将近八点钟时,吕西乘坐的马车行驶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上,她从车里瞥见卡罗利娜·埃凯从家里走出来,到邻近一家店里买东西,吕西叫住她,连忙说道:“你吃过晚饭了吗?现在有空吗?……那么,亲爱的,跟我一道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罗利娜随即上了马车,吕西继续说道:
“你知道,亲爱的,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时,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你胡说什么!”卡罗利娜听了惊愕不已,大声嚷道,“她在哪里?怎么死的?”
“她在格朗旅馆……是出天花……啊!说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吕西叫车夫策马快奔。于是,马急速跑起来,马车驶过王家大道和几条林荫大道,一路上,她用断断续续的语句,一口气讲述了娜娜的情况。
“你真不会想到……娜娜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与她的王子吵了架……她把行里存放在火车站,跑到她姑妈家里,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老太婆……她刚到姑妈家里,就一下子扑到患天花的孩子身上。第二天,孩子就死了,她同姑妈大吵了一顿,她大概给姑妈寄过钱,但姑妈不曾收到一个子儿……娜娜认为孩子是因为没有钱治才死的;总之,这孩子被她丢下了,又无人照料……好啦!她跑到一家旅馆,刚想去取行李时,遇见了米尼翁……她突然感觉浑身不舒服,打起寒噤,想呕吐,米尼翁领她回到房间,并答应去替她取行李……嗯?这事说来真怪!难道他们是事先约定好的!可是还有更妙的事呢:罗丝得知娜娜生了病,孤身一人呆在带出租家具的房间后,感到很难过,赶紧跑去照料她,不为她伤心流泪呢……曾记得她们过去互相敌视,是一对冤家对头!可是,这一次罗丝却找人把她抬到格朗旅馆里,心想即使她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天了,现在正在等死……这些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想去看看她……”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卡罗利娜听了心情很不平静,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一起上楼去看看她吧。”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林荫大道被车辆和行人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白天,立法议会表决通过了向普鲁士宣战的决议,现在民众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渐渐又蔓及车行道。在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夕阳已隐没在一片血红的云彩后面,余晖把高高的窗户映得火红。夜幕降临了,此时此刻多么令人沉闷,又多么令人惆怅,暮色越发变浓了,条条街道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煤气路灯还没有发出熠熠光芒。在这些向前进发的人群中,说话声由远及近,人们个个面色苍白,目光炯炯,忧虑和惊愕犹如一阵狂风袭来,人人惊慌失措。
“米尼翁在这里,”吕西说道,“他会告诉我们娜娜的病情的。”
米尼翁正站在格朗旅馆的宽阔门廊下,神色紧张地注视着街上的人群。吕西刚开口问他,他就恼火了,大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罗丝呆在楼上已经两天了,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肯下来……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总之,这样做是愚蠢的!如果她传染上天花,弄成一张麻脸,我们就遭殃了!”
他一想到罗丝会失去她的花容月貌,心里就怄气。他干脆撂下娜娜不管,而女人们却愚蠢地尽心竭力去照顾别人,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米尼翁刚到,福什利也穿过马路,向他这里走来,他对娜娜也放心不下,来看看她的病情怎样。他俩你推我上楼,我推你上楼,谁也不肯自己上去,现在他们说起话来,互相都用亲昵的称呼。
“什么都是老样子,老弟,”米尼翁说,“你应该上楼把罗丝硬拉下来。”
“哟!你真善良!该你上去!”新闻记者说道,“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呢?”
这时,吕西问他们娜娜住在哪个房间,他们便央求她,请她叫罗丝下来,说如果罗丝不下来,他们就要发火了。然而,吕西和卡罗利娜并未立刻上楼。她们瞥见丰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在马路上闲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街上行人的一张张古怪面孔。他知道娜娜病倒在楼上后,装出一副同情的神态,说道:
“可怜的姑娘!……我要上楼去同她握握手……她得了什么病?”
“她得的是天花。”米尼翁回答道。
丰唐原本已向院子迈了一步,但随即又退了回来。他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咕噜道:
“哎哟!我的天哪!”
天花可非同小可。丰唐五岁时就差点儿染上天花。米尼翁说,他有一个侄子就是得了天花死的。说到天花,福什利更有发言权,他自己就得过天花,如今鼻根处还留下三个麻点呢,他还把麻点指给大家看。米尼翁这时又推他上楼,说一个人不会得两次天花的。福什利却严厉驳斥他的谬论,他列举了许多人第二次生天花的例子,说医生们啥也不懂。这会儿吕西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便截住他们的话,说道:
“看呀!看呀!人越来越多了。”
暮色越发浓了,远处的煤气路灯接二连三亮起来。这时呆在窗口看热闹的人隐约可见,树下的人流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从圣玛德莱娜教堂一直到巴士底狱,汇合成一条巨大的人流。马车都徐徐行驶着。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发出吼叫声,大家都是为了加入群众行列,步行来到这里的,个个情绪激昂。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人群连忙往后退了退。在推推搡搡中,人群向两边闪出一条路来,一队头戴鸭舌帽、身穿白工装的人出现了,他们有节奏地呼喊着口号,那喊声酷似铁锤落在铁砧上的声音: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群众带着沮丧和不信任的神情瞅着他们,不过他们已经受到这种激昂情绪的感染和激励,就像看见一支军乐队经过似的。
“好吧,好吧,让你们去战场上丢脑袋吧!”米尼翁很激动,用哲学家的达观口吻,嘟哝了一句。
丰唐却认为这样行动很好。他说自己也要参军上前线。敌人已经打到边境线上了,全体公民都应该起来保卫祖国。他说话的姿势颇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①发表演说时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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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今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夫科夫)与俄奥联军交战,联军惨败,死伤一点五万人,被俘一点一万人,而拿破仑仅损失九千人。
“喂!你同我们一起上楼吗?”
“哦!我才不上去呢,”丰唐回答道,“上去会染上天花的!”
在格朗旅馆的门前,有一个男子坐在一条长凳上,用手绢掩住面孔。福什利一到这里,就向米尼翁眨眨眼睛,示意要他留心那个人。那个人一直坐在那儿,是的,他未挪动一步。新闻记者叫住两个女人,指着那个人叫他们看。当那人抬起头来时,她们辨认出他来了,两人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他是缪法伯爵,他仰着头,凝视着楼上的一扇窗户。
“你们知道吧,他从清早就呆在这里了,”米尼翁说道,“六点钟时我就看见他了,他没有走动一步……拉博德特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就来了,他用手绢掩住面孔……每隔半个钟头,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询问楼上那个人的病是否好了一些,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来……当然罗!那个房间里不卫生,一个人不管怎样爱别人,也不至于想寻死吧。”
伯爵抬头望着楼上,似乎还未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大概他还不知道宣战这件事,仿佛还没有发现自己周围有许多人,也没有听见人群中的喧嚣声。
“瞧!”福什利说道,“他站起来了,你们看他往哪儿走。”
伯爵果然离开了长凳走到高大的门脚下。门房终于认出他来,还没等到他开口,门房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先生,她已经死了,是刚刚死的。”
娜娜死啦!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缪法听了没吭一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到那条长凳上,用手绢掩着面孔。其他人又高声呼喊起来,但是喊声听上去断断续续,又有一群人经过那里,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娜娜死啦!哎呀,她是多么漂亮的姑娘!米尼翁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了;罗丝终于要下楼了。大家沉默良久。丰唐是一个天生的悲剧角色,他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上翻到眼皮边;而小记者福什利,虽然平时喜欢开玩笑,现在也真的伤心起来,他神经质地抽着雪茄。不过,两个女人还在继续叫喊着。吕西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是在快乐剧院。布朗瑟也是在她演出《仙女梅侣茜娜》时见到她的。啊!亲爱的,她出现在一个水晶岩洞口时,演得真棒!这几位先生都还记忆犹新。丰唐扮演的是雄鸡公子。几位先生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没完没了地谈起剧中的细枝末节。嗯!她在水晶宫里,她那丰腴的裸体令人着迷!她一句话也没说,本来她有一段独白,后来被剧作者删掉了,因为说话反而显得不自然;对,她什么也没说,这样才与众不同,她一出场,便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她那漂亮身段,观众从来没见过,她的肩膀,她的腿,她的腰身都令观众如痴如醉!可是她竟然死啦,岂非怪事!大家知道,她在台上时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系一条金色腰带,前后几乎啥也没有掩盖住。她周围的岩洞全是水晶玻璃的,闪烁着光亮;钻石瀑布从洞顶飞流而下,一条条白色珍珠项链在拱顶上乳石中间发出璀璨的光芒;她的周围全是一片透明,一道宽阔的电光照亮着泉水瀑布,娜娜宛如一轮红日,令人悦目,她的皮肤白皙,头发火红。巴黎人将永远看见她像这样子,光艳夺目地出现在水晶玻璃中间,她像天上慈善的上帝,身居这样的地位,却让自己死了,着实可惜!现在她躺在楼上,样子一定挺好看的!
“多少欢乐失去了!”米尼翁像一个不愿看到有用、美好的东西失去的人,用沮丧的语调说道。
他用试探的口气问吕西和卡罗利娜是否想马上上楼。她们当然想上去,她们的好奇心越发强烈了。恰巧这时布朗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人群堵塞了人行道,她很恼火。她知道娜娜死去的消息后,便惊叫起来,三个女人一起向楼梯走去,她们的裙子窸窣作响。米尼翁紧随其后,大声嚷道:
“请你们告诉罗丝我在等她……叫她立刻下来,听见了吗?”
“天花究竟是开始传染得厉害,还是后来传染得厉害,现在还不清楚,”丰唐向福什利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实习医生,他甚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人死后天花传染性更大……因为尸体散发出疫气……哎!她突然落到这样的结局,我真遗憾,我要能与她最后一次握握手,该是多么高兴啊!”
“现在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新闻记者说道。
“是啊,说这话有什么用?”其他两个人附和道。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店铺里的灯都亮了,在煤气路灯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人行道上的两股人流,无数帽子在移动。在这样的时刻,群情越来越激昂了,许多人跑到穿工装的队伍后面,人群不断涌向车行道上,这时人群中响起铿锵有力的口号声,它是发自每一个人的胸膛: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五楼上的那间房子每天租金是十二法郎,罗丝当时提出租一间普通的房子就行了,不需要很豪华,因为人在病痛中是不需要住豪华房间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路易十三式的大花装饰布,家具与其它旅馆里一样,全是桃花心木的,红色地毯上点缀着一簇黑色树叶图案。房间里一片沉静,不时听见窃窃私语声,打破这样的沉静。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
“我敢向你保证,我们走错路了。茶房说向右拐弯……这儿像是营房。”
“等一等,看看房号再说……四○一号房间,四○一号房间。”
“喂!从这边走……四○五,四○三……我们就要找到了……啊!终于找到了,四○一!……到了,嘘!嘘!”说话声停止了。她们三个人先咳嗽几声,定了定神。随后,悄悄推开门,吕西首先进门,卡罗利娜和布朗瑟紧随其后。她们刚刚跨进门间,便霍然止步,房间里已经有了五个妇女。加加深深地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那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伏尔泰椅①。西蒙娜和克拉利瑟站在壁炉前,与坐在椅子上的莱娅·德·霍恩聊天。罗丝·米尼翁呆在门的左边,坐在一只装劈柴的箱子上,凝视着隐没在窗帘荫影中的尸体。几个妇女都戴着手套和帽子,像到别人家作客一样;只有罗丝没有戴手套和帽子,她已经守护了三天,她疲惫不堪,面色苍白,面对娜娜的骤然逝世,她惊呆了,心里充满哀伤。在五斗柜的一个角上,有一盏带罩的灯亮着,强烈的光线照在加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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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伏尔泰椅,椅身较大,椅背较高。
“唉!她是多么不幸啊!”吕西握着罗丝的手,喃喃说道,“我们还想向她道别呢。”
吕西转过头来,想瞧娜娜一眼,可是灯离娜娜很远,她又不敢把灯挪近。只见床上躺着一大块灰色的东西,大家只看清那红色的发髻,还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那大概是脸。吕西又说道:
“我还是在快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她,那次她坐在水晶岩洞里……”
这时,罗丝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嫣然一笑,连声说道:
“唉!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之中,她一动不动,默不作声。过一会儿,大概可以看看娜娜了吧;三个女人走到壁炉边,同其他几个女人呆在一起。西蒙娜同克拉利瑟悄声议论起死者的钻石首饰。她到底有没有钻石,谁也不曾见过,也许有人扯谎。可是莱娅·德·霍恩认识的一个男子说见过那些钻石首饰,哦!一颗颗硕大无朋的钻石!何况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来不少别的东西呢,如绣花衣料,贵重小玩艺,一套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确实,亲爱的,总共有五十二件行李,足足装了三车厢。这些东西都还留在火车站呢。唉!她真倒霉,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行李就死了,据说,她还带回很多钱,大概足有一百万。吕西问谁来继承遗产,无疑由远房亲戚继承喽,肯定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太婆这下子倒交了好运。她还一点不知道呢,病人执意不让人告诉她,孩子死了,娜娜对她怀恨在心。于是大家都可怜起那个孩子,记得赛马时大家看见过他,那时他浑身是病,像被病魔缠身,老是愁眉不展,总之,他像一个不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他在阴曹地府会更幸福。”布朗瑟说道。
“啊!娜娜也是这样,”卡罗利娜补充道,“活着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
房间里一派肃穆气氛,使她们不禁产生悲观的想法。于是,她们害怕起来,心想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真有点傻,可是她们还想看看死者,所以谁也没有动弹一下。房间里很热,既潮湿又阴暗,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在天花板上,宛若一轮明月。床底下有一只深底盘子,里面盛满了石炭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临街窗户上的窗帘不时被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
“她死时很痛苦吗?”吕西问道,她站在挂钟前,出神地看着钟上的图案,那是裸体美惠三女神,嘴上挂着舞女般的微笑。
加加仿佛被她的问话猛然惊醒:
“啊!当然罗!……她死的时候,我在这里。我告诉你,那时她的样子一点不好看……唉!她全身还抽搐呢……”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楼下又响起了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感到一阵气闷,便把窗子全部打开,接着把胳膊撑在窗台上。这时天空繁星点点,外面微风阵阵,窗口很凉爽。对面,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灯光灿烂,街上的煤气灯光照在商店的金字招牌上,熠熠反光。俯视街道上,一派壮观景色,激流般的人群在横七竖八的马车中穿过,在人行道上和车行道上滚滚向前,手提灯和煤气路灯照在一大片人流黑影上。一群人手擎火把,高呼口号走过来;一道微弱的红光从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照射过来,犹如一道火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映在远处的人群头上,仿佛发生了一场火灾。吕西叫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过来,她看得出神了,大声嚷道:
“快来看呀!……站在这个窗口看得很清楚。”
她们三个人都俯下身子,兴致勃勃地往下看,街上的树木不时挡住她们的视线,火炬时隐时现。她们一心想看清楼下的几位先生,由于阳台遮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总是只看见缪法伯爵,他用手绢捂住面孔,看上去像扔在长凳上的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一辆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一来,吕西认出走下马车的是玛丽亚·布隆,这下又来了一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
“原来是盗贼斯泰内,”卡罗利娜说,“怎么还不把他遣送到科隆①去呢!……等他进来时,我倒要看看他是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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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隆是普鲁士城市,斯泰内是科隆人,所以普法战争爆发了,就应该把他遣送到科隆去。
她们转过身子。但是过了十分钟,玛丽亚·布隆才出现在她们面前,原来她两次走错了楼梯,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吕西觉得蹊跷,便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上来,她回答道:
“他呀!嘿!亲爱的,你以为他会上来吗!……他陪我到门口,就算不错了……他们大约有十二个人,都在门口抽雪茄呢。”
确实,娜娜生前熟悉的男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都是出来逛逛的,想看看街上的热闹,他们见面后,互相打招呼。大家对这个可怜姑娘的逝世哀叹不已;随后,他们聊起政治和战略问题。博尔德纳夫、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和其他人的到来,扩大了他们的阵容。大家都在听丰唐讲解在五天内如何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这时玛丽亚·布隆在死者床前感到心情很沉痛,像其他女人那样嘟哝道:
“可怜的宝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里,她在那水晶洞里……”
“啊!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反复说道,脸上露出疲惫、沮丧的微笑。
接着又来了两个女人,她们是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她们在格朗旅馆里跑遍了,找了二十分钟,打听一个茶房又一个茶房,上上下下跑了三十多层,遇到的人都是惊恐万状、迫不及待要离开巴黎的旅客,他们被战争和街上群众的激昂情绪吓得乱作一团。她俩一进门,便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她们太疲劳了,不能马上看死者。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在推箱子,敲家具,还听见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外国话,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的。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奥地利夫妇。加加说,娜娜快要断气时,他们正在追逐嬉戏,因为两个房间只隔一道封死的门,当一个人被另一个抓住时,还听见一阵笑声和接吻声。
“喂!我们该走了,”克拉利瑟说道,”我们老呆在这儿,也不能使她生还……跟我一道走吧,西蒙娜?”
她们每人都往床上瞟着,谁也没有离开那儿。不过,她们都轻轻拍拍裙子,准备动身了。吕西一个人又趴在窗台上。她渐渐感到悲伤,胸口发闷,好像有一股悲切的气氛从街上怒吼的人群中传来,使她触景生情。火炬在街上不停地经过,火光在晃动;远处,人群像起伏的波涛,延伸到黑暗之中,颇像夜间被赶向屠宰场的牲口群。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的人群,犹如滚滚向前的波浪,令人恐怖之感油然而生,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产生怜悯之情。狂热情绪使他们冲昏了头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向着黑墙状的地平线冲去,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冲去。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转过身来,倚在窗口上,脸色变得煞白,说道:
“我的上帝!还不知道我们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
这些女人都摇摇头,个个神态严肃,对局势的变化感到惴惴不安。
“我呀!”卡罗利娜·埃凯从容地说道,”后天我要到伦敦去……我妈妈已经在那里了,她给我安排了一座公馆……当然罗,我才不让自己留在巴黎掉脑袋呢。”
她的母亲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妇女,已经把她的财产转移到外国去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最后结局怎样。玛丽亚·布隆却生气了,她是个爱国主义者,她说自己要随军队一起走。
“我是一个围猎能手!……是的,如果他们要我,我就穿起男人军装,朝着普鲁士人开枪,打死那些普鲁士猪猡!……我们都死了怎么样?这样死才光荣呢!”
布朗瑟·德·西弗里听后勃然大怒。
“别骂那些普鲁士人了吧!……他们也是人,与其他人一样,他们不像你的那些法国男人,老是追逐女人……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普鲁士小伙子,刚刚被人驱逐走了,他很有钱,性格又温柔,他不会伤害任何人。这样做法真卑鄙,这下也毁了我……你知道,谁也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我就到德国去找他!”
她们正在争论时,加加用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
“这下可完啦,我真倒霉……我在汝维希买了一座小房子,付钱还不到一个星期。啊!天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大气力!还弄得莉莉不得不资助我……现在战争爆发了,普鲁士人就要打来了,他们会把什么都烧光……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叫我从头干起吗?”
“嘿!”克拉利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我总是抱这种态度。”
“当然罗,”西蒙娜附和道,“打起仗来挺有意思的……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呢。”
接着她莞尔一笑,以表达她还没有说出来的想法。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都赞同这种看法。塔唐·内内说,她曾同一些军人花天酒地快活过,哦!他们可都是好小伙子,即使为女人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这些女人说话声音太高,一直坐在床前箱子上的罗丝·米尼翁轻轻“嘘”了一声,叫她们安静一些。她们愣了一下,目光瞟瞟死者,仿佛嘘声是从帐幔的暗影里发出来的。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她们才想到她们身边还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这时,街上又响起了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忘记了那具僵尸。莱娅·德·霍恩家里过去曾经有过一个政治沙龙,一些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内阁大臣经常在那里说些讽刺话,针砭时弊。她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发动这场战争是犯了极大错误!制造这场流血战争是多么愚蠢!”
这时,吕西立刻为帝国辩护。她曾同王室的一个亲王睡过觉,所以辩护起来就像为自家的事辩护似的。
“得了吧,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人继续侮辱了,这场战争是法兰西的光荣……哦!你们可知道,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亲王的原因。他是个吝啬鬼!你们想象得出吧,他晚上睡觉时,总是把他的金路易藏在靴子里。玩牌时,我同他开了个玩笑,说要把他的赌注拿来,以后他就用豆子作赌注……不过,我不能因此就不说句公道话。发动这次战争,皇上做得对。”
莱娅神态傲慢地摇摇头,像重复重要人物的话似的,提高嗓门说道:
“这次可完蛋了。杜伊勒里宫的人都发疯了。要知道,法兰西早把他们赶出去就好了……”
在场的女人都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这个疯女人怎么啦,她竟敢反对起皇上来了!大家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一切不是很好吗?没有皇上,巴黎人休想生活得这么快乐。
加加顿时像从睡梦中醒来,怒不可遏,冲着莱娅说道:
“闭起你的嘴!真是胡言乱语,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呀,我经历过路易·菲力普时代,那是穷光蛋和吝啬鬼的时代,亲爱的,后来到了四八年①,唉!那是什么共和国,简直不是东西,令人讨厌!我对你说,二月以后,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你若也经历过这种生活,你就会感激得跪在皇上面前,因为他待我们像父亲,的确,他待我们像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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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八四八年二月,巴黎人民起来革命,推翻了路易·菲力普的统治,建立了第二共和国,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二月革命。
大家不得不劝她平静下来,但她仍然带着宗教徒般的狂热劲儿,继续说道:
“啊!天主,保佑皇上打胜仗吧!保佑我们的帝国吧!”
大家都重复她的话。布朗瑟还说她为皇上点蜡烛祈祷过。卡罗利娜由于一时热情高涨,曾经在皇上经过的地方来回游荡了两个月,但是没有引起皇上的注意。其他人都言辞激烈地一起攻击共和派,说应该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国境线上,好让拿破仑三世打败敌人后,安安稳稳地治理国家,让全国人民过上快乐的生活。
“这个卑鄙的俾斯麦,他是个恶棍!”玛丽娅·布隆提醒大家。
“这个家伙我还见过呢!”西蒙娜说道,“如果我早知道发生今天的战争,当时我就往他的杯子里下毒药。”
然而,布朗瑟却一直惦挂着她那个被驱逐出境的普鲁士小伙子,她竟然为俾斯麦辩护,说他也许不是坏人。每个人都要尽自己的职责嘛。她补充说道:
“你们知道他是很崇敬妇女的。”
“这关我们屁事!”克拉利瑟说道,“我们也许不想要他崇敬呢!”
“像他这样的男人太多了,”路易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其同这类魔鬼打交道,还不如不理睬他们。”
她们继续争论。她们恨不得剥光俾斯麦的衣服,每人踢他一脚,她们都是拿破仑三世的狂热崇拜者。这时,塔唐·内内反复说道:
“这个俾斯麦!说起他来我就恼火!……啊!我真恨他!……这个俾斯麦,从前我不了解他!一个人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人。”
“这没关系,”莱娅·德·霍恩用作结论的口吻说道,“这个俾斯麦会把我们狠狠揍一顿的……”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嗯?什么?狠狠揍我们一顿!这个俾斯麦将被枪托赶回老家去。她说完了没有,这个法国坏女人。
“嘘!”罗丝·米尼翁提醒她们,她听到她们吵吵闹闹,心里挺怄气的。
她们现在又想到那具僵尸,大家倏地住嘴了,觉得有点尴尬,面朝死者,她们都怕传染上天花。外面马路上,又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于是,她们决定离开旅馆,这时走廊里有一个人叫道:
“罗丝!罗丝!”
加加吃了一惊,赶紧去开门。她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道:
“亲爱的,是福什利在那边,他现在呆在走廊的一头……他不肯过来,你一直呆在尸体旁边,他正在生你的气呢。”
米尼翁终于撺弄新闻记者上楼来了。吕西仍然呆在窗口,俯着身子,瞥见那些先生们站在人行道上,抬着头,向她做手势。米尼翁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斯泰内、丰唐、博尔德纳夫和其他几个人张开胳膊,脸上露出焦虑、责备的神色;而达盖内却不愿把自己牵连进来,他反剪着双手,一个劲儿抽着雪茄。
“我说真话,亲爱的,”吕西让窗户开着,说道,“我答应过劝你下楼的……他们正在楼下叫我们呢。”
罗丝悲痛地离开了那只装劈柴的箱子。她嘟哝道:
“我就下楼,我就下楼……当然罗,她现在不需要我了……我要叫一个修女来……”
她转过身子,没有找到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她不由自主地往梳妆台上的脸盆里倒满了水,她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死给了我一个沉重打击……过去我们两人关系很不好。唉!你们瞧,现在我竟痴心起来了……啊!我头脑里想得很多,我真想也死掉算了,世界末日来临了……对,我现在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尸体开始在房间里散发出臭味了。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还没有注意到这股气味,现在都惊慌起来。
“赶快走吧,赶快走吧,我的小宝贝们!”加加连连说道,“这里不卫生。”
她们向床上瞟了一眼,便赶忙往外走。吕西、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还未走出房间,罗丝在房间里看了最后一眼,想把房间收拾得整齐一些。她把窗帘放下来;她觉得点灯不合适,应当点一支蜡烛,便点燃壁炉上的一座铜烛台,把它放在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明亮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死者的脸。太可怕了,女人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于是拔腿就跑。
“啊!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米尼翁悄声说道,她是最后走的。
她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现在只有娜娜留在那里。她在烛光下仰着脸。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是一摊脓血,是扔在垫子上的一堆腐烂的肉。脓疱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挨一个,脓疱已经干瘪,陷下去,像灰色的污泥,又像地上长出来的霉菌,附在这堆不成形状的腐肉上,面孔轮廓都分辨不出来了。左眼已经全部陷在糊状脓液里;右眼半睁着,深陷进去,像一个腐烂的黑窟窿。鼻子还在流脓,一整块淡红色的痂盖从面颊上延伸到嘴边,把嘴巴扯歪了,像在发着丑笑。在这张可怖、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秀发仍像阳光一样灿烂,宛如金色溪水飞流而下。爱神在腐烂。看来,她从阴沟里和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上染上了毒素,毒害了一大群人,这种毒素已经升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脸也腐烂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从大街上刮来一阵凄凄狂风,把窗帘刮得鼓起来。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十四
娜娜
(法)左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