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头几个星期,我每天早饭和晚饭的时候与迈克西姆相对而坐,既感到异常兴奋,又觉得虚无飘渺。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和手指,甚至借故离开,去衣帽间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脸,寻找某些久违的、熟悉的印迹来确定自我。我始终无法很自然、很容易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在那里,去过那些地方;不相信迈克西姆娶了我,所以我现在成了德温特夫人。我记得那些紧挨着窗口、能望见威尼斯水道的桌子,还有置于鹅卵石空地上的露天桌子,点着烛火的,映着阳光的,或被树影遮掩得斑斑点点的桌子。想起放在白瓷盘子里的色彩鲜艳、各具特色的菜肴,还有侍者们外套上的镶边。我会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可能在这儿的,我不再是我,我不可能那么幸福。渐渐地我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了,麻木了;然而它始终没有真正地离开过我。后来,当我们回到曼陀丽时,那又是另一种不同的虚幻感觉。
现在我坐在一家乡村客栈的另一张桌子旁,面对着迈克西姆。离我们不远有一只烧着火的、石砌的大壁炉;遮着羊皮纸的灯在我们头上投下了一圈光亮。我又产生了以前那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想拼命去理解、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再躲避于异国他乡,吃着索然乏味的饭菜,互相依附着寻求安全感;不必再害怕如何说话,害怕陌生人,害怕过去。我们摆脱了所有的阴影,重新来到了阳光下。
我们会回家的,我心里明白。我们不需要再东躲西藏。那会地迈克西姆不得不面对现实,没有其它的选择。但最难熬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他已经拔除了回忆这根刺,一切都好了。
科贝特林苑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那翠绿洼地里的玫瑰红美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翘望,心里总激起一股股欢快的涌泉。它没有理由非得属于我们,但我知道它会属于我们的,我想要它,这种渴求的力量会使梦想成真。我以前从未被这种单纯的信念支配过。我充满激情地相信它,就像一个皈依宗教者对宗教的信仰一样不可动摇:我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那天晚上的饭菜非常可口,不像前几次;我那时头晕目眩,昏昏沉沉的毫无食欲。今晚我可饿坏了,而且浑身松弛,所以吃得狼吞虎咽。他们准备了熏鳟鱼,还有色红皮脆的烤野鸡,土豆中拌了一些带点辣味的欧芹,苹果布丁发得很松,浇了好些糖汁,上面还撒着葡萄干。
我们慢慢地吃着,喝掉了整整一瓶红葡萄酒。我们望着炉火,餐柜上方贴着几幅室外娱乐的图片和两幅狗的油画。女招待长得很丰满,举止有些笨拙,眼睛边上有一颗痣。调味瓶里没有盐了,我们只好开口要。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旁那一道发白的旧伤痕,看着我的结婚戒指:都是熟悉已久的。然而我总觉得我并不在这儿,不可能拥有这份深沉、富裕、踏实的幸福;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新开端。只要我一眨眼,我们又会回到曾住过的那个傍着一条陌生河流的客栈,回到那间平淡无奇、乏味透顶的餐厅。
我朝对面的迈克西姆望去。一切又是真的,并不是幻觉。我从他脸上看出来了——我们已经渡过了难关。
厄运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降临的。
我们不时地谈到那幢房子,不是切合实际、认认真真地谈,只是随意聊聊。它会出售吗?或者出租?那对老夫妻会不会回来,或者他们的儿子再来使用它?我们怎样才能打听出个究竟?房子里是怎么样的?需要修书吗?里面会不会既阴冷,又破败,令人兴味索然?
我不需要知道答案。它会令人满意的,我对此毫不怀疑,也不想去操这份心。
我们谈论的是这幢房子令人惊奇的地方:它神秘地坐落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光顾;我们正好迷了路,偶然走了这条小道才撞见了它。
我不需要对迈克西姆说出我想要的,也不需要问他。也许我是不敢开口,万一他……,只怕万一。他有时仍会耐不住性子,粗暴地打断我,令我很害怕;有时他很没耐心,很冷漠;再有的时候,他干脆拂袖而去,不理睬我。我此刻不敢冒风险去惹他动怒,这幢房子对我太重要了,它的意义——或者说是我所期望的意义——确实太重要了。
我是不是在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无瑕的空中楼阁?一座靡丽富华的海市蜃楼?是的,一个细小、恶毒的声音在低声说、是的。但我下去理会,而是充满勇气、敢于挑战地嘲笑它。我们整个旅程的每一步都在通向科贝特林苑,不仅仅是这个星期,而是几年来一直在向它走去。我怀着可怕、迷信、不可名状的冲动坚信这一点。
只有一次,那天晚上一瞬即逝的一刹那,在可怕的时刻到来之前,我确实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威胁,那是一种预感,一种暗示,但我随即就把它撇在了脑后。
我上楼去我们的房间取迈克西姆的书。我打开门,只见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床罩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惨白的光圈。这突如其来的景物使我又历历在目地想起了那只白色的花圈。我恐怖得心口一阵惊悸;它就在眼前,我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它的花瓣,碰触到那张奶白色卡片的角;我在凝视那个字体优美的黑体首字母见
“不,”我赶紧低声说,然后冲着空旷的房间大声喊:“不,”我急速打开灯,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找到了迈克西姆的书,跑出房间。尽管我知道我心里仍有着花圈的阴影,也许它会永远留在那儿,叫我始终无法摆脱,但我现在要比任何时候都强大。只要想起那幢房子,我就能获取到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奇的力量。那只花圈和那张卡片伤害不了我,它们微不足道,不屑一顾。那只是个恶作剧、鬼把戏而已。我全身心地想着那幢房子,它立刻使我振作起来,我充满感激地寻求它静谧、清晰的形象,并寄予它如此多的力量、美德和希望。
我在客厅门口停住脚步,充满爱意、十分满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咖啡已经端上了,咖啡壶和咖啡杯摆在壁炉前的一张矮桌上。迈克西姆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探出身子在抚摸一条拉布拉多狗,狗舒展着身子,发出高兴的呜呜声。没有其他的人在那里,客厅像是属于我俩的,不是客栈的某个房间,而是我们家的一间居室。
我手里也有一本书,但并不想读。我心满意足地置身于此时此刻的幸福之中,置身于由我的幻想编织出的那个世界里,不想沉浸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好一会儿,我只是坐在迈克西姆的身边,喝着咖啡,享受着炉火的温暖,听时钟发出轻脆的滴答声,然后是报时声。没有烦扰,似乎没有东西能烦扰我。
但过了一会儿,我便四下张望着想找点事干。我在百无聊赖中希望自己是个拿着钩针或针绣花边的女人,我似乎真的想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是的,要是我们在那个地方的话,我会这样的,还会有一篮子缝补的衣服。眼前我就看见一只,一只柳条编的带布衬的圆篮,篮盖上有一只瓷的球形盖帽。
角落里有一只餐柜,柜子的门没有关严。我走过去一看,里面放着一些玩具。有跳棋,象棋,和孩子们的小玩艺,像掷骰子游戏牌,玩具蛇,玩具梯子什么的,一副战神的拼版,一块铃状花植物的木头,一张群狗齐吠的狩猎图,一本旧的明信片册,还有当地的地图和一本地名手册。但没有一件东西能真正吸引我的。我只想安逸地坐着,但我知道迈克西姆有些烦躁不安,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目光严厉地望了我一眼,像是受到了我的干扰,希望我能定下心来。于是我走到屋子中央的那张桌子前,拿了一叠杂志。这些都是乡村的画报,是大战之前出的。它们每天都放得整整齐齐的,而且得到了细心的保管。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这种画报现在已不再出的缘故。
我开始测览起来。里面有过时的服饰,文字古里古怪的广告,还有狩猎聚会和女人侧坐在马背上的画。我读到一篇关于圣·保罗大教堂的文章,还有一篇是有关兔子的,它是那么富有恋乡情趣。我又想起了旅居国外时曾看过的那些杂志,都是过时的《田野》杂志。我几乎能整页整页地把它们背下来。那些对英国乡村的细腻的描写和绘画多少满足了我对它的眷恋和向往。然而我又得瞒着迈克西姆,生怕会引起他过多的回忆和渴望,生怕会伤害他。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了下去,火星四下飞散着。狗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哼哼,又睡了。像是从客栈深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说话声,又一个人的说话声,一阵短促的笑声,盘子的碰撞声,然后又恢复了宁静。其他就餐的人已经离开了,有的上了楼,有的去了外面。迈克西姆偶尔把眼睛从(月亮宝石)上移开,抬头一笑;要不就往壁炉里添一块木柴。这就是幸福,我觉得,这就是眼前的幸福。那幢房子,科贝特林苑,犹如一艘航行中的船,已静静地、期待地停泊在月光下。
我懒散地翻过一页。
这突如其来的震惊简直难以用语言去描述。
这是一份十五年前的画报。战前那年代他们推崇这种端庄华美的格调。
这是一张占整页版面的照片。她站在大楼梯的顶端,一只手悠闲地搁在楼梯栏杆上,另一只插在腰间,活像一个人体模特。那姿势不很自然,但极富品味,灯光也打得很有效果。她穿一件锦缎夜礼服,接近黑色的,没有袖子,一只肩膀的把相饰边处缀有一条肩带;一条黑貂披肩漫不经心但却十分贴切地搭在身上,从手臂处挂落下来。她的头稍稍后仰,露出了白皙的细长颈脖;黑发随意地披落着,精心梳理的卷纹飘逸洒脱,光彩夺目。
“你见过她的梳子了,是吗?”
我听见了低低的耳语声。“她刚结婚的时候,头发一直垂到腰肢下面呢。那时候德温特先生经常替她梳头的。”
我能看见她身后的长廊,就在楼梯口,还有栏杆,以及那条通往暗处的过道。
我意识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她。所有的人都谈论她,描述她,我详细地了解了她的长相,她的身高,她的苗条,举止如何优雅,皮肤如何白皙,我还知道了她的黑发,她的美貌。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照片、素描像或肖像。
因此,直到今天,我还从未见过她。
我们互相凝视着。我现在终于看见了,看见了她的美艳,她的傲慢,看见了她眼睛里那种挑衅的目光,那份镇静自若的神态,以及那份意志力。她也看着我,带着嘲弄、怜悯、鄙夷的目光,从大厅楼梯的顶端高高地俯视着我。
“你不认为死者会回来看着活人吗?”那女人低低的声音又在说。
我赶紧把眼光移开,避开她大胆、嘲讽、得意的凝视。我朝印在照片下面的一行字看去,这是一行写于好多年之前的、普普通通黑白分明的标题栏目,就像每个星期其它上新闻照片的人物的标题一样。上面写着: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然后,恶梦又开始了。这场恶梦我们也许才摆脱了一年,也许根本就没有摆脱过。
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整个的思绪都被这张照片占据了,我为终于见到了她而神魂颠倒。想到它竟会出现在这里,偏偏在这个僻静客栈的桌子上阴魂不散,等着我,年复一年地等待时机,直至我的到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我合上画报,嘴里咕哝着,遑遑而逃,脚绊在地上的一只手提包上,差点摔倒。迈克西姆吃惊地抬起头来。我听见他问了句什么,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回答他,我不能回答。绝对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跌跌撞撞上了楼,狂跳的心像奔涌的大海冲击着我的胸口和我的头脑。她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她苍白、傲慢、讥讽的脸,她微露蔑视的表情,正望着我,注视着我;长发从肩上甩落下来,手悠闲地搁在楼梯的栏杆上。吕蓓卡。我一直想见到她,这些年来她既令我害怕又吸引着我。但她死了,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她。绝对不能让迈克西姆看见。
在房间里,我的手颤抖着想把印有照片的那一页撕下来。纸张非常挺括、光滑,装订得很牢,我撕不下来。最后,纸被撕破了,从她手臂和那件靡丽高雅的礼服的一侧一直到照片的底部,留下了一条锯齿状的裂口。但照片的另一半还是牢牢地留在画报上,她的脸没有损坏,仍注视着我,微露笑容、傲睨万物地望着我。就在这时,迈克西姆推开了房门。
于是,一切都糟透了,世界就像这张光滑漂亮的照片一样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我的恐惧,另一半是迈克西姆的愤然离去——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似乎是我有意安排的。
我没来得及把这页纸藏起来,他一把从我手里抽了过去。我看见他朝她瞟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双唇紧闭。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如果我事先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不把事情瞒着他,他会不会温柔地待我,替我担忧?会不会对此泰然处之,柔情地拥抱我,叫我别放在心上,别为它烦恼,因为这么没什么了不起,一切都过去了,她再也伤害不了我们了?
他不会的。于是我知道她仍然在摆布他,驾驭他,就像对我一样。我这些年来一直错了,始终生活在一个虚幻、愚昧的天堂里。
那天晚上一扇门关闭了,把我们与我苦心筹划的未来隔开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幸福都成了泡影。
我感到不舒服,痛苦使我的胃一阵阵地痉挛,我又开始咬起指甲,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紧张不安的日子里。我看见他注意到了我的举止,烦躁地转过身去。
他把照片揉成一团,使劲地在手里搓呀、拧呀,但一直把它握在手里。那本画报却被他扔进房间另一头的废纸篓里。
“你最好把箱子拿出来,开始收拾行李。现在还不晚,我去看看能不能叫醒他们来结帐。”
我转身望着他。
“我们上哪儿去?要干什么?”
“离开这儿。”
“可是,什么时候?”
“一早,越早越好——可能的活早饭前就动身。你饿的话我们可以中途停下来弄点吃的。”
我不敢多问。我想他可能打算缩短旅程,回贾尔斯的家。但到了那里以后又怎么样呢?我不愿去想。
他撇下我走了出去,揉成一团的照片仍握在手里。我猜想他会把它仍进楼下的炉火里,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迷信的冲动,想下楼去阻止他,我害怕它产生的后果,害怕她会对我们报复。
别犯傻,别像个孩子,我对自己说,一边从衣柜里拖出箱子。她死了,那只是一张陈旧的照片而已,她现在不能伤害我们了。
然而,她已经伤害了我们,我边叠着连衣裙、内衣、袜子,理出一些早上要用的东西,边在痛苦不堪地想。她碾碎了我的希望,击破了我那脆弱、泡影般的未来。我们不会去科贝特林苑了,也永远不会再回英格兰的这个地方,因为它也被附上了鬼魂,迈克西姆再也不愿见到这些地方。
那归宿又在哪儿呢?我用力按下一叠手帕,把衣物压压平。回贾尔斯的家?以后呢?肯定会有个地方、有个角落供我们藏身。我拼命地回想从苏格兰到这里的一路旅程,想回忆起一些我俩都会喜爱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地方。但我一个地方也想不出。我看见了我渴望拥有的房子,它使其它任何地方都黯然无色,而且我心目中将永远只有它。它岂止是一幢房子!现在由于我们再也不会去那儿了,再也见不到它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愈加完美,它成了我的失落园。我被永远地关在了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外,在冥冥天意的安排下凝视名永恒地静卧在翠绿洼地里的那份不可企及、红玫瑰般的美丽。
我度过了一个可怕、不安、多梦的夜晚。第二天很早醒来,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没起来。由于痛苦和失望的折磨,我感到浑身乏力,病诉诉的。迈克西姆几乎不跟我说话,只是郁闷地站在窗前。我整理好了行装,帐也付了,一切都了结了,可以走了。
“我喜欢这里,”我说。
“是的。”
“迈克西姆——”
“不。”他过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他脸色苍白,从鼻子到嘴角处的皱纹似乎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加深了许多。他神情恍惚,心已离我而去,我无法去接近他。
“都一样的,”我说。
“无论发生什么,”迈克西姆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无论我们去哪里,干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在这儿,就不得安宁——我们不能有侥幸心理,可怕的事情——就像——就像这次发生的,正悄悄地等着我们,像陷阱等着猎物一样。而且,这次毕竟还不怎么可怕——小事一桩——而其它的就可能——”他没有说下去。我握住他的手,举起来贴在我的脸上,我在哀求他,我突然间如此迫切地想获得某种补偿。
“我们太软弱了,”我说。“迈克西姆,这太傻了——我们都是大人——不能因为一点点——你说得对——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事——为了荒唐可笑,不足挂齿的小事就逃跑——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不。
“没有什么能烦扰我们。”
“可它能。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我不敢正视他的脸,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仇恨,一种可怕、强烈的仇恨。然而更可怕的是,我还恨迈克西姆,恨他做的一切。仇恨不仅使我害怕,而且还改变了我。我以前对他只有爱的感情。爱和怕。
天一亮,当太阳从轻柔的团团雾霭后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我坐在车里,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哪怕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眼街区周围的石头小屋,都会让我受不了。我们离开客栈时,四下里没人,只看见那个行动迟钝的胖女招待在准备早餐。经过门厅时我朝里面扫了一眼:壁炉已经清扫过了,冷冷的炉栅栏边堆放着新的柴禾,那叠杂志整齐地堆放在窗台上,狗不知上哪儿去了。
“让我来开车,”我说。我想走得慢一些,让旅程从我的指缝间慢慢地流逝。而且,我开车的话就不容我过于胡思乱想了。但他不让,他示意我从驾驶座另一边的门上车,然后没等我坐稳就匆匆地发动了引擎。他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这时,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压抑下去了;离开的痛楚,内心的失望和沮丧一下子涌满了我的心扉,倾泻而出。
我大声喊道,“哦,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毁掉所有的一切?我们不能老是逃避、藏匿。我知道你恨看见它,我也恨。它给了我多么可怕的打击啊。但是,迈克西姆,它打不了什么——能算什么呢?只是一张照片。能有多大的伤害呢?能有多坏的后果呢?只是旧画报上的一张旧照片而已。”
他没作声,只顾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开得很稳、很快。我们已经过了平缓的科茨沃尔德山地,正向西驶去。
“我不想就这么结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把记忆抹去。”
“抹去什么?”
“这一个星期。苏格兰。这次旅行——”
“好啦,它结束了。”
“需要结束吗?”
路当中有一群羊,正从一片牧场赶向另一片牧场。向前移动的羊群像一条水流缓慢、波浪起伏的河流。我们只好在它们后面停了下来。
我想,在国外你不会看见真正的羊,只能见到一些模样可笑的小山羊。它们骨瘦如柴,脏乱不堪,乱蹦乱跳的。不像英国的羊那么壮实。丰腴,毛色乳白得让人赏心悦目。
科贝特林花翠绿的洼地里也能见到三五成群的羊。
我感到泪水在眼睛里蠕动。
“我给贾尔斯打了电话,想告诉他我们的行踪,”迈克西姆说,车子又慢慢地向前动了起来,“但没人接。没关系,我可以中途给他发封电报。”
透过泪水我朝窗外望去。羊群的后面跟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狗,它窜前窜后的,身子蹲伏得很低,正老练地带着羊群进入陌生的入口处。我把车窗稍稍摇下一点。牧羊狗———我想人们是这么叫它的,牧羊狗或小伙子。可当我们从农场主面前经过时,他向我们挥挥手,我听见他喊,“杰斯,过来孩子,杰斯。”
我不想问他打算怎么对贾尔斯说。迈克西姆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只好依从他。
他又把车开快了,眼睛盯着前方,绷着脸,毫无表情。
“科贝特林苑,”我声音轻得像是在耳语。
“什么?”
“那幢房子。”
“房子怎么啦?”
“我喜欢它,我想要它。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地向往过一个地方——从未感到——感到我好像属于那里。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等着,但没有回答。如果我还有一份理智,还有一份敏感,还有善良之心的话,我就应该沉默了。但我不能,我只觉得受到了伤害,只觉得愤恨,无法宽容。
“你拥有过曼陀丽,爱它胜过一切,充满感情地爱着它,你当然会明白我要说的。”
“我们有必要谈这些吗?”
“可它从来就不是我的,我永远不属于那里,不真正地属于那里。”
“现在谁也不属于它了。”
“我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地方——我俩的,我们能安定下来,有一种归属感——我俩的,我的。”
我一下子把想要说的都说了。
“很抱歉,这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上个星期你不也很快活吗?你不也想呆在家里——呆在英格兰吗?我想是的。”
“是的,”他轻声说。“是的,我快活过,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但那种半闭是不实际的,是无法持续的。”
“但那房子——”
“那房子只是个梦,是幻想。如此而已——你应该忘了它。”
我们来到一个小镇,迈克西姆在我地方停车。“来吧,该吃点早饭了。那儿有一个旅馆,看上去挺不错的。去找个位置,叫点吃的,我去给贾尔斯发个电报。”
我木然地下了车,照他说的去做。这是个阴冷的餐厅,食柜上放满了装有食物的盘子,这里的招待穿戴规范,气派。我找好位置,要了咖啡、烤面包,还为迈克西姆叫了几个菜。我什么也吃不下,面包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闲着而已,另外,我对侍者们仍有一种驱赶不走的惧怕心理,总想去讨好他们,迎合他们。其它几张餐桌上坐着几个男人,有的在大声地咀嚼,有的在看报纸。当不浓但很烫的咖啡端上来时,迈克西姆走了进来。
“我对他说了,”他边说边抖开餐巾。“他好像还没有从恐惧心态里恢复过来——沉沦得不能自拔了。”
我呷着咖啡,因为我不想说话,头低着颓丧地看着台布,我不能面对他的脸。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失恋的情人,正拾掇拾掇准备分手。从此,这个世界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生命,不再有色彩,一切都枯竭了。
“他得回去工作——我叫他去伦敦呆一个星期,寻点开心的事。”
“我不认识你,”我说。然后我注视着他,他悠闲地在往面包上抹黄油,抹得很快,然后把它切成一个个小块,就像在过去的十一年里我每天早上看他做的那样。
“你说什么?”
“我不认识你了。你是谁?我不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
我说的是事实。他变了,以前我认为已经消失了的那种冷漠、简慢的举止又在他身上死灰复燃了。在过去不丰和痛苦的岁月里,他曾以此来保护自己,而现在是丝毫不需要的。
“你显得那么没有感情,那么冷漠,说起贾尔斯时一副不关痛痒的摔态,好像很鄙视他。那比阿特丽斯呢?她是你姐姐。我以为你是爱她的。我爱她。我爱她、想念她,我能理解贾尔斯的感情。我恨你不能去——”
“对不起。”他放下刀叉,过来拉我的手。就在这一刹那间,有始以来的第一次,我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是看不惯他的那种样子,并不是不理解他的感情。”
“你是指他表现感情的方式?”
“我想是的,是这样。”
“你害怕什么,迈克西姆?”
他又继续吃了起来。
“没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吃你的面包。”
“我不饿。”
“我不想中途再停了。”
“一直开到那里?”我端起了咖啡杯。这一程路够远的,我想还是喝点东西的好。
“我们不回那里,”迈克西姆说。“我让贾尔斯把我们留下的本星物品收拾一下寄来。我看没有必要再回那里了。你瞧着吧,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一旦我们再离开,一切都会好的。”
“再离开,”哪几个字从我嘴里掉出来的时候声音怪极了,好像嘴巴冻低了,不能自如地转动。
“是的。”
我透过有网眼的窗帘朝窗外望去。街对面有个戴顶蓝帽子的小孩坐在人行道的中央嚎啕大哭,还使劲地敲打自己的腿。母亲神情激动。但又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这情景很可笑,或者说令人伤心,但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生活里已无兴趣可言。我不能去关心别的,我想,不能。我和迈克西姆在一起,我应该去关心他,应该去分享他的感受。
“我们去哪儿?”我好不容易才问出口,一道希望之光隐隐约约地闪过我的脑海,也许正像他说的,一切会好起来的,会有个好的结局。
他显得很吃惊,端起杯子想加点咖啡。
“哦不,”我马上说、“我当然知道该去哪儿。”
我端起了银咖啡壶。顿时,它光洁的表面照出了我们变形的、奇怪的脸型。“真笨。我当然知道我们在回去。”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不可能的。你也很明白,亲爱的,也能理解,是吗?”
我望着他笑了笑,一个甜甜的、虚假的、不诚实的笑。
“是的,”我说。“是的,迈克西姆,我当然横。”
我们出逃得很快,也很容易。我们不停地开着车,穿过英格兰的南部地区。它落在我们后面,像一条散开的缎带,被我们撤弃于身后。他言而有信,除了一次加油外,中途没有停车。因此那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达了多佛。他事先有了安排,将车子停放在一个车库里,我估计以看会有人来取的,但我没问。他还事先打电报订了船票,一切都办妥了,早有安排了。
我们很早就登上了那班夜轮。船上没几个人。
“我们赶上了从加来开来的夜班轮,”迈克西姆说。“我已经订好了卧铺舱,吃完饭你就可以上床了。”
睡觉,我惊讶地想,睡觉。吃饭。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像每一次的旅行一样。这时,我突然不再去想那么多了,我停止了感觉,停止了思维,我太疲倦了。刚过去的一个星期是一场闹哄哄、不和谐的骚乱,既令人激动,又令人烦恼。我无法理出个头绪来:哪个居支配地位?哪个属至关紧要?是震惊还是骇怕,是快乐还是痛苦?
迈克西姆快步穿过船埠,走上了轮船的跳板。他两眼直视前方,对慢慢吞吞拖着行李的搬运工显得很不耐烦。此刻,他坐在轮船的休息室里,读着报童送来的第一份晚报。当我看他时,我又在他脸上看见了轻松宽慰的表情,因焦虑和紧张而拧起的皱纹已经舒展开了。
我转身走了出去,来到甲板上,倚栏而立,望着船员们正在做开船的准备工作时的忙碌景象。然后,我放纵目已朝那个方向望去,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我久久凝视着它。科贝特林苑犹如另一艘航计在我心中的船,正停泊在平静的水面上:,无比的美丽。这时,又有一艘船从它身边驶过,比它华丽,比它肃穆,但它的庄重亦有它自己的美。曼陀丽:在月光下它显得银光熠熠,神秘莫测。
我感到自己老了,仿佛已到了垂暮之年。过去的风华岁月一去不再复返,我还没有真正年轻过就已经老了。
我停留在那里,手臂靠着栏杆,低垂着头,直到船拉响了汽笛,徐徐开动起来。我凝视着船和船埠之间的空隙渐渐加大,望着水面上的带状波纹越来越宽,目送着离我远去的英格兰。它越漂越远,不一会,随着夜幕的降临,它终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第十章
德温特夫人
(英)苏珊·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