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现在已有四个男孩了!”主人在斗鸡训练场边下马边说道。事过整整一年后,南方白人所交织的恐惧和愤怒——包括李主人的——才完全消退。虽然在暴动一两个月后他已重新恢复带领鸡仔乔治前往斗鸡,但主人那显而易见的冷漠也直到一年后才好转。但不知何故,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使得两人的关系似乎达到前所未有的亲近。纵使两人都缄口不提此事,但他们都强烈地渴望永远不要再有黑人反叛滋事了!
“是啊!黎明前出生的胖嘟嘟大娃娃,主人!”鸡仔乔治边说边混和一打蛋白,一品脱加了燕麦的啤酒,碾过的麦子再拌人各式剁过的药草,然后一起搅和烘焙出一块给斗鸡吃的特别面包。那是他当天早上才从尚在病中的明珂伯伯那里学得的“秘方”,主人要明珂在屋内休息,直到他那时常突发而且往往一发不可收拾的严重咳嗽期退去。同时,鸡仔乔治一人身兼数职在最近刚从鸡场捉回来的七十六只斗鸡中严密训练精选出二十只独特顶尖的战场高手。
当时,距离乔治和李主人出发前往新奥尔良只不过剩下九个星期的光景。由于多年来在当地取得了无数的胜利,再加上州郡间竞赛的胜利,终于鼓舞了主人选了十二只最超强无敌的斗鸡前往参加该城著名的新年季开幕主赛。要是李主人的斗鸡能有半数击败群集在此的斗鸡冠军高手,他不仅可以捞得一笔财富,而且也可在一夜之间摇身变为整个南方家喻户晓的斗鸡权威。这个可能性使鸡仔乔治兴奋得无以复加。
李主人牵着马走到篱墙边,挂好缰绳后就踱回乔治身边。他用马靴边磨着一簇草边说道:“真是好笑,你已有四个男孩,但却没有一个取我的名字。”
鸡仔乔治真是又惊又喜而且也很尴尬。“主人,你说得对!”他大喊道,“这正好用来替那个男孩取名——汤姆!是的,汤姆!”
主人看来相当满足欣喜。然后他望向不远处有棵树下的一间小木屋,表情转为严肃地说:“那老人多大岁数?”
“老实说,主人,昨晚当庞必叔叔过来告诉我说玛蒂达生了个娃娃时,他咳得相当严重。今天早上当我煮些东西给他吃时,他坐了起来,全部吃光,而且一直对我发誓他觉得很好、无恙。但当我告诉他说他必须继续待在床上直到你说他可以出来为止时,他顿时变得好愤怒。”
“无论如何要那只老兀鹰在屋内再待一天。”主人说,“也许,我该找个医生过来诊治他。他时常那样重咳也不是办法!”
“不行,主人。他从不相信医生的——”
“我不管他信不信!但这星期我们再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下个小时内,李主人则检视那些关在鸡笼内的雏鸡和成鸡,最后再轮到那些乔治调理和训练出来的良鸡。李主人很满意他所看到的。然后,他谈了好一会儿有关下一趟旅程的事。他说,乘坐他在格林斯勒所订制的重型新马车到新奥尔良去,需费将近六个星期的时间。车上会有张折叠床,外带十二个活动的鸡笼,一个特别上了垫的工作台可在旅途当中让那些鸡每天再继续运动,还有一些主人订做的特殊框架和柜子用来装长途旅程中那些斗鸡所需要的物品和粮食。马车在十天后就会交货。
当李主人离去后,鸡仔乔治便埋首于当天所剩下的活儿。他严格地训练这些斗鸡,让他们发挥到极点。主人已授权予他可以淘汰任何他认为有丝毫瑕疵的斗鸡,因为只有悟性最好的顶尖斗鸡才有机会于转眼在即的新奥尔良竟赛中夺魁。当他训练这些鸡时,他不断地想着人家告诉他在新奥尔良会听到的音乐,包括在街上游行的大型乐队。他在查尔斯敦郡所遇见的一个黑人水手也曾说过:每个星期天下午,成千的民众会聚集在一个叫做“刚果地”的公共大广场来观看数百个奴隶表演他们的非洲地方舞和民族舞。那个水手也曾发誓说新奥尔良沿岸公路之长凌驾他所见过的任何地方。还有女人也是!那水手说,那里有来自各地无与伦比且供应量永无止尽的各色女人和混血儿,她们具有异国情调而且相当敬业。乔治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去了。
当天下午,在一些杂事不断地缠身后,乔治终于能够拨冗去敲明珂伯伯的屋门,然后踏进那杂乱霉臭的屋内。
“你感觉如何?”乔治问,“有任何我能为你做的事吗?”但他不需要等答案。
这个老人已是令人震惊的苍白和虚弱一一但对于被留置在屋内显得相当的恼怒。
“滚出去!去问主人我感觉如何!他知道得比我清楚!”既然明珂伯伯已很明显地表示希望自己一人在屋中,于是鸡仔乔治真的离去了,内心想着明珂渐渐变得像他那长羽毛而且脾气拗得像皮革那般坚韧的老鸡仔——沙场上的厉害老兵。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气力渐退,仅存的只是直觉的反应而已。
在那些斗鸡做完最后一次额外的翅膀强化训练然后关到鸡笼时,正是日落后不久,因此鸡仔乔治最后终于觉得轻松无事可回家去探望一下。当他一抵达屋子,很高兴发现济茜也来看玛蒂达。于是他笑嘻嘻地告诉她们,他今早与主人交换为这新生儿命名的意见。当他讲完时,却很讶异地注意到她们两人似乎并没有分享他的这份喜悦。
玛蒂达先开口说话,她的语调很平淡而且不以为然地说:“我想汤姆这名字在世界上已够多了。”
他母亲的神情看来好像刚嚼了一块肥皂,她说:“我想我和玛蒂达有同感,但她的说法对你那宝贝主人相当保留。汤姆这名字没什么不对劲,只是我们希望这不幸的孩子所取的是另一个汤姆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补充道,“反正,这只是我的看法——那不是我的孩子,也没我的事!”
“好,那就是上帝的事!”玛蒂达突然插嘴,然后走过去拿她的圣经,“在这孩子出生之前,我就一直在圣经里找寻一些名字的意义。”她很快地翻着书页,找到了她所要的那一篇那一页的那一段章节,然后大声地读诵出来:“正义的回忆有福了,但罪恶的名字将会腐朽!”
“上帝保佑!”济茜奶奶大喊道。
鸡仔乔治起身,很激怒地说:“好了!你们哪一个去告诉主人我们不采纳?”他瞪视着她们。他已相当厌烦每当他回到自己的家内就得承负这些责备和冷讽!而且他已受够了玛蒂达从不停歇地搬出圣经里的教条。他搜索枯肠地极力回忆某件他曾听过的事。突然,想起来了:“那么,你们就替他取名做‘受洗的汤姆’!”他喊得太大声以至于三个儿子的脸顿时出现在卧室门口。而当他跺脚踏出家门时,那个才出生一天的婴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此刻,在大房子客厅内书桌前的李主人蘸着笔仔细地在圣经前页写下上头已记有四个名字——乔治和他的头三个儿子——的第五个出生日期:“一八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玛蒂达所生的男婴名叫汤姆·李。”
乔治忿忿地走在路上,激怒地想着他不是不在乎玛蒂达。她是他所遇过最贤慧也最忠贞的女人。然而,一个好妻子并不是在丈夫每次回家准备享受天伦之乐时,就正经八百地责备他。此时,一个男人就有“权利”去享受其他只要笑声、喝酒和肉欲渴望的女人来作陪。从他过去几年来和主人一起旅行的经验,他知道李主人也有同感。每当他们在任何大镇旁赛完斗鸡时,就会额外地多待一天,把骡子拴在马厩内,然后以高薪雇用当地斗鸡主人的帮手来照顾那些关在鸡笼内的斗鸡,两人便心照不宜地分道扬镳。翌日清早两人便会在马厩会面,取回他们的斗鸡后就驾车启程回家。两人都仍沉浸在昨晚的宿醉里,但谁也没说彼此昨晚去偷腥的事实。
五天之后,鸡仔乔治的怒气才消退至想要回家的程度。于是他带着准备好要原谅她们的心绪,踏上了回奴隶排房的路上,然后打开了屋门。
“天啊!是你吗,乔治?”玛蒂达说道,“那些孩子会相当高兴再见到他们的爸爸!尤其是这一个——你上次在这里时,他的眼睛还未开呢!”
乔治顿觉怒火中烧,本想掉头向外走的他,目光又落在他那三个较大的儿子——各是五岁、三岁和两岁——畏缩地挤在一起,而且几乎惊恐地望着他。他觉得有股冲动想冲上前把他们搂到怀里。很快地,当他去新奥尔良时,将会有三个月的光景无法见到他们,这次他一定要为他们带回几件真正不错的礼物。
当玛蒂达为他端出一桌的饭菜并坐下来祷告时,乔治很勉为其难地坐下。之后,她向后站起来说:“维吉尔,去请奶奶过来这里。”
鸡仔乔治停止了咀嚼,只是吞下他塞进嘴里的东西。这次她们两人又串通好什么阴谋要来折磨他?
济茜敲了门,走进来拥抱住玛蒂达,边吻边轻拍她的背,并向那三个男孩打招呼,然后才望望他的儿子。“你好吗?好久不见了!”
“妈妈,您好吗?”纵使他仍在气头上,但他极力地笑。
稳坐在椅子上并从玛蒂达手上接过小孩后,济茜若无其事地说:“乔治,你的孩子有些话想对你说——”她转身又说,“维吉尔,不是吗?”
鸡仔乔治看到这个最大的孩子向后退缩。她们究竟指使他说什么呢?
“爸爸,”他终于以稚声说道,“你不是要告诉我们有关曾祖父的事吗?”
玛蒂达的眼睛望向他。
“乔治,你是个好人,”济茜很柔和地说,“别让别人说你不是!而且也不要觉得我们不爱你。我相信也许你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也忘了我们的身分、我们的血脉就像这些孩子的曾祖父一样。”
“圣经上就说——”玛蒂达说道,一看到乔治那疑虑的眼神,她接着说,“圣经上所说的并非每件事都很艰涩,它也谈了许多有关爱的故事。”
一时情感激昂的乔治把椅子挪到壁炉旁,三个男孩则盘腿蹲坐在他面前,眼中闪烁着期盼,而济茜把婴儿交给他。镇定自己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对他四个儿子讲述他们那伟大的曾祖父。
“爸爸,我也知道这故事!”维吉尔插嘴。对他的弟弟扮了个鬼脸后,他径自讲述那故事——甚至包括那些非洲字。
“他已听你讲过三遍了,而奶奶也不停地再次对他们提起!”玛蒂达笑了一笑说。乔治想道:他已多久没看到自己的妻子笑了?
极力地想再度捕捉大家注意力的维吉尔上下蹦蹦跳跳地说:“奶奶说非洲故事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谁!”
“他说得相当好!”济茜奶奶说道,脸上闪出微笑的光芒。
长久以来第一次,鸡仔乔治又再度感觉到这个木屋是他的家。
九十七
根
(美)亚历克斯·哈里(AlexHaley)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