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大路的篱墙边,爱琳正忙着采集要压做香料的叶子时,她听到马蹄急驰的声音,于是抬头一看。她几乎屏住气息地看到一个骑马人围着一条正在飘扬的绿围巾,头上戴一顶黑礼帽,帽缘插着一根斗鸡毛。
她很兴奋地冲向马路,用力挥着手,使出丹田之力大声地叫:“鸡仔乔治!鸡仔乔治!”而那个骑马人及时在篱墙边刹住,只见那匹直流汗沫的马猛喘息。
“女孩,我认识你吗?”他报以微笑。
“不,先生!我们从未谋面,可是汤姆、玛蒂达妈妈以及家人经常提起你,所以我知道你的长相。”
他怔住地看着她:“我的汤姆和玛蒂达吗?”
“是啊!你的妻子和我的丈夫——也是我小孩的爸爸!”
他思索了几秒钟后说:“你和汤姆有个小孩?”她点点头,然后微笑地拍着她那鼓起的肚子说:“还有下个月要出生的这个!”他连忙摇头说:“感谢主!全能的主!你叫什么名字?”
“爱琳!”
告诉他继续往前骑后,她蹒跚迟钝地赶去告诉维吉尔、阿瑟福德。小乔治、詹姆士、路易斯、小济茜,随后又立刻跑回田里向大家报告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于是大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奴隶排房,在他们父亲、母亲和汤姆身边又叫又起哄。全都一窝蜂地拥上去抱住,使得不胜他们热情的鸡仔乔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你们最好先知道一件坏消息。”他告诉大家,然后说出济茜奶奶和莎拉大姐去世的消息,“还有李夫人,她也走了——”
在一阵悲伤稍微减退后,他描述了玛莉茜小姐的情况,还有遇到李主人的事,最后他得意洋洋地亮给大家看他那张自由文件。晚餐过后,夜暮低垂时,全家人都依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五年来在英国的点点滴滴。
“说真的,要说完我在大海那边的生活也得花上一整年的时间,老天啊!”但他先精要地讲述罗素先生的大笔财富和他的社交威望,还有他那纯种血统和不断赢赛的斗鸡,以及一个来自美国的黑人斗鸡师专家如何让英格兰的斗鸡嗜好者喷喷称奇,还讲当地名流仕女如何用金项链牵着穿丝着绒的非洲小黑人四处闲逛。
“我没有骗你们,我真的以我的经历为荣。可是上帝知道我相当惦念你们!”
“谁知道呢!原来的两年都抱成四五年!”玛蒂达刻薄地说。
“你们瞧我们的老妈妈一点也没变!”鸡仔乔治对他那些笑着的孩子说。
“哼!谁老了?”玛蒂达把他顶回去,“你头上的白头发比我多呢!”
玛蒂达装出很愤慨的模样,于是鸡仔乔治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并不是我不要回来!当两年一届满,我立刻开始不断地提醒罗素主人。可是有一天,他来找我说我把他的鸡训练得这么好,因此他决定再寄一笔钱给李主人,告诉他要再留我一年——我当时快气炸了!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尽最大的能力去挽救——请他在信里头告诉李主人向你们解释我不能回来的原因——”
“他一个字也没提过!”玛蒂达大叫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当时已把我们卖掉了!”汤姆接着说。
“对啊!难怪我没听到!”
“嗯!嗯!你看,不是我的错吧!”鸡仔乔治的口气好像很高兴替自己找到辩白。
在他失望难过之余,他说他向罗素主人陈请保证这是最后一年了。“当时我就继续帮他,结果赢得了历史上最大的斗鸡赛——至少他是这样告诉我。最后他说他觉得我应该训练那个白人助手,等到他可以接管一切我就可以走,我当时兴奋得无以复加!
“我再告诉你们——极少有黑人能让两马车的英国人陪同至南安普敦去。那是个很大的港口,当然不用说每天进出的船只有多少了。罗素主人在一艘船上为我安排一个统舱船位,我便漂越大洋回来了。
“天啊!我从没那样吓过!船才开航不久,船身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似地翻滚腾跃!我开始祈祷!”他不理会玛蒂达在旁“哼”地一声,“整个大海像是疯了似的,要把我们扭绞成碎片!可是当风浪真的平静下来时,我们也快抵达我的目的地纽约了!”
“纽约?’小济茜惊叫道,“你在那么做什么,爸爸?”
“女儿啊,这不是就要告诉你了吗?罗素主人已付给一名船员费用,嘱咐他再把我换至往里士满的船上。可是那船员所安排的船要五六天后才开航,所以我就在那个纽约逛来逛去,这里听听,那里看看——”
“你住在哪里?”玛蒂达问。
“有色人种的旅馆——当然也包括黑人,你‘认为’我住在哪里?我有钱,而且钱现在就在马鞍袋上。明天早上就拿给你们看。”他故意穷凶极恶地瞪着玛蒂达说,“假如你乖乖的话,也许就会给你几百块!”当她哼声时,他又继续:“那个罗素主人最后摇身变成一个大好人!他在我离开时塞给我相当多钱,说那是给我的,要我不要向李主人提及,你们知道我当然不会!”
“还有一件大事是我和许多纽约的自由黑人谈过的。在我看来,他们大部分的人好像都过得有一餐没一餐的,比我们的情况还糟。可是也有像我们所听过的有些人过得相当不错!他们有自己不同的事业,或是待遇相当好的工作。有些黑人甚至有自己的房子,但大多数的人都是付租金住那种他们叫做‘公寓’的房子,还有一些小孩进学校读书!”
“可是跟我谈过的那些黑人最恨之人骨的莫过于那些移民进来,放眼望去都是白人——”“是那些废除奴隶制度的人吗?”小济茜大声叫喊着。“不是!当然不是!据我了解,那些废除奴隶制度的人住在这国家的时间至少和我们黑人一样久。可是我说的那些是一批批从大船上蜂拥至纽约的白人,事实上他们遍布了全北方。这些主要都是爱尔兰人,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甚至不会说英语的人种。事实上,我听到他们步下大船后所学到的第一个字眼是‘黑鬼’,再来就是责怪黑人抢走他们的饭碗!于是他们随时都会起冲突和暴动——比穷白人还差劲!”
“老天,我希望他们远离这里!”爱琳说。
“要我把在开往里士满船上的一切听闻说给你们听的话,即使再一个星期的时间也说不了一半——”
“让我很讶异的是你竟然活得下去!”
“女人,你为何从不静静地听我说完!你的男人离开了四年,而你的表现就好像是我昨天才离开!”乔治的语气中带着抗议。
汤姆很快地问:‘你在里士满买这匹马?”
“对!七十块钱!是匹相当好的种马。我认为一个自由的人需要一匹好马。我一路快马加鞭地骑到李主人家,而它也都承受得了——”
当时是四月初,每个人都格外忙,大部分的家人都忙于田里的播种,在大房子内打扫、煮饭和服侍的玛蒂达也几乎抽不出空来,汤姆的顾客也让他从日出忙到日暮黄昏,而怀孕近八个月的爱琳也为形形色色的杂事忙得不可开交。
不管如何,鸡仔乔治在第二个星期内常去找他的家人。可是一到田上,大家似乎都和他一样感到不自在,而他也觉得自己对田事完全是门外汉。当他去找玛蒂达和爱琳时,她们会很快地对他微笑,但也会立刻向他道歉说希望他能谅解她们有许多事要做,抽不出身来陪他聊天。而他也有好几次过去和正在打铁的汤姆闲聊,可是每次的气氛都变得很僵。因为每当那些在等候的黑人一看到白人停止谈天,而且故意用力地吐痰,并把身子别过去时,就会显得很紧张,大家对这个颈披绿围巾、头戴黑礼帽的不速之客都投以怀疑的脾睨眼光。
其中有两次,汤姆正巧瞥见开始要往店铺走来的墨瑞主人又转身回去,汤姆知道个中原因。玛蒂达曾经说过当墨瑞夫妇得知鸡仔乔治归来的消息时,“似乎很为我们高兴。可是汤姆,我很担心,因为自从那时候起,他们两人常常交头接耳地说话,一看到我进去就止住了。”
鸡仔乔治的“自由”身份究竟在墨瑞农场上起什么影响呢?他以后要做什么呢?这些问题像层层的云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里,除了维吉尔和莉莉·苏那四岁大的儿子——尤瑞亚以外。
“你是我的爷爷?”尤瑞亚抓住一个机会直接对这个令他好奇的人说,因为自从他几天前来到后,似乎引起了所有大人的骚动和不安。
“什么?”
因被大家排斥而深受伤害的乔治在闲荡徘徊地想走回奴隶排房时怔住了。他看着这个睁大眼睛而且好奇地望着他的小孩说:“嗯,我应该是吧。”本来要继续往前走的他转了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尤瑞亚,爷爷,你在哪里工作?”
“你在说什么?”他向下望着这个男孩,“是谁叫你问的?”
“没有人,我自己想问的。”
他认为这男孩说的是实话。“我没有在那里工作,我是自由的。”
那男孩有点犹豫:“爷爷,‘自由’是什么?”
对于站在那里被一个小孩如此质询而感到荒谬不已的鸡仔乔治想掉头走开,但他突然想到玛蒂达曾对他谈过这孩子的个性:“看起来像是病态,甚至像是脑袋里有个破洞。下次你遇见他时注意看看,即使别人讲完话后,他仍是瞪大双眼地直视着对方。”旋即又转过身来的鸡仔乔治细看尤瑞亚的脸庞,他看到玛蒂达所指的意思了。这男孩确实给人家一个体质赢弱的印象,只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好像粘在鸡仔乔治身上,评估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使乔治觉得很不自在。这男孩又重复了他的问题:“爷爷,‘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你不再属于谁。”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对那双大眼睛说话,于是他又再度转身要走。
“妈咪说你在斗鸡。你要它们斗什么呢?”
被恼得不耐烦而想骂人的他一转身,看到那一张充满诚挚和好奇的脸,他的内心涌上一股祖父对孙子的怜爱。
他仔细地观察尤瑞亚,认为应该对他说些话。最后,他说:“你妈咪或其他人曾告诉过你从哪里来吗?”
“什么从哪里来?”鸡仔乔治看得出来没人告诉过他;纵使有,他似乎也不记得了。
“孩子,跟我到这里来。”
他总算有些事可做了。后头跟着尤瑞亚的鸡仔乔治带路往他和玛蒂达的屋子去。“现在,你坐在那张椅子上,不要问太多问题。只要坐着,乖乖地听完我要告诉你的话。”
“好的。”
“你爸爸是我和你玛蒂达奶奶生的,”他看着这男孩说,“你懂吗?”
“我爸爸是你的孩子。”
“对极了。你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笨嘛!然后,我妈妈叫做济茜,她也是你的曾祖母。跟着我说‘济茜曾祖母’。”
“好,济茜曾祖母。”
“对了,然后她的妈咪叫作蓓尔。”
他注视着这孩子。
“名字叫蓓尔。”
鸡仔乔治喃喃道:“好,济茜的爸爸名叫康达·金特——”
“康达·金特。”
“对了。好,他和蓓尔是你的曾曾祖父母——”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后,当玛蒂达慌慌张张地冲进屋子,正纳闷着尤瑞亚究竟发生何事时,她发现他正很顺从地在重复像“康达·金特”。“可”和“肯必·波隆河”等音。因为玛蒂达认为自己有一些时间可坐下来歇歇,于是她带着满意的笑容,仔细聆听鸡仔乔治告诉这个听得人迷的孩子他那非洲曾曾祖父曾说过的:当他在离自己村落不远处砍树准备做鼓时,惊恐地被四个他抵挡不了的人偷去做奴隶的故事,“——然后一艘大船载他横渡大海,来到一个叫做‘那波利斯’的地方,被一个约翰·华勒主人买走,带到他在弗吉尼亚州斯波特瑟尔维尼亚郡的农场上……”
第二个星期一,鸡仔乔治和汤姆一道驾骡车到格雷姆郡中心去补货。他们之间几乎没说什么话,两人似乎都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当他们一家接一家地购物时,鸡仔乔治相当欣赏自己这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和各式白人商人打交道时那股沉着的威严。最后他们进入一家由前任郡警长凯茨最近才买下的饲料店。
面容严厉的凯茨似乎不理睬他们的光临,他仍继续招呼店里的几个白人顾客。汤姆惊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氛,他看到凯茨正用斜眼偷偷地瞄这个围绿围巾、戴黑礼帽神气活现地在店里大摇大摆检视每项产品的鸡仔乔治。正当汤姆想带他的父亲离开时,凯茨的声音震响了全商店:“喂,男孩,到那边的水桶里自一瓢水给我!”
凯茨直瞪着汤姆,眼中带着嘲弄和侮辱的凶光。汤姆的一颗心凝结了,迫于那个白人直接的命令威胁下,他面无表情地到水桶那边自回一瓢水。凯茨咕’噜地一口喝光,那双仍在水瓢边上的小眼睛落在正慢慢摇头的鸡仔乔治身上。凯茨把水瓢丢给他说:“我还很口渴!”
鸡仔乔治慢条斯理地把手放进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自由文件递给凯茨看。凯茨打开来读了一下后,冷冷地问:“你在我的郡上做什么?”
“他是我父亲。”汤姆赶紧接着说,毕竟,他不想让他父亲出言不逊,“他刚才得到自由。”
“他现在和你们住在墨瑞先生家?”
“是的。”
环视了他的白人顾客后,凯茨大吼道:“墨瑞先生更应该知道这个州的法律!”
不知他意指为何的汤姆和乔治缄口不语。
突然,凯茨的态度几乎变得很和蔼:“嗯,当你的兄弟都回家时,告诉墨瑞先生我不久后就会去找他谈。”随即,白人的笑声哄堂大起,汤姆和鸡仔乔治迅速地离开那家店。
翌日下午,凯茨的车急驰驶进墨瑞大房子的车道。几分钟后,汤姆从锻铁炉上抬头一瞥,正巧看到爱琳跑向铺里来。他立刻冲过在旁等候的几个顾客去见她。
“玛蒂达妈妈说要让你知道主人和那个白人一直在前厅里谈。那个人一直说话,而主人只是一再地点头。”
“好的,宝贝,”汤姆说,“不要怕。你现在回去。”爱琳急忙走了。
大约半小时后,她带话来说凯茨已经离去了,“而现在主人和夫人正在窃窃私语”。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当玛蒂达服侍墨瑞主人和夫人晚餐时,她看到他们神情严肃,静静地吃着。最后,当她端上刮点和咖啡时,墨瑞先生拉下声音说:“玛蒂达,告诉你丈夫我现在就要在前厅里见他。”
“是的,主人。”
她看到鸡仔乔治和汤姆还在铁匠铺里。而当鸡仔乔治得到消息时,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说:“想必他要找我去看看我是否能帮他弄几只斗鸡!”
整理了一下围巾,把礼帽戴歪一边后,他就轻快活泼地走向大房子。墨瑞主人已坐在前厅里的摇椅上等着他,鸡仔乔治在阶梯前停下来。
“先生,玛蒂达说您要见我。”
“是的,乔治。我开门见山地说,你的家人带给我夫人和我相当多的快乐——”
“是的,”乔治接着说,“而他们也相当赞扬你们,主人!”
墨瑞主人坚定了自己的口气说:“可是恐怕我们得解决一个问题——关于你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昨天在伯灵顿遇见我们的前任郡警长凯茨先生——”
“是的,主人,想必我可以说我见过他。”
“好,你可能知道凯茨先生今天来找我。他来提醒我北卡罗来纳的法律是严禁任何自由黑奴在此待上六十天,否则他们就得再重新为奴。”
鸡仔乔治立刻陷入沉思,他很怀疑地望着墨瑞主人,他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似乎很不公平。”
“墨瑞主人,这对你而言很公平吗?”
主人犹豫了。“老实说,没有。可是法律就是法律。”他停了一下说,“可是假如你选择留下来,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家会善待你。我拿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墨瑞主人?”乔治的眼睛显得很茫然。
当天晚上,乔治和玛蒂达躺在棉被里,手握着手,两人直瞪天花板。“玛蒂达,”他久久才开口说,“除了留下来也别无选择了。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泡汤了。”
“不,乔治,”她慢慢地摇着头说,“因为你是家中第一个获得自由的人,你必须保持自由,那样我们的家族至少有人自由了。你不能再回头当奴隶!”
鸡仔乔治开始哭,而玛蒂达也跟着啜泣。隔了两晚后,玛蒂达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和他一起到汤姆和爱琳的木屋去共进晚餐。饭桌上的话题谈到他们那两个星期内就要出世的孩子时,鸡仔乔治的神情变得很严肃。
“一定要告诉这小孩我们家族的事,知道吗?”
“爸爸,我的孩子们不会不知道的。”汤姆挤出了一丝笑容,“我想若是我没有告诉他们的话,济茜奶奶会回来惩罚我的。”
他们三人寂静地望着炉火许久。
最后,鸡仔乔治又再度说话了。
“我和玛蒂达算过了,根据他们的法律,我还有四十多天就得走。可是我一直在想迟早都得走的,再拖下去也没啥意义——”
他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拥抱住汤姆和爱琳。“我会回来的!”他哽咽地说,“好好地互相照顾!”然后就冲出屋子。
一○九
根
(美)亚历克斯·哈里(AlexHaley)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