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女儿在专科学校读书吗?”有一次我按着卓娅开的书单向图书馆的女馆员借书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书单子向来是很长的并且包括的种类很多。为了准备写一个关于巴黎公社的报告,什么书卓娅没读哇!既有深奥的历史著作,也有翻译的法国工人诗人鲍狄埃和克列曼的作品。
她读了多少关于1812年卫国战争的著作呀!卓娅在梦中还念着库图索夫和巴格拉齐昂的名字和对战斗的描写,并且醉心地背诵着《战争与和平》的章句。她在准备关于伊里亚·木罗米次的报告的时候,给我开了一张很长的书单子,其中的书都是不常见的,为了搜寻这些书我跑遍了各样的图书馆。
卓娅会认真地钻研,寻找最深的参考书,研究事物的本质,把全部精神都用于所研究的题目上去,这一切我都不觉得新奇。但是她从来还没像这样把整个的心都用在研究一件事情上。遇见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是卓娅一生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蔚拉·谢尔杰夫娜给孩子们介绍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传记,下了那一课,回到家里,卓娅就决然地说: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你明白吗,妈妈?在学校里只有《怎么办?》。请你问问,你们的图书馆里还有什么。我希望得到完全的传记、书札和他同时代人的回忆录,我想知道他的一生。”
这只是开头的几句话,可是我就已经不能袖手旁观了。平时沉默寡言的卓娅忽然变成好说话的人了。显见她需要把她和每一思想,每一发现,把她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所爆发的每一火星,都拿来和我讨论。
一次,她给我看一本旧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传记,说:
“你看,这里说他在大学初年除了功课以外并没关心别的事,可是,你看他在那时曾托他的表兄翻译什么样的拉丁文的诗:
‘让公理胜利吧,不然就让世界毁灭吧!’还有:‘让虚伪消灭了吧,不然就让天坍了吧!’莫非这都是偶然的么?还有他给裴频的信里说:‘为自己的祖国争取永久的光荣和为人类谋幸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崇高的,更为人所热望的事呢?’妈妈,我不再打搅你了,可是再听一段吧。这是日记里记的,‘为了自己的信念胜利,为了自由、平等、友好和快乐,为消灭贫困和罪恶,我毫不吝惜生命!假定我确信我的信念是公正的,并且一定胜利,那么我并不以我不能看见它们的胜利和实现为憾事。只要我确信这个,我就能为此而死去,并觉得甜蜜而不苦恼。’……你想想:既然这样,怎能说他除却功课以外不关心别的事呢?”
卓娅开始读《怎么办?
》以后就放不下了。她那样地专心读这本书,甚至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在我回家之前给我温中饭。她几乎没看见我走进屋里来:她只是一刹那间抬起了头,用疏远的眼睛看了看我,好像没认出我来一样,马上就又专心读书去了。我没惊扰她,自己燃着了煤油炉子,把汤菜放在炉子上,又提起水桶往洗脸吊桶中倒水。这时候卓娅才猛然醒悟了,她跳起来就由我手里把水桶夺去了:
“你干什么,妈妈!我自己做!”
晚饭后,舒拉睡觉了。
以后我也躺下睡着了。醒来后,睁着眼躺了一会儿,不久我又睡着了。在深夜里又醒来的时候,发觉卓娅还在读书。于是我就起来,默默地由她手里拿过书来,把它合上,放在书架上。卓娅用抱歉和哀告的眼光看了看我。
我就对她说道:“在灯光下我睡不好觉,可是明天需要早起。”我知道只有这样的话才能说服她。
早晨舒拉忍不住不挑逗姐姐了:
“你知道么,妈妈,昨天她由学校一回到家里就沉到书里去了。只是读,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看她快像拉贺米托夫那样在钉子上睡觉了!”
卓娅当时没有说话,可是下午她由学校里拿回来一本书,在那本书里曾引证了季米特洛夫论到拉贺米托夫的话,说俄罗斯作家作品中的主人公拉贺米托夫,在某一时期也曾是初参加革命运动的青年,保加利亚工人(指季米特洛夫本人)的好榜样。季米特洛夫回忆他本人在少年时期曾怎样努力使自己成为像拉贺米托夫那样意志坚强的和受过锻炼的人,也像他那样把自己的个人生活服从于伟大的事业——解放劳动者的斗争。
卓娅选择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为作文的题目。她不停地读参考书,不倦地搜集新的材料,并且有时候她竟找到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实。
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被剥夺公民权和假斩示众,卓娅叙述得很简短,但很生动。她用不多的话描写了阴郁的、落着雨的早晨和断头台,在台上立着黑色的柱子,柱子上有锁链和一块黑色木牌,上边写着白字:“国事犯”,这块木牌就被挂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脖子上了。
以后就是3个月艰苦疲惫的千里的长途跋涉,最后才到达了荒辟的流放区喀达亚。沙皇政府妄想使这支“违禁学说的辉煌火炬”在那里熄灭。
卓娅在某一本书里找到一幅用墨绘的画,更正确地说,是一个被放逐的政治犯的素描。画上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住过的一所小房子。舒拉也不能不被卷入卓娅所醉心的事中去。他把这幅素描复写在他的本子上了,并且他还能抓住并传达出来画里的主要东西:笼罩了荒凉的边疆的忧郁,死硬的大地,池沼,黄沙,瘦弱了矮树林子,许多坟头上的十字架,这一切一切好像全被低垂着的愁闷的天压抑着,而那所小房子也像受着重大的压迫,在它的墙壁里边显见是没有温暖,舒适,欢喜……一年又一年地,在孤独中度着漫长的、痛苦的、愁闷的岁月。在这种环境里,车尔尼雪夫斯基给他的妻子和子女们写的信就显得是很难令人相信的。那里边充满了温暖,光明,温情和爱。这些信要通过黑夜,通过雪地,在途中走几个月。
漫长的7年就这样度过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到底到了恢复自由的前夕了。这时他给他的妻子敖丽嘉·索克拉托夫娜写了一封什么样的信哪!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快乐之神,我的唯一的爱和心灵……我在我们结婚的日子给你写这封信。亲爱的,谢谢你,因为我的生活得你照耀而更加光彩……。8月10日我的刑期将要满了,以后我对于你和孩子们就再不是无用的人了。我想到秋天可能在伊尔库茨克,或伊尔库茨附近安置下自己,那时候我就可能照旧工作了。一切一切很快地都要好转了。由今年秋开始……”
每一句话都表示着,确信很快就团圆和有希望重逢。可是不但没能团圆,反倒又被放逐到维吕斯克去了。又是漫长的、无尽头的13年孤独的生活。在那地方,酷寒的冬季长达半年,周围是池沼和凉天雪地。这是最艰苦的徒刑时期,并且没有丝毫恢复自由的希望。前途茫茫,只有孤单、黑夜和雪……那时候文尼柯夫上校就到他那里去了,向他传达政府的劝告:叫他写悔过书请求赦罪。如果他写了就可以让他恢复自由,回到故乡。
车尔尼雪夫斯基却回答说:“我请求赦免什么罪呀?这是一个问题。我觉着我被放逐只是因为我的脑袋和宪兵队长舒瓦洛夫的脑袋构造不同,难道可以为这个请求赦罪么?谢谢您辛苦……我绝对拒绝写悔过书……”
时间又慢慢地过着。生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消逝着。
他的才智是灵活的,有力的。他热望着劳动和创造,并且那么善于预见未来!
他的手是曾写过号召俄罗斯农民起来反抗的愤慨激昂的檄文的手。他的声音曾号召赫尔岑,使他的《警钟》不传报喜音,而号召俄罗斯拿起斧子来。他把一生只献给一桩事,他一生只奔向一个目的:使压迫的人民获得自由。他以前曾对自己的未婚妻说过:“我不属于自己,我选择了有入监狱的危险的道路。”可是这个人竟被判刑了。对于他来说,最残酷的刑罚是不许做事。他连握握将死的朋友的手,和对他说一句永别的话,都不可能。
涅克拉索夫将要死了。这一消息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他给裴频写信说:“如果在你接到我的信的时候涅克拉索夫还有气息,你就对他说,我曾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而热爱他,我感谢他对我的厚意,我吻他,我确信:他的光荣是不朽的,他是一切俄罗斯诗人中最有天才、最崇高的诗人,俄罗斯对他的爱是永恒的。我恸哭他……”
这封信走了3个月,可是传到的时候,还赶上了涅克拉索夫尚在人间。临死的涅克拉索夫请求说:“告诉车尔尼雪夫斯基吧,我很感谢他。
我现在得到安慰了:他的话对于我,比谁的话都宝贵……”
20年徒刑和放逐结束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终于登上了还乡之途。他急急忙忙,日夜兼程,在这辛苦的长途上一小时也不休息,最后,他到达阿斯特拉罕了。可是这里又是一个残酷的打击:车尔尼雪夫斯基失掉了工作的可能性。什么人、什么刊物还能刊登“政治犯”的文章呢?又是无事可做,周围又是沉寂和空虚……车尔尼雪夫斯基在逝世之前不久,曾会见了柯罗连科。柯罗连科回忆说:“车尔尼雪夫斯基向来不许惋惜他:他向来会很好地约束自己,如果他需要忍受痛苦(他又怎能不忍受惨重的痛苦!),他总是一个人勇敢地忍受,不对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痛苦。”
……卓娅把自己的作文给我们朗读了。我和舒拉全说了衷心的话:“很好!”
舒拉在屋里踱着,又补充说:“你知道吗?我将来一定画一张大画儿。画名就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假斩示众。”
卓娅很快地说道:“可是赫尔岑就是这么写的。你知道,他写的是: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画一幅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羞耻柱前的画吗?他说这幅画将揭露……他怎么说的呢?……将揭露把人类的思想绑在羞耻柱上的愚蠢恶人的真面目。”
舒拉刚听完她的话就继续地说:“我现在全看见了,投给他鲜花的那个姑娘我也看见了,对他喊出‘永别了!’的那个军官我也看见了。连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我也看见了……你知道,就是在刽子手在他头上把剑折断了的那一分钟,他们强迫车尔尼雪夫斯基跪下了,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你知道哇,马上就看出来了,他不屈服,永远也不会屈服!”
第二天我刚一迈进门坎舒拉就喊:
“妈妈,蔚拉·谢尔杰夫娜把卓娅叫出来考试了!你猜猜吧:问的恰好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平和活动!”
“答得怎样呢?”
“很好!很好!全教室里人,连我也在内,都倾听着她,可是我很熟悉这些事了哇!蔚拉·谢尔杰夫娜很满意。”
卓娅的作文分数也是“很好”。
“那是应得的分数啊!
”我说。
“那还用说么!”舒拉响应了我的话。
从外表看来,似乎是作文得到“很好”,就是卓娅工作完成了。可是实际不是这样,知道了车尔尼雪夫斯基,了解了他的命运和他的著作,对于卓娅具有重大的意义。他的生平成了她的行为和思想的最高尺度。这是卓娅的文学作文课的真正总结。
最高的尺度
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苏)柳·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Л.Космодемьянска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