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抵达

  火车把日瓦戈一家载到这个地方后,仍停留在车站的倒车线上,不过被别的列车挡住,使人觉得整个行程中同莫斯科保持的联系在这个早晨中断了。

  这里的居民比居住在首都的人更互相了解。虽然尤里亚金至拉兹维利耶铁道两旁的人都已被轰走,被红军部队封锁起来,但当地郊区的旅客不知怎的还能钻到铁轨上来,仿佛人们所说的“漏了进来”。他们已经拥进车厢,挤满取暖货车的门口,沿着列车在铁轨上走着,有的站在自己车厢入口处的路基上。

  这些人彼此都认识,隔老远便打招呼,走到跟前互相问候。他们的穿戴和言谈与首都的居民有点不同,吃的也不一样,习惯也不同。

  真想知道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吸收的都是什么样的精神营养和物质营养,怎么样同困难作斗争,又怎么样逃避法律的制裁?

  答案很快就会以最生动的方式出现了。

  医生在那个把步枪拖在地上或当手杖一样拄着的哨兵的陪同下,返回自己的列车。

  天气闷热,太阳烤着铁轨和车厢顶。地上洒了汽油而变得污黑的地方,在太阳光下泛着黄光,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

  哨兵的枪托子在沙土地上划了一道沟,在沙地上留下了痕迹,碰到枕木上发出砰的一声。哨兵说道:

  “天气不会再变化了。到了播种春麦、燕麦、黍子的黄金季节。播种养麦还嫌早点。我们那里要到阿库林娜节才种养麦吧。我们是唐波夫省的马尔山人,木是本地人。唉,医生同志!要不是这祸害人的内战,世界上的不和,我干吗这季节还在他乡消磨时间?它使我们阶级之间闹得不和,你瞧,它干的是什么呀!”

  “谢谢,我自己上得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谢绝了别人的帮助。不少人从取暖货车里弯下腰,伸手拉他上车。他双手攀着车门拔起身子,登上车厢,同妻子拥抱在一起。

  “到底上来啦。谢天谢地,终于没事儿了。”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反复说。“其实,幸运的结局对我们早木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怎么不是新鲜事儿?”

  “我们全都知道了。”

  “从哪儿知道的?”

  “哨兵报告的。要是我们一点不知道,又如何受得了?尽管如此,我和爸爸都快急疯了。你瞧,他睡着了,叫都叫不醒,激动得倒下了,像一捆木柴似的,谁也推木醒。又上来了几个新旅客,我马上给你介绍一两个。可你先听听周围都在说什么吧。全车厢都在祝贺你脱险。这就是他!”她突然转换话题,转过头去,从肩膀上把丈夫介绍给一个刚挤上车的旅客,他被周围的人挤到车厢的最里边。

  “桑杰维亚托夫。”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一项软帽从拥挤在一起的人头上举起来,报名的人想穿过挤成一团的人丛,挤到医生这边来。

  “桑杰维亚托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时想道。“我还以为他会带点旧俄罗斯风味,壮士歌风味,一脸大胡子,穿着腰里带把的外衣,系着镶有金属装饰品的皮带。可他却像艺术爱好者协会里的人,留着髦发,头发里露出银丝,还留着一把山羊胡子。”

  “怎么样,斯特列利尼科夫没吓着您吧?您跟我说实话。”

  “没有,怎么会吓着呢?说话很严肃。无疑是位有魄力有分量的人物。”

  “那还用说。我对这位人物略知一二。他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是你们莫斯科人。像我们所有最新流行的东西一样,都是从你们首都传过来的。我们自己的脑袋瓜想不出这些玩艺儿。”

  “这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尤罗奇卡!一个无所不知的人。他听说过你,也听说过你爸爸,认识我外祖父,什么人都认识。你们认识一下吧。”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毫无表情地随口问道:“您大概认识当地的女教师安季波娃吧?”桑杰维亚托夫回答时脸上也没有表情:“您提安季波娃干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但没搭腔。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接着说下去: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布尔什维克。当心点,尤罗奇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得多个心眼。”

  “真的?我可从来没想到。看样子还很有点演员的派头呢。”

  “我父亲开过旅店。有七辆三套马车在外面拉脚。可我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是个货真价实的社会民主党党员。”

  “你听听,尤罗奇卡,安菲姆·叶菲莫维奇都跟我说了什么吧。顺便说一句,可不是想惹您生气,您的名字和父称可真拗口。好啦,尤罗奇卡,你就听我对你说吧。我们算走运了。尤里亚金站不放我们通行。城里起了火,桥炸断了,无法通过。让我们转到与这条铁路相连的另一条路线的支线上,而我们要去的托尔法纳亚正在那条路线上。你说巧不巧!不必转车,也不必提着东西穿过城市,从这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可是在火车真正开动之前,一会儿叫我们到这边,一会儿又叫我们到那边,真把我们折腾坏了。我们还要转好几次车。这都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告诉我的。”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估计错。火车除了重新挂车厢外,还加了新车厢,在挤满列车的轨道上倒来倒去,同时别的列车也在移动,使他们这趟列车半天也无法开到辽阔的原野上去。

  远处的城市有一半被山坡遮住。只有屋顶、工厂烟囱的顶端、钟楼的十字架偶尔显露在地平线上。郊区有个地方起火了。浓烟被风刮起,像马鬃似的飘过天空。

  医生和桑杰维亚托夫坐在取暖货车尽靠边的地板上,两条腿垂在车门外。桑杰维亚托夫一只手指着远方,不停地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解释什么。取暖货车发出的轰隆声有时盖过说话声,他说的话便听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便再问一遍。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把脸凑近医生,直对着他的耳朵拼命喊叫,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他们把‘巨人’电影院点着了。主官生盘踞在那里。可是他们早就投降了。要不就是战斗还没有结束。您瞧钟楼上的黑点。那是我们的人正在清除捷克人呢。”

  “我什么都看不见。您怎么都能看清楚呢?”

  “着火的是霍赫里基区,作坊区。旁边就是柯洛杰耶夫市场区。所以我才注意它。我们的旅店就在市场区。火势不大,蔓延不到市中心去。”

  “您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我是说,城市中心。有大教堂啦,图书馆啦。我们桑杰维亚托夫家族,这是圣·多纳托的俄文译音。我们据说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懂。”

  “我是说,桑杰维亚托夫是圣·多纳托的译音。我们据说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圣·多纳托·杰米多夫公爵。也许纯粹是胡说人道,是家庭传说罢了。这块地方叫作下斯皮尔金。到处是别墅和游乐场所。地名怪不怪?”

  辽阔的原野展现在他们眼前。铁路支线从各个不同方向把原野切断。电线杆飞快地向后退去,退到天边。宽阔婉蜒的铺石公路像一条飘带,与铁轨媲美。它忽而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忽而又在转弯的地方变成起伏的弧形,一连几分钟呈现在你眼前,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我们的公路是出名的,横贯整个西伯利亚。受到苦役犯的赞扬。现在是游击队的据点。总的说来,我们这儿还算可以,住长了就会习惯的。您会喜欢城里的新奇事儿的。比如我们的公用供水所,每个交叉口都有。这是妇女们的冬季露天俱乐部。”

  “我们不打算住在城里。我们想住在瓦雷金诺。”

  “我知道。您的妻子告诉过我了。住哪儿都一样。您还要进城办事儿呢。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谁来了。眼睛、鼻子、额头都跟克吕格尔一模一样,跟外祖父像极了。这个地区的人都记得克吕格尔。”

  原野尽头的几座高大的砖砌圆型油库泛着红光。竖立的高柱子上钉着工业广告。其中有一幅同样的竟两次从医生眼前闪过,上面写的是:

  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

  “本来是一家很像样的公司。出产精良的农业工具。”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的是公司。明白吗——公司。出产农业工具。股份公司呀。家父曾经是股东。”

  “可您刚才说他开旅店。”

  “旅店是旅店。互不妨碍嘛。他可不是傻瓜,知道把钱投入赚钱的企业。‘巨人’电影院里也有他的股份。”

  “您好像以此为荣?”

  “以家父的精明为荣?那还用说!”

  “可你们的社会民主党呢?”

  “得了吧,这于他们什么事?什么地方说过,一个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看问题的人就一定是个流口水的窝囊废?马克思主义是真正的科学,解释现实的学说,研究历史情况的哲学。”

  “马克思主义与科学?同一个相知不深的人辩论这个问题至少是太轻率了。但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科学太不稳重了。科学要稳重得多。马克思主义与客观性?我木知道还有什么比马克思主义更封闭和更远离事实的学派了。每个人只留心在实验上检查自己,而全力宣扬自己永远不会犯错误的神话的当权者又背离了真理。政治不能告诉我什么东西。我不喜欢对真理无动于衷的人。”

  桑杰维亚托夫把医生的话当成一个说话刻薄的怪人的奇谈怪论。他只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这时火车又倒车了。每当火车开到出站道岔上的时候,宽腰带上系着盛牛奶的铁桶的女扳道员,倒了倒手里的毛线活,弯下腰,扳动出站道岔的圆盘,让火车倒回去。当火车慢慢向后滚去时,她便直起腰来,冲着火车后面挥拳头。

  桑杰维亚托夫还以为她朝自己挥拳头呢。“她这是对谁呢?”他忖量着。“有点面熟。不是通采娃吧?有点像她。可是我又怎么得罪她了?未必是她。要是格拉莎又太老了。可这又于我什么事儿?俄罗斯母亲正在发生大变革,铁路上发生混乱,她这个可怜虫生活困难,就认为是我的错儿,就向我挥拳头。见她的鬼去吧,还值得为她伤脑筋呀!”

  女扳道员终于挥了挥小旗,又对司机喊了句什么话,便放列车通过信号旗,驶向旷野,但当第十四节取暖货车从她身旁飞驶过去的时候,她对几个坐在车厢地板上嚼舌头嚼得让她讨厌的人吐了吐舌头。桑杰维亚托夫又陷入了沉思。

  燃烧着的城市的郊区、圆柱型的蓄油槽、电线杆和商业广告都消失在远方,眼前出现了另外一番景色:小树林、山冈以及其间显露出的境蜒的公路。这时,桑杰维亚托夫说道:

  “站起来舒展舒展腿脚吧。我快要下车了。您也就剩一站地了。当心点别坐过站。”

  “这一带您当真很熟吗?”

  “熟到家了,方圆一百俄里都熟悉。我是个律师啊,开业二十年了,因公务到处跑。”

  “直到现在?”

  “可不是嘛。”

  “现在还有什么样的业务?”

  “您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没有办妥的旧契约,财贸业务,没有还清的债务——堆成山,多得不得了。”

  “难道这类活动还没废止?”

  “名义上当然废止了。可实际上同时还是有互相排斥的事物。既要企业国有化,燃料也要归市苏维埃,省国民经济委员会还需要兽力牵引的交通工具。同时所有人都渴望生活。这是理论与实践尚未结合起来的过渡时期的特点。所以,需要具有我这样性格并善于经营的机灵的人。得意的是那些不跟他们走,抓住大把钱就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可是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有时也得挨嘴巴。半个省的人现在都得靠我供养。我还要到你们那儿去串门,办理木材供应的事。到你们那儿去非骑马不可,可我的马腿瘸了。要是它好好的,我干吗坐这破车挨颠。您瞧走得这个馒劲,还叫火车呢。您要到瓦雷金诺去的话,准能用得上我。我对米库利钦一家人了如指掌。”

  “您知道我们旅行的目的和我们的打算吗?”

  “多少知道点,猜得出来。有个概念。人对土地的某种向往,用双手养活自己的理想。”

  “那又怎么样?您好像不赞成?您看行吗?”

  “理想大天真,太田园式了。干吗要上那儿去呢?愿上帝帮助您。可我不相信。有点乌托邦味道,太手工业方式了。”

  “米库利钦会怎么对待我们呢?”

  “不让你们进门,拿鸡毛掸子把你们赶出去,并且做得对。他那儿没有你们也够乱的了,怪事多得不得了,工厂停了工,工人跑散了,说到生计,更是一筹莫展,饲料缺乏,可是你们突然大驾光临,真是岂有此理,可恶至极。就是他把你们宰了,我也认为他无罪。”

  “您瞧瞧,您是布尔什维克,可是您并不否认这不是生活,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荒诞不经的怪梦。”

  “一点不错。但这是历史上不可避免的现象,必须通过这个阶段。”

  “为什么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怎么啦,您是小孩,还是故意装傻?您是不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馋鬼和寄生虫驾驭着挨饿的劳动者,并把他们驱向死亡,这样能够长久下去吗?还有其他凌辱和暴虐的形式呢?难道您不明白人民的愤怒、要求正义生活的愿望、寻求真理的精神是合法的吗?您以为在杜马里通过议会制、不采取专政手段就能根本摧毁旧制度吗?”

  “我们说到两岔去了,就是辩论一百年也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是非常赞成革命的,可是我现在觉得,用暴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应该以善为善,但问题不在这里。再回到米库利钦身上。如果等待我们的竟是那样一种局面,那我们又何必去呢?我们应当向后转才是。”

  “别胡说了。首先,难道米库利钦是窗子里唯一的灯光?其次,米库利钦善良极了,善良到了犯罪的地步。他会大吵大闹一番,死也不肯答应,接着就会软下来,把身上的最后一件衬衣脱给你,同你分食面包皮。”于是,桑杰维亚托夫又讲开了。

  “二十五年以前,米库利钦作为工学院的大学生,从彼得堡来到这里。他在警方的监督下被遣送出彼得堡。米库利钦来到这儿后,当了克吕格尔的管家,并结了婚。那时,我们这儿有通采娃四姐妹,比契河夫的作品里还多一个。阿格里平娜、叶夫多基哑、格拉菲拉和西拉菲玛,父称是谢韦里诺夫娜。尤里亚金所有的学生都追求她们。大家通常用父称称呼这四位姑娘,或干脆管她们叫谢韦良卡小姐。米库利钦娶的就是谢韦良卡大小姐。

  “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傻瓜父亲出于对自由思想的崇拜,给小男孩取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利韦里。利韦里,平时说话的时候都管他叫利夫卡。利夫卡长大了,很顽皮,但表现出多方面的杰出才能。他改了出生证上的年龄,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便自愿上前线了。阿格里平娜·谢韦里诺夫娜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没有承受住这次打击,躺倒了,就再也没起来,前年冬天死了,死在了革命前夕。

  “战争结束了,和韦里回来了。他是谁?这是一位身佩三枚十字勋章的准尉英雄,自然啦,还是一个从前线派回来做宣传工作的彻头彻尾的布尔什维克代表。您听说过‘林中兄弟’吗?”

  “对不起,没听说过。”

  “那讲起来就没意思了。效果会失掉一半。那您从车厢里就没必要向公路张望了。它有什么出色的地方?眼下——是游击队。什么是游击队?这是内战中的骨干。两种因素创建了这支力量。取得革命领导权的政治组织和战败后拒绝服从旧政权的普通士兵。这两部分人的联合便产生了打游击的队伍。它的成分五花八门。其中大多数是中农。但在同他们一道的人当中,您什么人都能碰见。这里有贫农,有免去神职的教士,有同老子作战的富农的儿子。有虔诚的无政府主义者,有没有身份证的乞丐,有被中学开除的到了结婚年龄的二流子。有受到给予自由和遣送回国的允诺诱惑的德、奥战俘。而在这支浩浩荡荡的人民军队中,有一支由列斯内赫同志,利夫卡,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米库利钦的儿子所指挥的部队,叫作‘林中兄弟’。”

  “您说的是什么呀?”

  “就是您听见的。让我继续说下去。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在妻子死后又结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叫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一个直接从学校拉到教堂去结婚的中学生。她本来就天真,可还故作天真;她本来就年轻,可还打扮得更年轻。就这样子卿卿喳喳,装得天真无邪,像个小傻瓜,像只小云雀,见到谁就考谁:‘苏沃洛夫是哪一年诞生的?’——‘举出三角形相等的条件。’她要是考住了你,问得你张口结舌,就乐不可支。几个小时以后,您就能亲眼看见她了,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他本人则有另外的弱点:抽烟斗,说话爱咬文嚼字儿。什么‘绝不迟疑片刻’啦,什么‘勿使’、‘鉴于’啦。他本应在海洋上施展宏图。他在学院里学的是造船。这在他的外表和习惯方面都留下了痕迹。脸刮得干干净净,烟斗整天不离嘴,说话的时候从容不迫,和蔼可亲,一个个字从牙缝里吐出来。像所有爱抽烟斗的人一样,下巴突出,灰色的眼睛显得冷漠。差点还漏了两个细节:他是社会革命党党员,并被边区选入立宪会议。”

  “这可太重要了。父子互为水火,岂不成了政治敌人?”

  “表面上自然如此。其实绿林好汉并不同瓦雷金诺作战。可您听我往下说。通采娃的几个妹妹,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小姨们,至今仍住在尤里亚金。她们都是没出嫁的老姑娘。时代变了,姑娘们也变了。

  “最大的叶夫多基灰·谢韦里诺夫娜当了市图书馆馆员。黝黑的女郎很可爱,羞涩到了极点,常常无缘无故涨红了脸,像芍药一样。阅览室里静得疹人,仿佛置身于坟墓中。可她得了慢性感冒,一连打二十个喷嚏,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您说有什么办法?神经过敏。

  “老二格拉菲拉·谢韦里诺夫娜是姐妹当中的使使者。厉害的姑娘,神奇的女工,什么活儿都不嫌弃。大家一致认为游击队的首领列斯内赫像他这个小姨。你刚看她在缝纫作业组或者在织袜子,一眨眼又变成了理发员。您注意到了没有,尤里亚金铁路上有个女扳道员向我们挥拳头?我当时想,真想不到,派格拉菲拉看守铁路去了。不过好像又不是她,人太老了。

  “最年轻的西拉菲玛——家庭的磨难和考验。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读过很多书。她研究哲学,喜爱诗歌。到了革命的年代,在共同高涨的情绪、街头游行、广场上登台演说的影响下,她精神失常了,陷入宗教的狂热中。姐姐们上班去的时候把门锁上,可她从窗口跑出去,沿街挥手召集群众,宣传耶稣第二次降世,世界到了本日。可我只顾说话了,到站了,您下一站下,准备准备吧。”

  等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下了火车,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觉得这个人是命运给我们派来的。我觉得他将在我们生活中起好作用。”

  “这完全可能,托汉奇卡。但令我懊恼的是你跟你外祖父太像了,人家会认出你来,而这儿的人对他记得太清楚了。就拿斯特列利尼科夫来说吧,我刚一提到瓦雷金诺,他马上不怀好意地插嘴道:‘瓦雷金诺,克吕格尔的工厂?不是亲戚吧?不是继承人吧?’

  “我担心我们在这儿比在莫斯科还显眼,我们跑出来就是为了逃避别人的注意。

  “现在当然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脑袋掉了,还会哭头发吗?但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少抛头露面。总的说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叫醒咱们的人,收拾好东西,系紧皮带,准备下车吧。”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站在托尔法纳亚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把人和东西数了多少遍,生怕车厢里还落下什么东西。她感到脚下踩的已是被人踩结实的月台沙地,但担心坐过站的紧张心情还没过去,火车行驶的轰隆轰隆的响声仍在耳边鸣响,虽然她眼睛明明看见火车一动不动地停在她面前的月台旁边。这妨碍她的听觉和视觉,也使她不能集中起思想来。

  不下车的旅客从上面,从取暖货车上向她告别,但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有注意到火车开走,直到她看见火车开走后露出的第二条铁轨、绿色的原野和湛蓝的天空时,才发觉火车不见了。

  车站是用石头建筑的。人口的两边有两条长凳。从西夫采夫来的莫斯科旅客是在托尔法纳亚车站下车的唯一旅客。他们放下行李,坐在一条长凳上。

  车站的寂静、间无人踪和洁净使刚下车的人感到惊讶。他们感到不习惯,因为周围没有人拥挤,没有人吵架了。生活仿佛处于荒僻的地方,停滞在历史的长河中,迟误了。它尚未达到首都的那种野蛮。

  车站隐蔽在白禅林中。火车进站的时候,车厢里的光线变得暗淡了。微微摇曳的树顶在人们的脸和手上,在清洁的灰黄色的月台沙地上,在屋顶和地上,投下移动的阴影。林中的鸟鸣与它的清幽非常和谐。木掺杂别的音响的纯粹的鸟鸣,响彻整个儿的树林,把它联成一片,仿佛世界上除了鸟鸣便不存在其他的声音了。树林被两条道路——铁路和土路割开。它用自己向下垂着的枝叶,仿佛一双低垂到地面的广袖,把两条道路同样遮盖住了。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眼睛和耳朵突然恢复了正常。她立刻意识到了一切。比如乌的鸣哈,林中的清幽,笼罩着四周的寂静。她的心中涌出了话语:“我不敢相信我们能平安到达。你知道吗,你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在你面前可以表现得宽宏大量,放了你,但可以往这儿拍一份电报,命令一下火车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都逮捕起来。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的高尚。一切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不过她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多美啊!”她看到周围的迷人风景脱口说道。别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了。眼

  泪使她感到窒息,她大哭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车站站长,一个小老头,从屋里走出来。他小步跑到长凳跟前,很有礼貌地把手伸到红项制服帽的帽檐前,问道:

  “小姐,您要不要镇静剂?车站药箱里有。”

  “不要紧。谢谢。一会儿就过去了。”

  “旅途上心情不好,又受了惊吧。这是常有的事儿。还有天气热得像非洲,在我们这个纬度地带是罕见的。再加上尤里亚金发生的事。”

  “火车经过的时候,我们从车厢里看到了火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从俄罗斯来的吧。”

  “从白石城来的。”

  “从莫斯科来的?那夫人神经不正常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听说莫斯科全被毁了?”

  “那是人们言过其实。不错,我们什么都见识过了。这是我女儿,这是女婿。这是他们的男孩子。这是我们年轻的保姆纽莎。”

  “您好,您好。非常高兴见到你们。我多少听说了。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桑杰维亚托夫从萨克玛会车站打过电话来。他说日瓦戈医生带着家眷从莫斯科来,请多加关照。您大概就是日瓦戈医生本人了?”

  “不是我,日瓦龙医生是他,我的女婿,我在另一个部门,农业部门供职,我是农学家格罗梅科教授。”

  “对不起,认错人了。请原谅。非常高兴认识您。”

  “从您的话来看,您认识桑杰维亚托夫?”

  “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位魔法师呢。我们的思主和希望。没有

  他我们早蹬腿了。不错,他说要我多加关照。我说照办。答应他了。因此,如果你们需要马的话,或者需要别的什么东西的话,我愿效劳。你们打算到哪儿去?”

  “我们要到瓦雷金诺去。那儿离这儿不远吗?”

  “上瓦雷金诺?怪不得我怎么也猜不出您女儿像谁呢?可您上瓦雷金诺!一下子都明白了。这条路还是我们跟伊万·埃内斯托维奇一起修的呢。现在我去张罗一下,准备准备上路的东西。找个带路的人,弄辆大车。多纳特!多纳特!先把东西拿到乘客大厅的候车室里去,趁着办事的时候先在那儿歇会儿。弄得着马吗?伙计,到茶馆里跑一趟,问问能不能借匹马?仿佛早上瓦克赫还在那儿呢。问问他走了没有?告诉他把四个人拉到瓦雷金诺,什么行李都没有。快点儿。夫人,我给您一个老年人的忠告。我故意没向您打听你们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的亲戚关系多么近,但在这件事情上您可要当心。不能对所有人都敞开胸怀。现在是什么时候,您自己想想吧。”

  一提到瓦克赫的名字,刚下车的旅客们惊讶地互相看了看。他们还记得去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讲过的打了一副打不破的铁内脏的神话般铁匠的故事,以及当地其他的荒诞不经的传说。

  替他们赶车的是一个长着一双招风耳、一头雪白的乱发的老头,拉车的是匹刚下了驹的化马。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是白的。新草鞋还没穿黑,而裤子和上衣由于穿的时间过久全都褪色变白了。

  马驹乌黑得跟黑夜一样,像只乌鸦似的在白扎马后面跑着,迈着骨头还没长硬的小腿;它的小脑袋上长着馨曲的鬃毛,就像雕花的玩具一样。

  大车经过坑洼的地方摇晃起来,坐在车边上的旅客连忙抓住车上的木柱,以免从车上滑下来。他们的心里是一片平静。他4fi的理想正在实现,越来越接近旅途的终点,晴朗美妙日子最后

  的几小时,黄昏前最迷人的时刻,迟迟不肯降临。

  马车一会儿穿过树林,一会儿经过林口的旷野。车轮撞着树

  根的时候,坐在车上的人便挤做一团,躬腰弯背,皱紧眉头,你紧

  靠着我,我紧贴着你。大车经过林间空地时,由于心灵的充实而

  产生了辽阔之感,仿佛有人替他们脱帽向周围致敬似的。旅客伸

  直了腰,坐得松快了些,甩了甩头。

  这一带是山地。山地总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模样。从远处

  望去,它们像一条条雄伟傲慢的影子,一声不响地注视着赶路的

  人。玫瑰色的余晖欣慰地伴随着旅客越过田野,慰藉着他们的灵

  魂,赋予他们以希望。

  一切都使他们高兴,一切都使他们惊奇,而最让他们高兴和

  惊奇的是这个古怪的赶车老头滔滔不绝的闲话。在他的话里,古

  俄罗斯语言的痕迹,须担语言的质层,地方语言的特征,同他自

  己发明的难懂的用语混杂在一起了。

  马驹一落到后面,牧马便停下来等它。它便不慌不忙地、一

  窜一蹦地跳过来。它那靠得很近的四条腿,迈着拙笨的步子,走

  到大车的旁边,把长脖子上的小脑袋伸进车辕里去,唱牧马的奶

  头。

  “我还是不明白。”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上牙碰着书

  牙,一个字一个字对丈夫喊道,担心意想不到的颠簸咬掉舌尖。

  “这个瓦克赫就是母亲讲过的那个瓦克赫吗?还记得那些胡说八

  道的事吗?他是个铁匠,有一次打架的时候肠子打断了,他又做

  了一条新的。一句话,铁匠瓦克赫有条铁肠子。我明白这完全是个故事。可难道这是他的故事吗?难道这就是他本人吗?”

  “当然不是。首先,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个故事,民间传说。其次,母亲说过,她听到的时候这个民间传说已有一百多年了。可你干吗大声说话?老头听见会不高兴的。”

  “没关系,他听不见,耳朵背。就是听见了也不会懂——他脑子有点傻。”

  “唉,费多尔·汉费德奇!”不知老头干吗用男性的名字和父称来唁喝牧马,他当然比乘客更知道它是杜马。“该死的热天!就像波斯炉子里烤着的阿拉伯子孙!快走啊,该死的畜生!我是对你说的,混蛋!”

  他突然唱起了从前这儿工厂里编的民间小调:

  再见吧,总账房,

  再见吧,隧道与矿场。

  老板的面包我吃腻了,

  池子里的水已经喝干。

  一只天鹅飞过岸边,

  身下划开一道水波。

  我身子摇晃不是因为美酒。

  而是要送万尼亚当兵吃粮。

  可我,玛莎,不是傻瓜,

  可我,玛莎,不会上当。

  我要上谢利亚巴城,

  给辛杰丘利哈当雇工。

  “哎,母马,上帝都忘啦!你们瞧,它这个死尸,它这个骗子!你抽它,可它给你停下。费加·汉费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这座树林子,绰号就叫大莽林,一望无边。那里面藏着农民的队伍,晦,晦!‘林中兄弟’就在那边。哎,费加·汉费加,又停下啦,你这不要脸的死鬼。”

  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睛紧盯着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

  “年轻的太太,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您是打哪儿来的吗?我看你,太太,脑子太简单啦。我要认不出来还不羞得钻进地缝里去。认出来啦!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活脱脱是格里果夫(老头把克吕格尔说成格里果夫)。我没有见过格里果夫还是怎么着?我在他家干了一辈子,替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打过矿坑柱,伐过木头,养过马。——我说,走啊!又停下啦,没长脚的东西!中国的天使啊,我跟你说呢,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你刚才说这个瓦克赫是不是那个铁匠?夫人,你长着那么大的眼睛怎么那么没脑筋呢!你说的那个瓦克赫姓波斯坦诺果夫,铁肠子波斯坦诺果夫,半个世纪前就入土了,进棺材了。我们姓梅霍宁。同名不同姓,木是一个人。”

  老头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话又把他们从桑杰维亚托夫那儿听到的有关米库利钦的事又说了一遍。他称他为米库利奇,称他妻子为米库利奇娜。他把管家的第二个老婆叫后老婆,而提到“第一个老婆,死了的那个”时,说她是个甜女人,白衣天使。他说起游击队的首领利韦里,知道他的大名还没有传到莫斯科,莫斯科没听说过“林中兄弟”,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没听说过?没听说过列斯内赫同志?中国的天使啊,那莫斯科的人长耳朵干什么用呢?”

  天渐渐暗下来。旅客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在他们前面跑着。他们还要穿过一片空旷的林中空地。木质的滨基、飞廉、柳兰的枝茎高高地挺立在路面上,上面开满了一个样式的穗子般的花。它们被落日的余晖从下面,从地面上照亮了,在虚幻中增大了轮廓,仿佛骑手们为了巡逻起见在原野上设置的间隔稀疏的不会动的哨兵。

  在很远的前方,道路的尽头,原野一直伸展到一道小山似的横坡脚下。横坡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去路,仿佛那一边必然会有峡谷或溪流似的。那儿的天空就像被围墙围起来的城堡,而通向围墙大门的正是这条土道。

  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现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看见山顶上的那座小楼吗?”瓦克赫问道,“那就是米库利奇和米库利奇娜住的地方。他们下面有一条峡谷,俗名叫舒契玛。”

  从那个方向传来两声枪响,一声接一声,四周引起一阵回响。

  “怎么回事?别是游击队吧,老爷爷?别是朝我们射击吧?”

  “基督保佑你们!哪儿来的游击队。斯捷潘内奇在山沟里放枪吓唬狼呢。”

  刚抵达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里同主人见面的。这是一幅令人难堪的场面,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吵成一团。

  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傍晚刚从林中散步归来,走进院子。几乎同她的金发一样颜色的落日余晖,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从这棵树射到那棵树,一直穿过整个的树林。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穿着一身轻盈的夏装。她脸涨红了,用手绢擦着走得发热的脸。她裸露的脖子上套着一条松紧带,松紧带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正背着枪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过去。丈夫刚从峡谷里上来,打算马上擦烟熏过的枪筒,因为退子弹的时候发现了毛病。

  突然间,瓦克赫和他载着不速之客的大车不知道从哪儿威风凛凛地、轰隆轰隆地滚进了大门口的石板地。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飞快地从还坐着其他人的大车上跳下来,一会地摘下帽子,一会儿又戴上帽子,先结结巴巴地解释来意。

  不知所措的主人们惊呆了,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而羞红了脸的倒霉的客人们一个个张皇失惜,也不是虚假的,而是真诚的。情况再明白不过了,不仅对当事人,就连瓦克赫、纽莎和舒罗奇卡也没有一丝一毫含混的地方。难堪的感觉也传染给了此马、马驹、金色的阳光和那些围着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转的、不时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我不明白,”到底还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南方,白军占领地区,是粮食丰裕的省份,为什么单单选择我们这儿,何苦到我们这儿来呢?”

  “真有意思,您想过没有,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啊?”

  “列诺奇卡,你别插嘴。说得不错,正是这样。她说得完全对。您想过没有,这对我该是多大的负担啊?”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没有理解我们的来意。这说的是什么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们决不会侵害你们,打搅你们。我们只要倒塌的空房子里的一个角落。要菜园旁边谁也不要的、白白荒芜的一小块土地。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再从树林子里拉一车劈柴。难道这样的要求过高吗?算得上侵害吗?”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干吗非找我不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而不是别人,能有这种荣幸?”

  “我们知道你们,也希望你们听说过我们。我们对你们不是外人,所以我们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懊,原来因为克吕格尔,因为你们是他亲戚?您的舌头现在怎么转得过弯来承认这种事?”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生得五官端正,头发向后梳看,走道迈大步子,夏天穿着一件斜领衬衫,腰里系着一条带穗的带子。古时候这种人走起路来就像水上强盗,现在他们老是做出一副幻想当教师的大学生的样子。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解放运动,献给了革命,只担心他活不到革命到来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发得太温和,不能满足他激进的、渴望流血的热望。如今革命来到了,把他最大胆的设想都翻了个儿,而他,天生的和始终不渝的工人阶级的热爱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厂建立工厂委员会并设立工人监督的人,却什么都没捞到,没有谋到职位,呆在一个荒芜的村子里。工人们从这个村子里逃散,一部分还跟着孟什维克走了。而现在这件荒唐事,这些不清自来的克吕格尔的不肖子孙,不啻命运对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恶作剧,使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不,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无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对我是何等危险,您使我陷于什么处境?看来我真疯了。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

  “别急,列诺奇卡。我内人说得完全对。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很不好过了。真是狗的生活,疯人院。两边挨打,没有出路。一边责备我,你儿子干吗当红军,当布尔什维克,成了人民爱戴的人。另一边也不满意,为什么把你选进立宪会议。两边都讨不了好,只好在中间挣扎。现在你们又来了。为了你们,被拉出去枪毙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静点!上帝保佑您!”

  过了一会儿,米库利钦的气消了点,说道:

  “好啦,在院子里喊够了就行啦。进屋继续喊吧。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结果,掉进墨水缸里洗也洗不清,然而我们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异教徒,不会把你们赶到树林子里喂狗熊。列诺奇卡,最好先把他们安顿在书房旁边那间放猎枪的屋子里。然后咱们再想想让他们住在哪儿。我想,可以让他们住在花园里。请进屋里去。欢迎光临。瓦克赫,把行李搬进来,帮帮他们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办了,只是不断叹气:

  “圣母啊!他们的财产跟朝圣的人一样。只有几个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没有。”

  清凉的夜晚来临了。客人们洗过了澡。女人们在她们住的房间里整理床铺。舒罗奇卡不知不觉地习惯了用他儿童式的格言引起大人们的哄笑,所以平时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一胡说八道起来就没完,可今天他很扫兴。他的胡说八道没有引起大人们发笑,没有人理睬他。他对没把黑马驹李进家里来也不满意,当大人呵斥他住嘴的时候,竟大哭起来,害怕把他当作一个不合格的坏孩子送回婴儿商店。在他的观念中,他一出世便从那儿送到父母的家里来了。他把内心中真诚的恐怖说给周围的人听,但他这些可爱的荒唐话并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大人们在别人家里显得拘束,动作比平时急促,不声不响地想自己的心思,于是舒罗奇卡生气了,像保姆们常说的那样,发蔫了。大人们照顾他吃了饭,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下。后来他睡着了。米库利钦家的女仆乌斯季妮姐把纽拉带到自己屋里用晚饭,并向她诉说这一家的秘密。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男人们被请去喝晚茶。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求允许他们离开一会儿,到台阶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多少星星啊!”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外面很黑。岳父和女婿相隔两步,彼此却看不见。窗内的一道灯光从他们背后住宅的一个角落里射入峡谷。在这道光柱中,沐浴在潮湿清凉空气中的树丛、树木以及其他一切看不清的东西,变得膜增俄俄。亮光没照着谈话的人,更加深了他们周围的黑暗。

  “明天早上得看看他们打算让我们住的地方,如果能住人,我们就马上动手修理。等我们把住的地方整理好了,他也解冻了。那时,我们就要不失时机地翻畦了。我听见他在谈话中好像答应给我们点马铃薯种。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答应了,答应了。还有别的种子。我亲耳听见的。他让我们住的地方,咱们穿过花园的时候我看见了。您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正房后面被尊麻遮住的那几间房子。木头造的,可正房是石头盖的。我在大车上还指给您看来着,记得吗?那儿开畦才好呢。那里曾经是花圃。我从远处觉得是那样。也许我看错了。还得修一条小路,旧花坛的土地一定上足了肥,腐殖质非常丰富。”

  “我不知道,明天看看再说。地上准长满了杂草,像石头一样硬。房子周围大概有个菜园。也许那块地方保留下来了,空闲着。明天就全清楚了。早上还会有霜冻。夜里一定有寒气。我们已经抵达了,多大的福气啊。为此我们应该互相祝贺。这儿不错。我喜欢这儿。”

  “这儿的人非常可爱。特别是他。她有点装腔作势。她对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所以,她要噪噪不休地说那些过于殷勤的废话。她好像急于把你的注意力从她的外表上引开,免得产生不利于她的印象。就连她忘记摘掉帽子,把它背在背后,也不是出于粗心大意。这样对她很相称。”

  “咱们进屋吧。咱们在这儿呆的工夫太长,主人会见怪的。”

  主人们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正在灯火明亮的餐厅里,坐在吊灯下的圆桌旁喝茶。岳父和女婿到他们那儿去的时候,穿过管家漆黑的书房。

  书房的墙上有一扇同墙一样宽的窗户,是用一整块玻璃镶成的,正好耸立在一道峡谷的上边。从这扇窗口可以鸟瞰远方峡谷外的平原。瓦克赫拉着他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医生就注意到这个窗口了。窗前摆着一张同墙一样宽的桌子,不是供设计师就是供绘图员使用的。桌上横放着一支枪,枪的左右两边空着很大的一块地方,足以显得桌子之宽了。

  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经过书房的时候,又注意到视野开阔的窗户,桌子的宽大和它的位置,陈设华丽的房间的宽阔。当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饭厅茶桌跟前的时候,他首先向主人表示惊叹的是:

  “你们这儿太好了。您有一个能促使人劳动、激励人工作的多么好的书房啊。”

  “您愿意用玻璃杯还是茶杯?喜欢淡点还是浓点?”

  “尤罗奇卡,你瞧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儿子小时候做的立体镜多好啊。”

  “他到现在也没长大,还没成熟,尽管他为了苏维埃政权从科木奇手里夺回了一个又一个地区。”

  “您说什么?”

  “科木奇。”

  “什么是科木奇?”

  “这是为了恢复立宪会议权力而作战的西伯利亚政府的军队。”

  “我们整天不停地听到对令郎的夸奖。也许您真能以他为骄傲。”

  “这些是乌拉尔的风景照片,是双重的,立体的,也是他的作品,是他用自制的镜头拍摄的。”

  “小饼里摘了糖精吧?饼干真出色。”

  “嗅,哪儿是啊。这么偏僻的地方,哪儿来的糖精?纯粹的白糖。我刚才还从糖罐里给您往茶里加了糖呢。您难道没看见?”

  “对了,真没看见。我欣赏相片来着。菜好像是真的?”

  “花茶,自然是真的了。”

  “从哪儿弄来的?”

  “有那么一种魔术台布,一铺上它就什么都有了。一个熟人,当代活动家,信仰非常左,是个省经委会的正式代表。从我们这儿往城里运木头,靠这点交情送给我们米、黄油和面粉。西韦尔卡(她这样叫阿韦尔基),西韦尔卡,把糖罐推到我跟前来。现在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格里鲍耶阳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于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初被打死的就记不清了。”

  “再来点茶?”

  “谢谢,不要了。”

  “现在有这么个问题。告诉我,奈梅亨和约是哪一年和在哪几个国家之间签订的?”

  “得啦,列诺奇卡,别折磨人啦。让他们消除消除旅途疲劳吧。”

  “现在我想知道放大镜一共有多少种,影像在什么情况下是真实的和变形的,又在什么情况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物理学知识?”

  “尤里亚金有位杰出的数学家。他在两所中学——男校和我们那儿上课。他讲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样!有时候都嚼烂了才放进你嘴里。他姓安季波夫。同这儿的一位女教师结婚了。女孩子们都为他着了迷,全爱上他了。他自愿上了前线,从此就没回来,被打死了。有人说仿佛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惩罚,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员就是复活了的安季波夫。当然是神话了。不像真事。可是谁又说得准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来一杯吧。”

  瓦雷金诺

  到了冬天,尤里·安得烈耶维奇的时间多了,他开始记各种类型的札记。他在札记本上写道:

  多么美的夏天,夏天多美丽!

  这简直是魔术般的神奇。

  我问你,它为什么令我们念念不忘,

  这样地没有原因?

  从清晨到黄昏,为自己和全家工作,盖屋顶,为了养活

  他们去耕种土地,像鲁滨逊一样,模仿创造宇宙的上帝,跟

  随着生养自己的母亲,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创造

  自己的世界。

  当你的双手忙于使肌肉发胀的体力活儿的时候,当你

  给自己规定将报以欢乐和成功、体力适度的任务的时候,当

  你在开阔的天空下,呼吸着灼热的空气,一连六小时用斧子

  钦木头或用铁锹挖土地的时候,多少念头闪过你的脑海,在

  你的心里又诞生多少新鲜的想法!而这些思绪、揣测、类比,

  没记在纸上,转眼就忘了,但这不是损失,而是收获。用黑色的浓咖啡和烟草刺激衰弱的神经和想像力的城市中的隐士,你不会知道最强大的麻醉剂存在于真正的需要里,存在于强健的体魄中。

  我不会超过我所讲过的东西,我不想宣扬论尔斯泰的平民化和返朴归真的思想,我也不想在农业问题上修正社会主义。我只想弄清楚事实,而不是把我偶然的命运视为常规。我们的例子是有争议的,不宜由此而作出结论。我们的经济属于另一类型的组合。只有蔬菜和土豆,我们经济中的一小部分——是我们自己生产的。其余的一切都有其他的来源。

  我们使用土地是不合法的。我们违背国家政权制定的核算,擅自使用土地。我们到林中砍伐木材,更是不可原谅的盗窃行为,因为我们是盗窃国家的——先前是克吕格尔的财产。米库利钦纵容并庇护了我们,他们过着差不多同样方式的生活。远离城市的地理位置救了我们,幸运得很,城里对于我们干的勾当暂时还一无所知。

  我放弃了行医,对我是医生这件事讳莫如深,因为不想限制自己的自由。可总会有那么一位住在老远地方的善良的人,打听出瓦雷金话来了一位医生,便赶上三十来里路,到这儿来找我看病。这个带着母鸡,那个带着鸡蛋,第三个带着黄油或者别的东西。我不管怎么对他们说不收报酬,可仍然无法拒绝他们的东西,因为他们不相信看病不要报酬。这样,行医也有些收入,但我们和米库利钦一家的主要支柱还是桑杰维亚托夫。

  我简直猜不透,这个人身上包含着多少相互矛盾的东西。他真心拥护革命,并且完全没辜负尤里亚金市苏维埃对他的依赖。他凭借手中强大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征用瓦雷金诺的木材,把它们运走,甚至用不着对我们和米库利钦家说一声,而我们也一点奈何他不得。另一方面,要是他乐意盗窃国家资财,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D袋装满,也不会有人出来吭一声。没有人可以同他分肥,他也用不着向任何人送人情。那又是什么促使他照顾我们,帮助米库利钦一家,支援区里所有的人,比如,托尔法纳亚车站的站长呢?他整天东奔西跑,老给我们送点什么东西来;他谈论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共产党宣言》来同样津津有味,而且我觉得,如果他不把生活毫无必要地弄得如此复杂和失调,他准会活活闷死。几天之后医生又写道:

  我们搬进老宅子后面那两间木头房子里。这两间房子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小的时候是克吕格尔指派给特殊用人——家庭裁缝、女管家和已经干不了活的保姆住的。

  这个角落已经破旧不堪了。我们很快就把它修理好了。我们在行家的帮助下改修好了连着两间屋子的炉子。现在,改修过的烟道,散发出的热气更多一些。

  在曾经是花园的地方,先前地面上的痕迹已经淹没在到处生长着的新植物下面了。现在是冬天,周围的一切都已死亡,活的东西再也遮掩不住死的东西,被雪掩埋住的过去的面貌,便较为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今年秋天干燥、暖和。我们来得及在雨季和严寒到来之前把土豆挖出来。除了还清米库利钦的之外,我们还收获了二十袋土豆。所有的土豆都收藏在地窖中最大的粮囤里。上面,地面上,盖了一层干草和几条破被子。东尼任脆的两桶黄瓜也放进地窖里,还有两桶她渍的酸白菜。新鲜的卷。心菜一对对地系在一起挂在房梁上。准备过冬的胡萝卜埋在干沙子里。沙子里还埋着收获得相当多的萝卜甜菜、芜青,而阁楼上还堆放着不少豌豆和青豆。草棚里存放的柴火够烧到明年春天。我喜欢在清晨时分或冬日黄昏,手里举着一盏微弱得马上就要熄灭的灯,去揭开地窖的小门。门刚一打开,一股根茎、泥土和雪的温暖气息便扑面而来。

  当你走出草棚的时候天尚未破晓。门吱地响了一声,你不由得打个喷嚏,或者不过是雪在脚下发出的咯吱声,而从远处菜畦里,从竖立在积雪上面的白菜茎下,突然跳出几只野兔,急忙向四外逃窜,在周围的雪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宽大的足迹。附近的拘一条接一条叫起来,狂叫了好半天。最后的几只公鸡刚才已经啼过,现在不啼了。天已微微发白。

  除了野兔的足迹外,在一望无际的覆盖着白雪的平原上,还有山猫穿过的足迹,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像一条条穿起来的线,印在雪地上。山猫走路跟猫一样,脚掌一个接着一个,并且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一夜能走好几俄里。

  人们为了捕捉山猫挖掘了陷附,这儿管陷阱叫捕兽坑。可是掉进去的不是山猫而是灰兔,等到把它们从陷阶里取出来的时候,都冻得硬邦邦,快让雪埋住了。

  刚来的时候,春天和夏天是很艰难的。我们累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现在,冬天晚上,我们就可以休息了。还得感谢供给我煤油的安菲姆,使我什1能够围着煤油灯坐在一起。女人们缝纫或者编织,我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声地读书。生着了炉子,我作为一个公认的管炉子的好手,负责看管炉子。我要及时关上风门,以免放走热气。要是有块没烧透的木头压住火,我就把它取出来,夹起这块冒着烟的木块跑出屋门,朝雪地里使劲往外一扔。它像一个火星迸射的火炬从空中飞过,照亮了沉睡的黑糊糊的花园以及银白色的四角形的草地。木块发出吱吱的声音,落进雪堆里,熄灭了。

  我们一遍遍地阅读《战争与和平人《叶南根尼·奥涅金》和其他史诗,我们阅读斯汤达尔的《红与黑》和狄更斯的《双城记》的俄译本,还有克莱斯诗的短篇小说。春天临近的时候医生写道:

  我觉得东尼娘怀孕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不相信我的话,可我对此毫不怀疑。在不容置疑的症候出现之前,不易察觉的先期征兆是骗不了我的。

  女人的脸发生了变化。不能说她变得难看了。但先前完全置于她控制之下的外表,现在脱离了她的监督。她受到她所孕育的未来的支配,而她已经不再是她本人了。这种摆脱她的控制的女人外表便具有一种生理上恫然若失的形态。处在这种形态中,她的脸失去了光泽,皮肤变得粗糙,眼晴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放出异样的光彩;仿佛她管不了这一切,只好听其自然了。

  我同东尼妞从未疏远过。而这辛劳的一年使我们更加亲密了。我注意到她是何等麻利、强健和耐劳,又多么会安排活计呀,在两种活计交替的时候她尽量不浪费时间。

  我总觉得,每次受孕都是贞洁的,在这条与圣母有关的教义中,表达出母性的共同观念。

  但是每个女人生产的时候,都会产生孤独、被遗弃和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的感觉。在这紧要关头,男人如此无用,仿佛他从未有过,一切都是从天而降似的。

  女人自己繁殖后代,自己退居到生存的次要地位,那儿比较安静,可以平安地放一只摇篮。她独自一人在默默的谦卑中哺育孩子,把他抚养大。

  人们乞求圣母:“为儿子和你的上帝用心祈祷。”人们向她的口中注入了圣诗的篇章:“我。心尊主为大,我录以上帝我的救主为乐。因为他顾念他的使女的卑微,从今以后,万代称我有福。”她这是说她的婴儿,他将使她变得伟大(“那有权能的为我成就大事”),他是她的荣耀。每个女人都能这样说。她的上帝就在孩子身上。伟人的母亲们一定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所有的母亲无一例外地都是伟人的母亲——以后生活欺骗了她们并不是她们的过错。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叶甫根尼·奥涅金})和其他史诗。安菲姆昨天来了,带来不少礼物。我们大饱口福,点亮了煤油灯,没完没了地谈艺术。

  我早就有过这样的看法,艺术不是范畴的称谓,也不是包罗无数概念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各种现象的领域的称谓,恰恰相反,它是狭窄而集中的东西。作为构成艺术作品原则的标志,它是作品中所运用的力量或者详尽分析过的真理的称谓。我从来不把艺术看作形式的对象或它的一个方面,而宁愿把它看成隐匿在内容中的神秘部分。这对我就像白天一样明确,我全身都感到这一点,可是怎样表达和形成这种观点呢?

  作品能以各种方式说话。题材啦、论点啦,情节啦,人物啦。但它们主要是以存在于其中的艺术说话。存在于《罪与罚》书页上的艺术,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罪行更能震撼人J心。

  原始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还有我们的艺术,这大约在几千年之间仍是同一个艺术,唯一存在的艺术。这是某种思想,对生活的某种确认,一种由于无所不包而难以划分为个别词句的见解。如果这种见解有哪怕一丁点儿掺入某种更为复杂的混合作,艺术的成分便会压倒其余部分的意义,成为被描写对象的本质、灵魂和基础。

  轻微感冒,咳嗽,大概还有低烧。喉头那儿整天憋气,嗓子里堵着一块东西。我的情况糟糕了。这是大动脉在作怪。从我可怜的妈妈那儿遗传来的最初征兆,她一生都患有心脏病。难道这是真的吗?这么早?这么说,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屋里有一股轻微的木炭味,还有熨衣服的味道。她们在熨东西,不时从烧得不旺的炉子里取出一块散发出热气的燃烧着的木炭,放入盖子像牙齿似的上下打战的烤熨斗里。这使我想起了什么?记不起来了。身体不好,太健忘啦。

  为了庆祝安菲姆给我们带来上等的肥皂,我们来了个大扫除,舒罗奇卡也两天无人看管,我写日记的时候,他钻到桌子底下,坐在两条桌腿之间的横档上,模仿每次来时都带他坐雪橇的安菲姆,也装着带我坐雪橇。

  等病好了一定到城里去一趟,读一读本地区民族志和历史方面的著作。别人都对我说,这里有几个相当不坏的图书馆,接受过好几个人的重要捐赠。真想写东西。得抓紧啦。要不,一晃眼春天就到了。到那时候就没工夫读书和写东西了。

  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睡不好觉。我做了一个杂乱的梦,那种一醒马上就忘的梦。梦忘得干干净净,意识里只留下惊醒的原因。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惊醒,我在梦中听到空中响彻她的声音。我记住了这个声音,在记忆中复现它,挨个儿回想我所熟悉的女人,想找出具有这种浑厚、低沉和圆润嗓音的人。她们当中谁也没有这种嗓音。我想,也许我对东尼妞太习惯了,所以我的听觉对她迟钝了。我设法忘记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形象置于足以阐明真理的距离之内。不,这也不是她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也解释不清。

  顺便说到做梦。通常都认为,白天什么给你印象最深,夜里就会梦见什么。可是,我的观察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正是白天恍惚看到的东西,不明确的思想,脱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话,夜间便化为具体的

  形象返回脑子里来,变成梦的主题,仿佛特意前来偿还白天对它们的怠慢似的。

  晴朗的寒夜。有形的东西显得特别真切和完整。大地、

  空气、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严寒冻结在一起了。树

  影横投在林阴道上,现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总

  觉得各处老有黑影从小路上掠过。大星星挂在林中枝叶当

  中,宛如一盏盏蓝色的云母灯笼。小的则有如点缀着夏天草

  地的野菊,缀满整个天空。

  每天晚上继续谈论普希金。分析第一卷中皇村中学时

  代的诗。诗的韵律多么重要啊!

  在充满长诗句的诗歌中,阿尔扎玛斯是少年虚荣。心

  的顶点,想不落在成人后面,用神话故事、夸张的描写、故意

  装出的道德败坏、纵情欢乐和思维过早成熟来蒙骗叔叔。

  几乎从模仿奥西扬或帕尔尼起,或者从《皇村回

  忆》起,年轻人忽然找到像树。城》或《致姐妹臧晚期在基什

  尼奥夫写的《献给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诗句,以及《致尤金》

  中的韵律,未来的普希金在少年身上苏醒了。

  阳光和空气、生活的喧嚣、物品和本质冲进诗歌之中,仿佛从大街上穿过窗户冲进屋里。外部世界的物体、日常生活的用品和名词挤压着占据了诗行,把语言中语意含混的部分挤了出去。物体,物体,物体在诗的边缘排成押韵的行列。

  后来变得十分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韵脚,仿佛成了俄国生活的测量单位和它的标尺,似乎四步韵脚是从整个俄罗斯的存在上剥制下来的,就像画出脚样裁制皮靴的皮子,报出手套尺码寻找戴得合适的手。

  稍后,俄语的节奏,俄国人说话的腔调,也表现在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韵脚诗歌里和涅克拉索夫扬抑格的韵律中。

  我多想在履行职务的同时,即农业劳动或行医的同时,酝酿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写一部科学著作或艺术作品啊。

  每个人生来都同浮士德一样,渴望拥抱一切、感受一切和表达一切。前人和今人的错误促使浮士德成为学者。科学遵循摒弃的法则进展,推翻占统治地位的谬误和虚假的理论。

  大师们富有感染力的榜样促使浮士德成为艺术家。艺术遵循吸引的法则进展,模仿和崇拜心爱的主题。

  什么东西妨碍我任职、行医和写作呢?我想并非穷困和流浪,并非生活的不稳定和变化无常,而是到处盛行的说空话和大话的风气,诸如这类的话:未来的黎明,建立新世界,人类的火炬。刚听到这些话时,你会觉得想像力多么开阔和丰富!可实际上却是由于缺乏才能而卖弄词藻。

  只有触及过天才之手的平凡事物才是神奇的。在这方面,普希金是最好的例子。他是如何赞美诚实的劳动、职责和日常生活习俗呀!可是今天在我们这儿,‘小市民’和‘居民’都带有责备的意味。《家谱》中的诗行已经预言过这种指责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在《奥涅金的旅行》中又写道:

  壬。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妇,

  我的愿望是平静的生活,

  还有一大沙锅汤。

  在所有俄国人的气质中,我最喜欢普希金和契河天的天真无邪,他们对诸如人类的最终目标和自身拯救这类高调羞涩地不予过问。他们对这类话照样能理解:但他们哪儿能那么不谦虚——没有那种兴致,况且也不属于那种官阶!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好死的准备,他们劳心烦神,寻找人生的真谛,得出种种结论,然而他什1都被艺术家天职所留意的生活细节吸引开了。就在这些细节更迭的时候,生命仿佛同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细节已经悄悄到了尽头,而现在这种细节变成公共事业,就像从树上摘下的青涩苹果,自己在后代人手中成熟,并且越来越甜,越来越有意义。

  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冻。就像过谢肉节似的,空气中充

  满了薄油饼和伏特加酒味。太阳在树林里无精打采地眯缝

  着油光光的小眼睛,睡意蒙咙的树林半闭着睫毛似的松针,

  水洼在中午泛着油腻腻的光。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懒腰,翻

  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叶甫根尼·奥涅金》的第七章里——春天,奥涅金走

  后荒芜的邱宅,山麓的水边连斯基的坟墓。

  而夜芬,那春天的恋人,

  彻底啼略。野玫瑰正在开放。

  为什么要用“恋人”这个词?一般说这个修饰语是自然

  而恰当的。自然是恋人。此外,也能和野玫瑰押韵。但为

  了押韵,就不能用壮士歌中的“夜费强盗”了吗?

  在壮士歌中奥狄赫曼的儿子就叫“夜营强盗”。歌中把”

  他刻画得多生动啊!

  一听到夜芬的口哨,

  一听到他野兽般的呼啸,

  小草挤在一起,

  蓝色的花朵纷纷坠落,

  昏暗的树林垂向地面,

  至于百姓们啊,都纷纷倒毙。

  我们是初春来到瓦雷金诺的。不久草木便被上了绿装,特别是米库利钦房子后面的那条叫作舒契场的山谷,野樱、赤杨、胡桃更是一片碧绿。几夜之后夜驾开始歌唱。

  我仿佛头一次听到夜写的歌唱,我再一次惊奇地感到,夜营的啼畴同其他的鸟鸣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渐渐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嫩达到如此丰润和独特的地步。每个音有多少变化,又多么喷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写过这种宛如魔笛的啼畴。在两个地方旋转得特别悦耳。一处不厌其烦地重复华丽的“巧克”,有时一连三次,有时不计其数,唱得披着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擞,仿佛被搔着痒处,笑并且颤抖起来。另一处啼声化为两个音节,像召唤,像饱含真情,像请求或规劝:“醒来!醒来!醒来!”

  春天到了。我们准备播种。没空写日记了。写这些札记真是件愉快的事。现在只好搁笔,待来年冬天再说了。

  这两天——这一回正好是谢肉节——一位生病的农夫,坐着雪橇穿过泥泞的道路,来到我们的院子里。我当然拒绝替他治病。“请别见怪,亲爱的,我已不行医了——没有真正的药品,没有必要的器械。”可是哪能摆脱得了。“救救我吧。身上的皮越来越少。发发慈悲吧。身体上的病。”

  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得替他看病。“脱下衣服。”我检查了一下。“你得的是狼疮。”我替他看病的时候,斜眼看了一下窗户,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瓶石炭酸(公正的上帝啊,不用问石炭酸还有其他必不可少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桑杰维亚托夫拿来的)。我住院子里一看,又停了一辆雪橇,最初我还以为又来了个病人呢。叶夫格拉夫弟弟仿佛从天而降。全家人,东尼妞、舒罗奇卡、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忙着招待他。等我完了事,也加入他们一伙之中。我们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他像往常那样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没有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只管微笑,说大家对他来感到奇怪吧,这是一个谜啊。

  他住了将近两个礼拜,经常到尤里亚金去,后来又突然消失,仿佛钻进地底下去了。在这期间,我发现他比桑杰维亚托夫更有影响力,他办的事和他的交往更无法解释。他从哪儿来?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势力?他在干什么?他在消失之前答应减轻我们的家务劳动,好让东尼妞有时间教育舒拉,我有时间行医和从事文学事业。我们问他怎样才能做到他所允诺的事,他又笑而不答。但他并没骗我们。出现了真正改变我们生活条件的征兆。

  真是怪事。他是我的异母兄弟,和我姓一个姓。可是说实在的,我比谁都不了解他。

  这是他第二次以保护者和帮我解决困难的救世主的身份闯入我的生活。说不定,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除了他所遇到的真实的人物,还会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一位不请自至的宛如象征的援救人物。莫非在我生活中触动这根神

  秘的行善弹簧的人就是我弟弟叶夫格拉夫?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札记就写到这里。他没再写下去。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尤里亚金市图书馆阅览室里翻阅订购的书籍。能容纳一百人的阅览室里有许多窗户,摆了几排桌子,窄的那面靠着窗户。天一黑,阅览室就关门了。春季城里晚上不点灯。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未坐到过黄昏,在城里也从未耽搁过午饭的时间。他把米库利钦借给他的马挂在桑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读一上午书,中午骑马回瓦雷金带。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上图书馆之前,很少到尤里亚金去。他在城里没有一点私事。医生很不熟悉它。可是当他看着阅览室大厅里渐渐坐满了人,有的坐得离他远一点,有的就坐在他旁边时,他仿佛觉得自己站在行人往来的交叉路口上观察城市,而汇集到阅览室里的不是到这儿来的尤里亚金居民,而是他们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从阅览室的窗口能够看到真正的、不是虚构的尤里亚金人。靠着最大的窗户那儿有一桶开水。阅览室里的人休息的时候就到楼梯上抽烟,围着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里,挤在窗口欣赏城市的景色。

  看书的人分为两类:当地的知识分子老住户——他们占大多数——和普通的人。

  第一类人当中的大多数都穿得很破旧,不再注意自己的仪表,很遍遍。他们身体不好,拉长了脸,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饥饿、黄疽病、水肿病——而肉皮搭拉着。这些人是阅览室的常客,认识图书馆里的职员,在这儿如同在家里一样自在。

  来自普通人的阅读者,个个面色健康红润,穿着干净的过节服装。他们就像上教堂似的腼腆地走进大厅,但是弄出的声音却违犯了阅览室的规则。这不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规则,而是因为他们想一点声不出,可没有管好自己健壮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

  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个凹处,在这个用高台子同大厅隔开的壁龛似的凹处里,阅览室的职员,老管理员和他的两名女助手,在办自己的事。一位助手满脸怒气,披着一件羊毛披巾,不停地把夹鼻眼镜摘下来又戴上,显然不是由于视力的需要,而是由于情绪的变化。另一位穿着黑丝上衣,大概胸口疼,因为手绢几乎没离开过鼻子和嘴,说话和呼吸都对着手绢。

  图书馆职员的脸也像大多数到阅览室来的人一样,同样浮肿,同样拉长了脸,松弛的皮肤同样搭拉下来,脸色灰中带绿,如同胞黄瓜或灰尘的颜色一样。他们三人轮流做同样的事,那就是低声向新来的阅读者解释借书规则,讲解各种标签的用途,借书或还书,还利用其中的空闲编写年度总结。

  怪事,面对窗外真实的城市和大厅里想象出来的城市,甚至从大家普遍的浮肿所引起的某种相似,他仿佛觉得所有人都患了扁桃腺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那天早上他们抵达时尤里亚金铁轨上的那个郁郁不乐的女扳道员,想起从远处看到的城市远景,想起坐在他身旁车厢地板上的桑杰维亚托夫,以及他所说的那番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把远在这一地区之外听到的话,同他到达这一地区之后所看到的联系起来。但他没记住桑杰维亚托夫告诉他的标志,所以他什么道理也没悟出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阅览室的尽头,身旁堆满书。他面前放着几份当地地方自治会的统计簿和几本人文志。他还想借两本有关普加乔夫暴动史的著作,但穿丝上衣的女图书管理员用手绢紧压着嘴唇低声对他说,一个人一次不能借这么多书,他要想借他感兴趣的著作,先得还一部分手册和杂志。

  于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急忙翻阅那一大堆尚未打开的书,从中拣出最必要的,把其他的书还掉,再去借他所感兴趣的历史著作。他聚精会神,目不旁视,飞快地翻阅各种集子,眼睛只瞟一下书目。阅读室里的人很多,但他们并不妨碍他,没分散他的注意力。邻座的人他早研究透了,他不抬眼睛便知道他们坐在自己的左边或右边,并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在他离开前不会改变,就像窗外的教堂和城里的建筑物不会挪动一样。

  然而太阳并没停止不动。它一直在移动,这时候已绕过图书馆东边的墙角,现在正照着南墙上的窗户,晃得离窗户最近的人睁不开眼,得难阅读。

  患伤风的女管理员从围起来的高台上走下来,走到窗户前。窗户上装着能使光线变得柔和的用白料子做的带把的窗帘。她放下所有的窗帘,只留下阅览室尽头最暗的那扇窗户。她拉了一下线绳,把活动气窗拉开咱己不停地打喷嚏。

  当她打了十个或十二个喷嚏之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便猜到,她是米库利钦的小姨,即桑杰维亚托夫所提到过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之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随着别的阅读的人抬起头朝她那方向看了看。

  于是,他发现阅览室里发生了变化。对面的那一端增加了一个女读者。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立刻认出她是安季波娃。她转过身子,背对前面的桌子坐下。医生就坐在其中的一张前面。她低声同伤风的女管理员交谈。女管理员站着,俯身向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耳语。看来,她们的谈话对女管理员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她不仅立刻医好了恼人的伤风,还医好了精神紧张。她向安季波娃感激地瞥了一眼,把一直捂着嘴唇的手帕拿开,放进衣袋,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满怀信心地回到借书台后的座位上。

  这个动人的小小的~幕,没能瞒过另外几个读者。读者从阅览室的各个角落同情地望着安季波娃,并同样微笑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根据这些难以察觉的迹象断定,城里的人认识她,并且非常爱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头一个愿望是站起来走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跟前。然而,一种违背他本性的羞怯和缺乏自信阻止了他。他决定不去打扰她,继续看自己的书。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向她的方向张望的诱惑,他把椅子横对着桌子,几乎背对着阅览室的读者,把一本书举到面前,另一本打开的书放在膝盖上,完全钻进书里。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离开研究的对象,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与他的研究对象毫无联系,他忽然领悟到,那个冬天夜里他在瓦雷金诺梦中所听到的声音正是安季波娃的声音。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他急忙把椅子转回原来的位置,以便从他的座位上看安季波娃。他开始看她。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人。

  他几乎从背后侧身看她。她穿了一件浅格短衫,腰间系着一条宽带子,头微微偏向右肩,贪婪地阅读着,简直像小孩一样到了忘我的地步。有时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然便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然后又把头倚在一只手上,用铅笔飞速地往笔记本上摘录。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检验并肯定自己在梅留泽耶沃小镇所做过的观察。“她不想讨人喜欢,”他想道,“不想成为迷人的美人。”她蔑视女人本性中的这一方面,仿佛由于自己长得太美而惩戒自己。而这种骄傲的敌意使她更加十倍地令人倾倒。

  “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做得多么好啊。她读书,使人觉得这不是人类的最高级活动,而是某种简单木过的、连动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马铃薯一样。”

  想到这里医生不再激动了。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罕有的平静。他的思想不再从一个对象跳到另一个对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对他的影响就像对神经质的女管理员一样。

  他不再管转动椅子造成的后果,不再怕别人妨碍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进来之前更专心致志地工作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他翻阅完像小山一样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书,选出最需要的,还顺便一口气读完了在书中发现的两篇主要文章。他对今天所做的事已经感到满意,便开始收拾书,准备送到还书台去。任何败坏情绪的不相干的念头都离开了他。他丝毫没有别的用心,问。已无愧地想道,诚实地工作了一上午,赢得了会见一位好心肠老友的权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欢乐了。但当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阅览室,却没发现安季波娃,大厅里已经没有她了。

  医生还书的还书台上,安季波娃还的书还没收走。她还的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看来,作为一个旧教师,在重新登上讲台之前,她在家里全力以赴地进行政治进修。书中还夹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借书单。借书单的下端露在外面,很容易被看见,上面写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地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来:商人街,带雕像住宅的对面。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带雕像住宅”这种叫法在尤里亚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区命名市区,或者在彼得堡称为在“五个角”那儿一样。

  一座带女神像柱和手持铃鼓、竖琴和假面具的古代级斯雕像的铁青色住宅被人称为“带雕像住宅”。这是上个世纪一位爱好戏剧的商人为自己建造的私人剧场。他的后人把住宅卖给了商会,由于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于是就把这条街叫做商人街了。带雕像住宅又表示与这条街连接的这片地方。现在党的市委会便设在带雕像住宅里,地基倾斜下沉的那一面墙上,过去贴话剧和马戏海报的地方,现在贴着政府的法令和决议。

  这是五月初寒冷而刮风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城里办完事,到图书馆转了一下,突然改变全部计划,去寻找安季波娃。

  路上时常刮起~团团的风沙,挡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医生转过身子,眯起眼睛,低下头,等一阵风刮过,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诺沃斯瓦洛奇巷内,对着昏暗发青的带雕像住宅。医生现在看见这座住宅了。住宅确实同它的绰号一致,令人产生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屋顶四周环绕着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阵遮住住宅正面的风沙过后,医生突然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从住宅里走上阳台,弯过栏杆看他,看渐渐从风沙中显露出来的商人街。

  有两条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从商人街穿过正门,从小巷穿过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道有头一条路,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刚从小巷拐进大门,~阵风把院子里的尘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这扇黑色帘幕后面,从他脚下飞起一群被公鸡追赶得咯咯叫的母鸡。

  当尘土消散后,医生看见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刮风的时候她左肩上刚刚挑起两只汲满水的水桶。为了防止风把尘土刮进头发里,她连忙披上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一个“鸳鸯结”,用膝盖夹住吹开的长衫,以免被风掀起。她想担水往家里走,但被另一阵风挡住。这阵风刮掉她的头巾,吹乱她的头发,又把头巾刮到栅栏的另一头,刮到还在咯咯叫的母鸡那里。

  尤里·安德烈耶夫跑去追头巾,把它拣起来,递给站在井边发呆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没有发出惊叫,显露出自己的惊讶和困惑。她只喊了一声:

  “日瓦戈!”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

  “您怎么来的?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肥水桶放下,我来挑。”

  “我从不半路转弯,从不放下开始干的事。您要是来看我,咱

  们就走吧。”

  “我还能看谁呢?”

  “那谁知道呢。”

  “还是请您把扁担让给我吧,您干活儿的时候我不能空手闲着。”

  “多了不起的活儿呀。我不让您担,您会把楼梯溅湿的。您不如告诉我,哪阵风吹您来的?您来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来?”

  “您从哪儿知道的?”

  “到处都有传闻。何况我还在图书馆里见过您呢。”

  “那您怎么没叫我?”

  “您用不着让我相信您没看见我。”

  医生跟在颤动的水桶下微微摆动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后面穿过低矮的拱门。这是一楼的昏暗过道。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迅速蹲下来,把水桶放在泥土地上,从肩膀上抽出扁担,伸直身子,开始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一块小手绢擦手。

  “走吧,我带您从里面的小道进大门。那边明亮。您在那边等我。我从小道把水提上楼,把上面收拾一下,换身于净衣服。您瞧瞧我们这儿的楼梯。生铁梯阶上都有楼空花纹。从上面透过它们,下面什么都看得见。房子老了。打炮的那几天受到轻微震动。大炮轰击嘛。您瞧石头都错缝了。”砖上大窟窿套小窟窿。我和卡坚卡出去的时候就把钥匙藏在这个窟窿里,用砖头压上。记住点。说不定您什么时候来的时候我不在家,那就请自己开门进去,在里面随便坐坐,等我回来。钥匙就在那儿。可我用不着,我从后面进去,从里面开门。唯一发愁的是耗子,多得对付木了,在脑袋上跳来跳去。建筑太老了,墙都酥了,到处是裂缝。能堵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它们作战,可没有用。您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帮帮忙?咱们一块儿把地板和墙角堵上。行吗?好吧,您在楼梯口上等着,随便想点什么吧。我不会让您在这儿多受罪,马上就招呼您。”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等待安季波娃叫他,目光开始在墙皮剥落的入口处和生铁梯阶上转来转去。他想道:“在阅览室里我把她专注的读书精神同于真正事业和体力劳动的热忱相比较。可完全相反,她担水像读书那样轻松,一点不吃力。她干什么都从容不迫。仿佛她在很久以前,还在童年时代,便开始了向生活起跳,现在干什么都~跃而起,自然而然,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毫不吃力。这从她弯腰时脊背形成的线条、微笑时分开的嘴唇和变圆的下巴上,以及从她的谈话和思想里都能看出来。”

  “日瓦戈!”从上面一层楼梯口的一扇门里有人喊了一声。医生爬上楼梯。

  “把手给我,跟我走,不许乱动。这儿有两间推东西的房间,东西顶到天花板,很暗。碰上就会撞伤的。”

  “真像一座迷宫。我差点找不着路。怎么会这样?正在修理住宅?”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问题不在这儿。住宅是别人的。我连是谁的都不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有一间房间,公家的。尤里亚金市苏维埃房管会占用学校后,便把我和女儿迁到这座别人遗弃的空房里来。旧主人们的全部家具都留在这里,家具多极啦。可我不需要别人的财富。我把他们的东西堆在这两间屋子里,只把窗子剧成白色。别松开我的手,不然您要迷路的。就这样握着,向右拐。现在穿过密林了。这就是通我房间的门。马上就会亮一点了。门槛,别踩空。”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随女向导走进房间后,看见正对着门的墙上有扇窗户。医生被窗外的情景吓了一跳。窗户开向住宅的院子,对着邻居的后院和河边的一块荒地。绵羊和山羊在荒地上吃草,长长的羊毛像敞开的皮袄大襟扫着地上的尘土。除了绵羊和山羊外,两根柱子当中有一块对着窗户的招牌,医生熟识这块招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

  医生见到招牌触景生情,马上便向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描绘他们一家人到乌拉尔的情景。他忘记人们把斯特列利尼科夫当成她丈夫的谣传,不假思索地讲述了他在车厢里同政委会面的经过。这给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看见斯特列利尼科夫了?!”她急切地问道。“我暂时什么都不对您说。可是这太重要了!简直命中注定你们一定要见面。我以后再向您解释,您一定会惊叹不已。如果我对您的话理解得不错的话,他留给您的印象与其说是不良的,不如说是良好的,对吧?”

  “对,正是如此。他本应对我冷淡。我们经过他镇压和毁坏过的地方。我原以为他是个粗野的讨伐者或者是个革命的狂暴的刽子手,可他两者都不是。当一个人不符合我们的想象时,同我们事先形成的概念不一致时,这是好现象。一个人要属于一定类型的人就算完了,他就要受到谴责。如果不能把他归入哪一类,如果他不能算作典型,那他身上便还有一半作为一个人必不可少的东西。他便解脱了自己,获得了一星地半点不朽的东西。”

  “听说他不是党员。”

  “是的,我也觉得他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吸引队呢?那就是他必定灭亡。我觉得他不会有好下场。他将赎清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革命的独裁者们之所以可泊,并非因为他们是恶棍,而是他们像失控的机器,像出轨的列车。斯特列利尼科夫同他们一样,是疯子,但他不是被书本弄疯的,而是被往昔的经历和痛苦逼疯的。我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我相信他一定有秘密。他同布尔什维克的联盟是偶然的。他们需要他的时候,尚可容忍他,他同他们走同样的路,但一旦他们不需要他了,便会无情地把他甩掉并踩死,就像在他之前甩掉并踩死许多军事专家一样。”

  “您这样想?”

  “绝对如此。”

  “他就没救了吗?比如,逃跑?”

  “往哪儿跑,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先前在沙皇时代还可以这样做。现在您试试看。”

  “真可怜。您讲的故事引起我对他的同情。可您变了。先前您提到革命的时候没这么尖刻,没这么激动。”

  “问题恰恰在这里,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凡事总该有个限度。这段日子总该见成效了吧。但很清楚,混乱和变动是革命鼓动家们唯一凭借的自发势力。可以不给他们面包吃,但得给他们世界规模的什么东西。建设世界和过渡时期变成他们自身的目的。此外他们什么也没学会。您知道这些永无休止的准备为何徒劳无益?由于他们缺乏真正的才能,对要做的事事先并未做好准备。而生活本身、生活现象和生活的天赋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为什么要让杜撰出来的幼稚闹剧代替生活,让契河夫笔下的逃学生主宰生活呢?够了。现在该我问您了。我们是在你们城里发生政变那天抵达的。交战的那天您在城里吗?”

  “懊,那还用问!当然在城里。四处起火。我们自己差点被烧死。我对您说过了,房子震得很厉害。院子里至今还有一颗没爆炸的炮弹。抢劫,炮轰,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像历次改变政权一样。对那种时期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成专家了。不是头一次了。白军占领的时候都干过什么事呀!杀人,报私仇,勒索敲诈。对,我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咱们的加利乌林,在捷克人那里当上了大人物。总督之类的官。”

  “我知道,听说过了。您见过他吗?”

  “我们经常见面。多亏了他,我不知救过多少人!掩护过多少人!应当公正地对待他。他的表现无可指摘,像个骑士,同哥萨克大尉和警察那群卑鄙小人完全不一样。但那时操纵局势的正是这帮小人,而不是正派的人。加利乌林帮过我很多忙,真得谢谢他。您知道我们是老熟人。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到他长大的院子里去玩。院子里面住的是铁路工人。我小时候就看清楚了什么是贫困和劳动。因此,我对革命的态度跟您不一样。它同我更接近。这里有许多同我亲近的东西。突然这个小男孩,扫院子人的儿子,当上了上校,甚至是白军将军。我是文职家庭出身,分不清军衔。我的职务是历史教师。是啊,就这么回事儿,日瓦戈。我帮助过很多人。我常去看他。我们常提到您。我在所有的政府部门里都有关系和保护人,也从各个方面招致不少痛苦和损失。只有蹩脚书里的人才分为两个阵营,互不来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了。要想一生中只扮演一个角色,在社会中占据一个位置,永远只意味着同一个东西,需要成为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微不足道的角色呀!啊,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枕着两条小辫的八岁小女孩走进屋。两只距离很宽的细眼睛赋予她一种调皮的神态。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抬起。她进门前已经知道妈妈有客人了,但跨过门槛时仍然认为有必要在脸上装出惊讶的神情,行了个屈膝礼,毫无畏惧地盯着医生,眼睛没眨一下,只有很早就学会沉思并在孤寂中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看人呢。

  “我的女儿卡坚卡。请多关照。”

  “您在梅留泽耶沃给我看过她的照片。长大啦,都认不出来了!”

  “原来你在家?我还以为你出去玩了。你进来我都不知道。”

  “我从窟窿里取钥匙,可那儿有那么大的一只耗子。我叫起来,连忙跑开。我以为要吓死了。”

  卡坚卡说,可爱的小脸做出怪样,瞪着两只调皮的小眼睛,小嘴撅着,就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得啦,上自己屋里去吧。我请叔叔留下来吃午饭。我从烤炉里把粥取出来就叫你。”

  “谢谢,可我不得不谢绝。由于我常进城,我们改在六点吃饭。我已习惯不迟到,可骑马得三个小时,有时还得四个小时,因此我才这么早来看您,对不起,我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再坐半小时吧。”

  “好吧。”

  “现在,既然您对我坦率,我也对您坦率,我要告诉您,您刚才提到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就是我到前线找的那个人。都说他确实死了,可我不相信。”

  “我并不惊奇,思想上做好了准备。我听到那种谣传时也认为是荒谬的。因此,我才忘乎所以到这种地步,随心所欲地同您谈起他,就好像根本没有过这种谣传似的。但这种谣传荒谬至极。我见过这个人。可怎能把您同他联系在一起?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可都是真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同意大家的看法。连卡坚卡都知道,并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他的化名,像所有革命活动家一样。出于某种原因,他必须用假名生活和活动。

  “他攻打尤里亚金,向我们打炮,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了不泄露秘密,一次也没打听过我们是否还活着。这当然是他的职责。如果他问我该怎么办,我也同样会劝他这样做。您甚至可以说,我的不受侵犯、市苏维埃为我们提供的还算过得去的住房条件以及其他等等——间接证明了他对我们的秘密关心。可您怎么也不能说服我相信您的看法。人就在身边,竟然能顶住见我们的诱惑!这我怎么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力。这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不是生活,而是某种罗马公民的美德,现今的一种深奥的智慧。可我受到您的影响,开始同您唱一个调子。但我并不想这样做。咱们不是同道。我对某种难以觉察的、非必然的东西理解得一致。但在具有广阔意义的问题上,在人生哲学上,我们还是作为论敌为好。还是再回到斯特列利尼科夫身上来吧。

  “现在他在西伯利亚,而且您说得对,对他的责难也传到我的耳朵里了,听了简直叫我寒心。现在,他在西伯利亚我们最向前挺进的一块阵地上,把可怜的加利乌林——同~个院子里的朋友,以后同一条战线上的伙伴——打得一败涂地。他的名字以及我们的夫妻关系对加利乌林并非秘密,但他出于无法估量的委婉从未让我感觉到这一点,虽然一提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气得浑身发抖。不错,这么说他现在在西伯利亚。

  “而他在这里的时候(他在这里驻扎了很久,住在铁路线上的车厢里,您在那儿见过他),我一直渴望什么时候能够意外地与他相遇。有时他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设在科木奇的军事指挥部(立宪会议的军队)。简直是命运奇怪的嘲弄。司令部入口处的厢房,正是先前我有事求见加利乌林时他接见我的地方。比如,有一次土官学校闹事,土官生埋伏起来,向他们不喜欢的教官开枪,借口他们拥护布尔什维主义。还有迫害和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每次去的都正是时候。如果我们是城市居民并且是脑力劳动者,那么,犹太人便占我们朋友人数的一半。在屠犹的日子里,当这些可怕而卑鄙的行为开始的时候,除去气愤、羞愧和怜悯外,还有一种感觉始终追逐着我们,那就是难堪的骑墙感觉,仿佛我们的同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有一种不真诚的不快之感。

  “一度把人类从偶像崇拜中解放出来而现在又大批献身于把他们从社会恶行中解放出来的人,竟不能从自己本身,从忠于过时的、失去意义的、古老的信仰中解脱出来,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意识,完全融合在其他人之中,而那些人的宗教基础原是他们所建立的,那些人本应同他们非常亲近,如果他们更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话。

  “大概迫害是产生这种无益的、甚至是致命的态度的原因,是产生这种只能带来灾难的羞怯的、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孤立状态的原因,但这其中还有内在的衰颓,多少世纪所形成的历史性的疲倦。我不喜欢他们那种嘲讽式的自我鼓吹,平庸的概念,羞怯的想像力。这令人气恼,就像老年人谈旧事和病人谈病一样,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这些问题我没想过。我有位姓戈尔东的同学,他也有这种看法。”

  “因此我到这里来守候帕沙,希望在他进出的时候碰见他。厢房曾是总督的办公室,现在门上挂着牌子:‘控诉处’。您也许看见了?这是城里最美丽的地方。门前的广场是用条石铺成的。穿过广场便是市立公园。里面长着绣球花、枫树和山植。我停在行人道上,在求见的人群里等着见他。当然,我没去敲接待室的门,说我是他妻子。我们不姓一个姓呀!况且良心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有完全不同的规则。比如,他的生身父亲,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安季波夫,工人出身,当过政治流浪犯,就在公路旁边的一家法院里工作。那就是他流放时住的地方。那儿还住着他的朋友李韦尔辛。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可您猜怎么着?儿子并没告诉父亲自己是谁,父亲也认为他这样做完全应该,并不生气。既然儿子隐瞒身份,那就意味着木应当问。他们是除石,而不是人。除了原则就是纪律。

  “就算我终于能证明我是他妻子,那又有多大意义!妻子又管什么用?这是什么时代?世界无产阶级,改造宇宙,这是另外一码事儿,这点我懂。可像妻子那样的两条腿动物算什么,呸,一只最蹩脚的跳蚤或虱子。

  “副官转了一圈,询问了许多人,放进了几个人。我没报告自己的姓名,回答问题时只说为了私事。可以想象,事情当然办得糟极了——拒绝接见。副官耸了耸肩,怀疑地打量着我。因此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您以为他厌恶我们,不爱我们了,把我们忘了。嗅,恰恰相反。我太了解他了!正因为他感情太丰富了,才想出这种办法!他要把所有在战争中获得的律冠放在我们脚下,因此不能空手回来,要以一个满载荣誉的征服者的身份回来,要使我们永垂不朽,眼花缭乱!多像孩子呀!”

  卡坚卡又进来了。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抱住困惑的小女孩,抱起来转圈,胳肢她,吻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城里骑马回到瓦雷金诺。这些地方他经过不知多少次了。这条路他已经走熟,失去新鲜的感觉,不再注意它。

  他走近林间小路的岔口,那儿从通往瓦雷金诺的直路分出一条通往萨克玛河上瓦西里耶夫沃渔村的支路。在分岔口的地方矗立着这片地区的第三块路标,路标上挂着出售农业机器的招牌。同往常一样,医生总是落日的时候抵达岔口。

  自从他那次进城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那天他住在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那儿,可对家里却说他因事耽搁在城里了,在桑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住了一夜。他早已同安季波娃以“你”相称了,管她叫拉拉,她管他叫日瓦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欺骗了东尼娜,向她隐瞒了这件事,而且事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可原谅。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爱东尼娜爱到崇拜的地步。她心灵的平静对他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他比她的生身父亲和她本人更竭力维护她的荣誉。为了维护她那受过刺激的尊严,他会亲手撕碎触犯她尊严的人。然而,他自己正是触犯她尊严的那个人。

  在家里,在亲人中间,他觉得自己是个尚未被逮捕的罪犯。家里人毫无察觉,仍像往常那样亲热地对待他,这使他十分痛苦。大家谈得正起劲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罪行,呆住了,周围人讲的什么他听不见,也听不懂。

  如果这发生在饭桌上,一块食物便会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把场匙放在一边,推开碟子。眼泪窒息得他出不来气。“你怎么啦?”东尼娜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大概在城里听到了坏消息?又把谁关进监狱或者枪毙了?告诉我。不用怕我听了心烦。那样你会好受些。”

  他对东尼娜不忠实,是因为他更爱别人吗?不,他没选择过任何人,设比较过。“自由爱情”的想法,“感情的权利及要求”这类话,对他是格格不入的。谈论或想到这类事他都觉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优待和特权。良心不安过于沉重,简直把他压垮了。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有时他问自己,但找不到回答,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某种无法实现的干预上——某种无法预见但能解决矛盾的干预。

  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斩断绳结。他怀着这样的决心回家。他决定全部向东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宽恕,决不再同拉拉会面。

  不错,并非所有问题都想到了。他现在觉得,还有一点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远断绝往来。他今天早上对她说想把一切都告诉东尼娜,他们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但他现在觉得,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太柔和,不够果断。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不想用哭闹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伤心。她明白,没有这件事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静地听完他的新决定。他们是在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没住人的那间空屋子里谈的,这间房子对着商人街。泪珠从拉拉脸颊上滚下来,就像这时雨水从对面带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来一样,但她没感觉到。她真挚地、毫无做作地表现出宽宏大量,轻声说道:“别管我,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我什么都能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没去擦眼泪。

  一想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可能误解他,怀有不现实的希望,他便想掉转马头回城里去,把没有说透的话说透,而主要是分手应分得热烈些、温柔些,更像真正的诀别。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继续向前赶路。

  随着太阳渐渐落山,树林也渐渐充满寒气和昏暗。树林中散发出一种仿佛刚一走进浴室便能闻到的潮湿的禅树枝味。空中悬挂着一层展翅飞翔的蚊纳,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标,齐声~个调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额头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层汗的身体上发出的啪啪声,同骑马行走的声音非常协调:勒马皮带的吱吱声,沉重的马蹄踏在泥泞里的吧卿吧卿声,以及马奔驰时听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枪声。突然,从仿佛悬在天上的落日那边传来了夜营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驾呼唤并劝告道,听起来仿佛复活节前的召唤,“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从睡梦中醒来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何必急着赶路呢。他并未违背自己的誓约。一定要说穿。可谁又说过一定在今天呢?还未对东尼娜宣布过一个字呢。把解释推迟到下一次并不迟。这样他还可以进城一趟,同拉拉把话说透。谈的时候充满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挚意。那样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一想到还能再见安季波娃一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剧地跳动。他再次品尝到相见的快乐。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头铺的人行道出现在眼前。他向那个方向走去,现在,走进诺沃斯瓦洛奇巷,走进一块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开始了石头屋子。城郊的房子闪过,就像飞快地翻阅一本书,并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着书边,叫书页在拇指下咽啪滑过。激动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就住在那边,街的那一头。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块亮光下面。他多么爱通向她住处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们从地上抱起来使劲地亲吻一番该多好啊!这些横压在屋顶上的独眼阁楼啊!油灯和神灯反射在水洼中有如一个个浆果!在这笼罩在街道上空的阴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将从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创造的这件白色神奇的礼物。一个裹着黑东西的身影打开了门。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亲密允诺,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属于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滩向大海跑去时向您冲来的第一个海浪。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扔下级绳,身子从马鞍上欠起,抱住马颈,把脸埋在鬃毛里。马把这种温存当成让它用尽力气奔跑,就飞驰起来。

  马平稳地奔驰,马蹄只是偶尔点地,大地总是不断地离开马蹄,向后飞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除了由于狂喜心怦怦地跳动外,还听到人的喊声,他觉得那是他的幻觉。

  附近的一响枪声把他震昏了。医生抬起头,猛地抓住级绳,把它拉紧。马在急驰中猛地停下,前后脚撇开,向旁边跳了几下,又向后倒退了几步,开始往下蹲,准备直立起来。

  前面的道路分为两岔。晚霞照着路旁的招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三个带武器的骑马人横在路上截住他的去路。一个戴着制服帽、穿着腰部带格上衣的中学生,身上挂着几条子弹带;另一个穿着军官大衣,戴着长筒皮帽,样子吓人,像化装舞会上的打扮;还有一个穿着红过的棉裤和棉袄的骑兵,一顶宽边神甫帽低压在头上。

  “不许动,医生同志。”戴长筒皮帽的骑马人说,他是三人中最年长的。“您只有服从,保证您平安无事。否则,请别见怪,我们就会开枪。我们游击队的医生被打死了。我们想征用您做医务工作。下马,把缰绳交给较年轻的这位同志。我提醒您一句:如果您有逃跑的念头,我们就要对您不客气了。”

  “您是米库利钦的儿子利韦里·列斯内赫同志?”

  “不,我是他的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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