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现在每个“月份”——他们用来称呼新月——都流逝得很快,不久前“夏季”——他们对热季的说法——才结束,而紧接着收获季节就来到,康达和其他人都有更多的工作要做。当其他的黑人——包括蓓尔——都忙着田里的重活时,康达除了菜园外,还必须照料鸡群、畜舍和猪只。甚至在采收棉花的颠峰期时,他还被唤去驾驶马车装载棉花。除了必须喂养亵读的猪群外——这几乎使他恶心生病——他倒不在乎多于活,因为这反而使他觉得自己残而不废。但他很少在天黑前回到屋子,所以一回到屋子,他有时会累得忘记吃晚餐。因为一旦他脱掉帽缘已磨损的草帽和鞋子便笨重地摔到玉米杆垫上,不消几分钟就呼呼睡着了。

  马车很快地就从堆满棉花转成装满鼓鼓的玉米穗。接着金黄色的烟草叶也都晾起来晒干,阉猪也宰杀切成条状,在慢火上烤。当烟雾弥漫的空气转凉时,农场上的每个人就开始准备“丰年舞’了,这是一种重要的场合,连主人都会在场。大家是如此的兴奋,所以当康达发现黑人的阿拉神似乎没有供奉在内时,他还是决定参加——但只是去观赏。

  在他鼓起勇气去参加舞会前,一切都很顺利。提琴手的手指又再度敏捷起来,已开始在锯他的弦,而另一人则敲击着两根牛骨来计时。当有人大叫“步态舞”时,舞者则成双成对地走到提琴手前面。每个妇女都把脚放在男人的膝上,由男人为她们绑鞋带;然后提琴手唱出:“交换舞伴广当大家照做时,提琴手则疯狂地弹奏。康达看到舞者的脚步和身体模仿着种植农作物、伐木、采棉花、挥砍镰刀、拔玉米和把干草铲至马车上时的动作。这十分像嘉福村的丰年舞,因此康达那一只完整的脚也开始在地上打节奏——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才很难为情地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

  但没人注意到。事实上,此刻的每个人都已开始注意一个身轻如燕的卡福第四代女孩在空中回旋跳舞和交互蹲跳。她的头一扬,眼一飘,手臂舞出优美的姿势。很快地,一些精疲力竭的舞者就移到一边喘息和观赏,甚至那女孩的舞伴也很难赶上她的舞步。

  当女孩的舞伴停下来喘气时,大家哗然地叫了一声。而最后连那女孩子也退到旁边时,喧闹和叫喊声一时向她漫卷而来。当华勒主人奖赏她一个半块钱的赏金时,观众的欢呼声更是震天响。然后主人很开怀地对着提琴手笑,提琴手以微笑和鞠躬回礼。这赢得了更多的呼叫声。但步态舞没结束,一些已休息过的成对舞者现在又冲到舞场上继续疯狂地跳舞,似乎准备通宵达旦地狂跳。

  康达正躺在垫子上想着今晚的所见所闻,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康达很震惊地问道,因为自从他来此只有过两次访客。

  “把门踢开,黑鬼!”

  康达打开了门,因为那是提琴手的声音。一开门后,康达立刻闻到他呼吸中带着的酒味。虽然康达很厌恶,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提琴手正要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话,如果只是因为他喝醉而把他赶走未免太残忍了。

  “你看到主人了!”提琴手说道,“他一直不晓得我可以拉得那么好!现在你等着看他是否会安排我为白人拉琴,并派我出外演奏!”提琴手满心喜悦地坐在康达的三脚凳子上,一腿横叠过另一腿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

  “看着我,我是世界上第二棒的提琴手!你曾听过里士满的‘希吉勒’吗?”他迟疑了一会说,“你当然没听过!他是世界上提琴拉得最好的黑奴!我曾和他一起演奏过。他只在白人的大型舞会演奏,我是指每年的赛马舞会之类的场合。你应该看看他和他那把金色提琴以及他穿上宫廷服装、戴上棕色假发时的神态,那种要命的礼仪!有个名叫伦敦·有里格斯的黑奴在我们后面吹笛和萧,演奏小步舞曲、苏格兰舞曲。刚果舞、角笛舞、捷格舞——不管什么,我们掀起了白人舞会中的热潮!”

  提琴手就这样讲了一个小时——直到酒精全部退去——他告诉康达在里士满的烟草厂里有个出名的黑奴歌手,还有其他知名度相当高的黑奴乐师,他们弹奏“大键琴”、“钢琴”和“小提琴”——无论是什么——他们是跟着一个据说是来自“欧洲”这个地方的土霸乐师学习弹奏的,这些土霸乐师也被雇来农场上教导主人的小孩演奏。

  翌日清新微寒的早晨,大家都开始了新的工作。康达看到妇女把融热的兽脂和咸水混合煮沸和搅拌,然后把这些褐色的粘稠物倒入木盘内冷却,待四天三夜后再切成长方形的硬肥皂。令康达极端厌恶的是他看到男人把苹果、桃子、柿子发酵成一种他们称作“白兰地”的臭味东西,再把这东西装人瓶子和桶子内。有些人则把胶着的红粘土、水和干猪鬃混合压人屋内的皲裂处。有些妇女们用玉米杆塞成像康达屋内的垫子,有些则用晒干的苦薛;为主人所制的垫子则用鹅毛塞满。

  木匠黑奴正在做一些新木盆,使衣服在煮沸后用木棒打之前能浸泡在肥皂水内。而用皮革制造物品——马辔、马具和鞋子——的男人现在正忙于剥牛皮,妇女们则把主人买回来要制成衣服的棉布染成不同的颜色。就好像在嘉福村一样,邻近地区的藤蔓,树丛和篱笆上都晾满了红红绿绿要晒干的布。

  每过一天,空气就变得越来越冷,天空也变得越来越灰,直到地面又覆上了一层雪和冰,康达觉得这很独特但又觉得很不舒服。不久后,其他的黑人开始极其兴奋地谈论着“圣诞节”——他以前曾听过这名词。那似乎与唱歌、跳舞、吃东西和接受礼物有关——这听起来不错,但这似乎也牵扯到他们的阿拉神。因此,至目前为止,即使康达真的喜欢提琴手屋内的聚会,但他还是决定独处至异教徒节庆安全地结束后才是上策。他甚至不再去找提琴手了——他在下次遇到康达时很好奇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问。

  很快地,另一个春天又来到。当康达跪在畦间播种时,他记起每年此时嘉福村附近的田地看起来是多么苍郁翠绿。此外他亦忆起每当这季节时,身为卡福第二代男孩,是多么快乐地赶着饥饿的羊群。现在在这块土地上的黑人“小伙子”正帮着追赶又蹦又跳又咩咩叫的“绵羊”——他们如此称呼此种动物。然后当有人用大剪刀剪着又厚又脏的羊毛时,他们又争相骑上奋力挣扎的羊只头上。提琴手向康达解释这些羊毛会送到某处清理,然后“梳刷成棉絮”,再送回来让妇女织成毛线,纺成做冬衣的布。

  菜园里的犁田、播种和培植让康达汗流侠背地从日出忙至日落。仲夏之初——他们叫做“七月”——在田上工作的人每晚会筋疲力竭地回到自己的屋内,因为他们要把高及腰部的棉花和结穗累累而下垂的玉米旁所长的杂草除掉。那是很艰辛的工作,但至少谷仓内所储贮的粮食够吃到明年秋天。康达想起每年此时嘉福村内每个人的肚子都会作痛,因为农作物和水果都尚未成熟,他们必须利用树根、蛆虫、杂草或任何找得到的东西来做汤。

  康达学到的“除草”工作必须在七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前结束,因为此时此区——斯波特瑟尔维尼亚郡——大部分农场上的黑人才被准许到某个地方参加“布道大会”。既然——无论那是什么——那只与他们的阿拉神有关,因此都没有人建议康达与这二十多个信徒前去。他们当天清晨很早就出发,把行李都装载在华勒主人已同意的马车里。

  往后的几天,几乎每个人都走掉了——走了如此多人,因此几乎没人留在农场上注意康达是否有想再逃跑的动机——但他知道纵使他已学会顺利地走路并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也永远无法在抓奴者赶上他之前走得很远。虽然这让康达不得不很羞愧地承认,但他已开始喜欢这个农场上的一切现状,而不愿冒着逃跑时会被抓亦或被杀的可能。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见到家乡,而且他也觉得某些珍贵且无法改变的事将永远在他的心底死去。但希望还存活着;虽然他也许永远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家人,但也许将来某天他有可能会有自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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