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虽然自从“跳过扫帚”后,他们就变得很亲近,但有几次康达可以感觉出蓓尔仍然无法完全信任他。有时候当蓓尔在厨房或屋内对他说话时,她会在讲某些话的时候突然转到别的话题,搞得康达一肚子火,但他的尊严使他掩饰了自己的不悦。他不止一次地从提琴手和老园丁那儿得知只有从主人的钥匙孔中才能偷听到的消息。他并不在意蓓尔告诉他们什么,但使他感到受伤害的是蓓尔竟不告诉他,对自己的丈夫还如此保密。让他感到受伤害更重的是他总是公开与她共享他们永远无法知道、或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知道的消息。于是康达开始好几个星期都不告诉蓓尔他在镇上的所见所闻。当她终于向他提及此时,他只说他猜想最近大概一切风平浪静,也许那样反倒好,因为消息似乎从未是好的。但当他下次从镇上回来时,他心想蓓尔大概已得到教训了,因此就告诉她说,他偷听到主人告诉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刚刚读到在新奥尔良有个叫做班杰明·拉什的白人医生最近写到他的长期黑人助手——个名叫詹姆士·达罕的奴隶——已从他身上学会所有的医药知识,因此释放了他。

  “是不是后来自己成为一名医生,而且比原来的主人更有名的那个?”蓓尔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主人说他刚刚读到那一段,这里应该没有人听到他说及此事。”康达说道,感觉又是恼怒,又很狼狈。

  “哦,我自有办法!”蓓尔很神秘地回答道,并改变了话题。

  就康达而言,那是蓓尔最后一次从他身上听到消息。他往后的一个星期里对此事或是几乎任何其他事都不再提及,而蓓尔终于得到了启发。有个星期天晚上在屋内一顿烛光晚餐后,她把手放在康达的肩膀上轻轻地说:“我心里一直有件重大新闻想告诉你。”于是两人双双进入卧室里,蓓尔转身取出康达知道她藏在床下干草堆内的弗吉尼亚官报。他总是臆测她只是喜欢翻翻页数而已,因为他知道许多黑人都是如此,和那些星期六在郡政府附近游荡的穷白人只是在自己面前把报纸打开属于同样的情形,康达和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们根本不识字。但现在当他看到蓓尔脸上神秘的表情时,他多少有点惊讶地意识到蓓尔要对他说的事。

  “我识一些字。”蓓尔犹豫了一下,“假如主人知道此事,他一定会把我卖掉。”

  康达没有答话,因为他知道假如他问的话,蓓尔就又会像唱独角戏般说得更多。“自从小时候我就懂得一些字。”她继续道,“教我的人是我当时主人的孩子。因为他们当时正值上学年龄,所以很喜欢扮演老师。而主人和夫人也并不特别留意,因为白人认为所有的黑奴都钝得学不会东西。”

  康达想起那个他在斯波特瑟尔维尼亚郡法院内经常见到的老黑人,他在那儿洒扫、拖地已有好几年了,而白人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黑人竟会把他们留在废纸上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后伪造签署旅行通行证卖给黑人。

  当蓓尔用指尖努力地顺着头版新闻往下指时,她终于说道:“这条新闻说殖民地议会又再度召开。”她把报纸拿得很近仔细读那些印刷字,“他们刚通过一项新税则。”康达只是觉得很诧异。当蓓尔翻至下一页时,又说道:“就在这里有一则新闻说英格兰已经把一批黑奴遣送回非洲。”蓓尔抬头望着康达说:“你要我再多读一些他们对此事的看法吗?”康达点点头。蓓尔用几分钟的时间盯着她的手指头,嘴巴念念有辞把字母拼成字。然后她再度启口:“嗯,没多少新闻了,但英格兰有四百个黑奴被送到一个叫做狮子山的地方,而且每人都分配到一些土地和金钱作为津贴。”

  当阅读似乎使蓓尔变得疲惫时,她把报纸翻到内页,逐一指给康达看一些认得出是肩上用扁担挑着包袱的人形,再指着这些人形下的一篇文章:“这总是描绘那些逃脱的黑奴——就像你上回逃跑时的那帧图片一样。上面会说明他们的肤色脸上、臂上或腿上有何鞭痕或烙印以及他们逃跑时身着何种衣服等诸如此类的事。而且也会说明这些黑奴属于谁,把他们捉回时有多少酬金奖赏,似乎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地方国黑奴逃脱得太多,以致于主人们气愤地刊登广告说活捉黑人可得十元,但黑人的头可悬赏十五元。”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就把报纸放下,似乎为阅读报纸面搞得精神疲劳。“现在你知道我如何知道那个黑人医生了吧!和主人的方法一样。”

  康达问她是否想过阅读主人的报纸是件冒险的事。

  “我一直都很小心。”她说道,“但我告诉你曾有一次我几乎吓死了。”蓓尔停了会又说,“有天主人正巧走进房子来,我当时本来应该要在客厅里打扫,但我却在看他的书。天啊!而主人就伫立在原地看了我一会,但他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从隔天起一直到现在他的书橱都上了锁。”

  当蓓尔把报纸塞回床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康达至目前已相当了解她心中仍有心事。就在他们准备上床睡觉时,蓓尔突然坐在桌子旁,好像她刚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而且脸上带着既鬼祟又骄傲的神情。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枝笔和一张折着的纸,摊开纸张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上头描一些字母。

  “你懂这是什么吗?”她问道。而就在康达想开口说不懂前,她又抢着回答:“嗯,这是我的名字‘蓓——尔’。”康达看着那些铅笔字,忆起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愿去接触土霸文字,想到这些带有某种咒文的文字可能会伤害他一一但他仍然不敢确定那外形竟是如此的牵强糟乱。蓓尔又多写了几个字母:“那是你的名字,‘康——达’。”然后对着康达微笑。康达忍不住地凑近些去详看那些奇怪的符号,但蓓尔突然起身,把纸揉成一团,然后丢进壁炉的余烬里。“这样就不会被抓到写字的证据了。”

  几个星期后,康达决定采取行动,来对付蓓尔自从骄傲地向他炫耀她会读会写后一副吃定他的样子。这些在农庄里出生长大的黑人和他们的白人主人一样,似乎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非洲人宛如刚从树上爬下来的野蛮人,更不用说有任何受教育的机会和经验了。

  因此突然有天晚饭后,康达跪在壁炉前,用火钩拨出一堆灰烬到炉前,然后用手把它铺平。当蓓尔在旁好奇地看着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枝条,开始用阿拉伯文在灰烬上画出他的名字。

  蓓尔等不及他写完就问道:“那是什么?”康达告诉了她。在达到目的后,康达就把灰烬扫四壁炉内,然后坐到摇椅上,等着蓓尔来问他是如何学会写字的。而他没坐多久,一切就如他所预料的。于是整个晚上都是他在说,蓓尔在听,正好换了一下平日扮演的角色。康达用他不纯熟的语言表达能力来告诉蓓尔,他的村内所有的小孩子是如何用中空的干草茎蘸着用刮下的锅灰混成的墨汁来练习写字,他也提到村中教师和课程在清晨和傍晚是如何进行的。看到蓓尔闭嘴聆听的那份专注的神情,康达很喜欢。康达接着又告诉她嘉福村的学生必须熟读可兰经才能毕业,而他甚至还背了一段可兰经文给蓓尔听。他看得出来蓓尔的好奇心已被引发出来,但他似乎也很讶异这么多年来蓓尔头一遭对非洲的事物感到兴趣。

  蓓尔拍拍桌面说:“你们非洲人怎么说‘桌子’?”

  虽然康达自从离开非洲后就再也没说过曼丁喀语,但“美索”这字眼立刻不自觉地从嘴边溜出来,他感觉到一股突来的骄傲。

  “那是什么?”蓓尔指着椅子问道。“舍安果。”康达答道。他对自己相当满意,于是站起开始在屋内走动,指着每一样东西。

  他敲敲蓓尔挂在壁炉上的铁锅说“卡乐锣”,再转向桌上的蜡烛说“刚第欧”。蓓尔很惊奇地站了起来,跟着康达在屋子里绕。康达用脚踢着一个粗麻袋说“不拖”,用手摸一只干葫芦瓢说“马安东”,再指着一只老园丁编的篮子说“欣欣果”。他继续带着蓓尔进到卧室内指着床说“拉安果”,指着枕头说“康拉瑞”,指着窗户说“珍尼拉果”,再指着屋顶说“康卡拉果”。

  “主啊,饶了我吧!”蓓尔尖叫道。蓓尔对康达祖国的崇敬比他预期的要远大。

  “现在该是我们把头放在‘康拉瑞’的时候了!”康达说完就坐到床沿开始宽衣。蓓尔对他皱皱眉头,然后开怀大笑用手环抱着他。康达已好久没有感觉如此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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