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土霸农场在许多方面都不同于前一个。康达开始发现他初次能够拄着拐杖走到门边,并环顾外头。这些黑人的矮木屋都很整洁地粉刷成白色,而且屋子的结构也好许多,如同他现在所待的这间。他的屋里有一个小的旧桌子,一个墙架,上头放有铁盘、饮水瓢、“汤匙”,和他所学到的吃饭用具:“叉子”和“刀子”。康达认为他们实在笨得可以,竟把这些东西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他的玉米杆睡垫也扎得较厚。他看到附近甚至有些屋子的后面有个小园圃,最靠近土霸房子的那间前院有一个七彩的环形花架。康达站在门口就可望见四面八方走动的人,但每当他一见到人影,便立刻拐回屋内停留一会儿再出来。
康达的鼻子嗅到茅厕的方位。每天他都会忍到大部分的人到田里工作后才快速地拐到茅厕去方便,然后再安然无恙地拐回来。
一两个星期后,康达开始大胆尝试走过附近的小屋,并且很惊讶地发现奴隶房内的厨娘不是蓓尔。当他健康情况好到可以四处走动时,蓓尔就不再为他送饭来了——甚至也不来看他。他很纳闷蓓尔究竟发生了何事?直至有一天,当他站在门口时,他看见蓓尔从大房子的后门走出。但不是她没看到康达就是她假装没看见,因为在她到茅厕的路上,正好经过康达旁边。所以她毕竟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康达早就知道。康达越来越不常见到那个土霸医生。他经常坐上一辆黑盖的四轮马车就匆匆地离去——马车是由一个坐在前座的黑人操纵两匹马来拉的。
又过了几天,即使当在田里干活的黑人在傍晚时分成群结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时,康达也敢待在屋外。他想起他所待的上一个农庄,很狐疑为何这些黑人的身后没有跟着骑马带鞭的土霸。他们经过康达时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就各自走进自己的小屋。但不久后大部分的人又出来做日常琐事。男人们在仓库附近工作,女人们则挤牛奶和喂鸡。小孩们则一手使劲地拖着水桶,一手尽可能地抱着柴薪。他们很显然并不了解假如把绑好的木柴或水桶顶到头上去,他们可以架回两倍的木柴。
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康达开始看出尽管这些人的日子过得比前一个农庄好,但他们似乎也一样不了解自己是失落的一群,不了解他们的民族尊严已完全被氓灭,以至于认为自己的生命本该如此。他们似乎只关心如何不遭挨打和吃得饱不饱以及有没有地方睡觉。康达内心经常燃着愤怒,彻夜无法人眠地怜悯这些可怜的人群,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很可悲。假如这些人很满意目前这种悲惨的命运,那他又何必庸人自忧呢?他躺在原处,感觉自己好像一点一点地死去。无论命运或结果为何,他应该再逃亡一次。他想着生与死的问题。自打他从嘉福村被抓走的十个月以来,他已经变得比实际的年龄老成许多。
虽然康达已能拄着拐杖行动自如地来去,但似乎仍没有人分配工作给他。他设法表达他很满意独处,不需要也不愿意与人有何牵扯,但康达感觉出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还不及自己对他们的信任。每当夜晚独自一人时,他是如此的孤寂和沮丧以致于他经常在好几个小时里只呆望着漆黑的一片,感觉自己好像掉进黑洞里一样。这宛如是种病态在他的骨髓里慢慢散开来,此时他很惊讶也很羞耻地意识到他竟然很渴望爱。
有天当土霸的马车驶进院子时,康达正巧在外面,黑人车夫的座位旁还坐着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当土霸走下马车走进大房子后,马车就驶近黑人的屋子再停下来。康达见车夫搀扶那个棕色皮肤的人下马车,因为他的一只手似乎包裹着像是白色硬泥巴的东西。康达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看来好像是受伤了。那人把另一只手伸进马车内,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箱子,然后随着车夫到黑人屋子最末端的那间空屋里。
康达充满了好奇心。于是翌日清晨时,他好管闲事地破行到那屋子去,他不知道竟会迎面看到那人正坐在门内。他们只是彼此互视对方,那人的脸和眼一点表情也没有。当他说“你要做什么”时,声音亦无抑扬顿挫。康达不知道对方说的“你是个混帐的非洲黑奴!”康达只听懂他经常听到的“黑奴”二字,于是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走开!混帐东西!”康达听出他话中严厉的口气,感觉得出对方在下逐客令。于是他拄着拐杖又气又难堪地破回自己的屋子。
每次他一想到那棕色皮肤的人就一肚子火,他希望自己能懂得足够的土霸语好与他斗嘴:“至少我是全黑,不像你那棕色的肤色!”从那天起,每当康达到外头时,就会转头不望那屋子的方向。但他仍无法压抑对每天晚餐后,大部分的黑人都匆忙地赶去聚集在最末端屋子里的好奇。康达经常在自己的屋内仔细地聆听,他可以听到那棕色皮肤的人沉稳的讲话声。有时候其他人会大笑,偶然会听到他们向他询问。他究竟是谁?职业为何?康达急着想知道。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正当康达往茅厕走时,那棕色皮肤的人也正好刚从那儿出来。那人臂上粗笨的护罩物似乎已拆掉,手上正编着两根玉米杆,康达很愤怒地拄杖而过。蹲在茅厕内,康达整个脑海都旋荡着他本想侮辱他的话。当他到厕外时,那棕色皮肤的人正冷静地站在那儿,脸上心安理得的表情好像他们之间啥也没发生过。他一面仍编着玉米杆一面点头示意康达跟他走。
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消除了敌意。康达发现自己竟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人回到他的屋子。康达很服从地坐在那人指给他坐的板凳上,并看着那人坐在另一张板凳上,手上仍编着玉米杆。康达很纳闷那人是否知道他编的手法和非洲人完全一样。
在一阵深思的沉静之后,那棕色皮肤的人开始说话:“我一直听说你很疯狂。你很幸运没被杀死。照他们的法律你可能会死,就好像当我厌恶拉提琴时,白人打断我的手一样。他们的法律规定白人抓到你逃亡,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你而不必遭到处罚。那些法律条文每六个月就会在白人当地的教堂里宣读出来。在他们成立一个新殖民地后,首先就盖一座法院以通过更多的法律,然后再盖一间教堂来证明他们是基督徒。我相信弗吉尼亚殖民地议会所做的事就是通过更多不利黑奴的法律。有条法律规定黑奴不准携带枪械,甚至不准带有像棍棒的木杆。法律上说假如你被抓到没有旅行通行证而四处游走,就会被抽打二十鞭。直视白人的眼睛,就抽打十鞭。假如举手打白人基督徒,就抽打三十鞭。法律又说没有白人敢听黑奴布道;假如他们认为有会议时,就不准黑奴举行葬礼。假如白人发现你说谎,你的耳朵就会被割掉;假如他们声称你说谎两次,你的双耳就都要割掉。假如你杀了任何白人,就要被吊死;杀死任何黑奴,你只遭皮鞭。假如印第安人抓回逃跑的黑奴,他就可得到他抱得走的烟草作为奖赏。法律不准黑人受教育、读书或写字,也不准给黑人任何书籍。他们甚至制订法律不准黑奴击鼓——任何非洲物品都不准。”
康达感觉得到那个人知道他听不懂他的话,但他喜欢谈话而且觉得康达的聆听多少有助于他对土霸语的理解。当他说话时,康达看着他的脸并仔细听他的音调,康达觉得自己似乎“听得懂”他的意思。这使得他又想哭又想大笑,终于有人把他当作人地对他说话了!
“关于你的脚,看看我的手,白人把我们的手脚当成核桃枝般地剁。我看到许多残废的黑奴仍然在工作,看到黑奴被打得皮肉绽开,甚至脱落。至于怀大肚子的黑人妇女,土霸要她们把肚子搁进地上所挖的洞后照常鞭打。黑人受伤只用松节油或盐巴擦,再以稻草抹抹。被抓到谈论叛乱造反的人就得在余烬上跳舞,直到他受不了倒下为止。他们对黑人无所不用其极,使他们束手无策。假如黑人被折磨死,他们的主人是无罪的,这就是他们的法律。假如你认为这很差劲,你应该听听那些被送到西印度群岛首庶园的黑奴所受的遭遇!”
康达仍然在那儿聆听,而且尝试着去了解。此时一个卡福第一代的小孩为这位棕色皮肤的人送晚餐来。当他一看到康达也在此,就连忙又冲出去也为他端来满满的一盘。康达和那人无言地吃将起来,然后康达突然起身要走,因为他知道其他人马上就会进到这屋子来,但那人示意他留下。
当其他人于几分钟后陆陆续续地到达时,每个人都无法掩住看到康达时的惊讶——特别是蓓尔,她最后才出现。她像其他的人一样只是点点头——但带有笑意,似乎是针对康达。天色渐渐地为黑暗所笼罩,那位棕色皮肤的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康达猜想他大概在讲故事。康达可以分辨出故事何时结束,因为他们会突然大笑或问问题。有时候康达会听出一些他已熟悉的字眼。
当康达回到自己屋内时,他的内心冲击着与这些黑人同流合污的混乱情绪。那晚他无法人眠,内心交织着矛盾与挣扎。他忆起有次自己拒绝拉明要求咬一口芒果时,欧玛若曾对他说:“当你紧握你的拳头时,没人能把东西放在你手里,而且你的手也无法捡起任何东西。”
但他也知道父亲会完全同意他绝不可变得像这些黑人,但每晚他总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他到那个棕色皮肤的屋子去。他试着去抵抗这种诱惑,但现在几乎每晚当他独处时,就会拐去拜访那个人。
“我的手指现在又可活动自如地拉提琴了。”有一天他边编玉米杆边说道,“由于运气好,这里的主人把我买回来。我在整个弗吉尼亚都拉过提琴,为主人也为我自己赚了许多钱。我见过的世界和做过的事情很多,即使你不晓得我在说什么。但白人说所有的非洲人只知道住在茅屋内,四处奔走,彼此残杀和吞吃。”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期待某些反应,但康达只静坐在那里,毫无表情地看着和听着,而且拨弄着他的护身符。
“知道我的意思吗?你必须把这东西收起来。”那人说道,手指着康达的护身符,“放弃那东西!你那儿也走不了,所以你最好面对现实,随波逐流,托比,听到了吗?”
康达的脸立刻浮现出怒气。“康达·金特!”他脱口而出,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惊讶。
那人也一样很惊讶。“看,你终于说话了!但,男孩,我告诉你,你必须忘记这种非洲土语,这会使白人发狂并且害怕黑奴。你名叫‘托比’,他们叫我‘提琴手’。”他指着自己,“说一遍,‘提琴手’!”康达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虽然他了解那人的意思。“提琴手!我是一个提琴手,知道吗?——提琴手?”他用右手在左手上做出锯东西的动作。这次康达是真的不明了地呆望着他。
那人很愤怒地把放在墙角边那个康达曾看过的奇形怪状箱子取来。他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更奇怪的淡褐色木制品,顶端有个瘦长的脖子和四条拉紧的长细弦。这种乐器和他在另一农场所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提琴!”那人叫道。
既然旁无他人,康达决定说说看。他重复那声音:“提琴。”
那人看起来一副满意的神情,他把提琴放口原处并盖起来。然后环顾四处指着‘冰桶!”康达跟着念了一遍,并在脑海里印下东西的形象。“现在,水广康达又跟着念一遍。
在他们说完二十多个新字时,那人默默地指着提琴、水桶、水、椅子、玉米杆和其他物品,脸上露出要康达复述一遍的表情。有几个字康达很快地就说出来,有些字则嚅嗫了一会儿,然后被那人纠正。此外,有些声音他根本发不出来。于是那人针对这些音加以辅导,然后再从头复习一次。“你根本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迟钝!”接近晚餐时他说道。
这段课程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令康达着实感到惊讶的是,他开始发现自己不仅能够了解那人的话也能以初浅的方式让那人了解他。他想要那人了解他的主要事情是为何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名字和文化遗产,为何他宁愿为自由而死也不愿活着当一个奴隶。他找不出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心愿,但他知道那棕色皮肤的人了解他的含意,因为他直皱眉和摇头。有天下午,当康达到达那人的屋子时,他发现已另有一个访客在那儿,康达曾见过他在大房子旁的菜园里锄土。在瞥见棕色皮肤的人对他很肯定地点了头后,康达坐了下来。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提琴手告诉我你曾逃跑四次。你看看自己得到什么样的下场,耶稣希望你和我一样学到教训。我年轻时也逃跑过无数次,在我绞尽脑汁发现实在已无处可逃时不知已被剥了几次皮。即使跑到两个州以外的地方,他们只要在报上刊登,你很快就会落网而且几乎被打得半死,而且很快就会被遣送回到原来的农庄。难道没有人想过逃亡吗?最笑口常开的黑奴也想过,但自始至终没逃亡成功。时间会治疗一切,使你安定下来,使你适应,不要再像我当初一样浪费你的年轻岁月,策谋着永远行不通的计划。我现在已老,而且筋疲力竭。算算自从你出生以来,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一无是处、懒惰、无能、爱搔头的黑奴——白人这样说我们。主人留下我的唯一原因是我在拍卖场上卖不到好价格,还是用来整理园艺的价值大一些。我听蓓尔说主人派你从明天起和我一起干活。”
提琴手知道康达几乎不了解园丁所说的话,于是用了半小时的时间来解释那老人刚才所说的话——用康达熟悉的字眼慢慢地且简单地说。他对园丁所说的每件事都有股错综复杂的感受。他了解那人的忠告是出自好意——而且他也开始相信逃跑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即使他一辈子无法逃掉,他也不会因任何打击和鞭答而放弃自我与自尊。此外,一想起一辈子就要当个破足的园丁,愤怒和耻辱就立刻涌上心头。但也许只是他休养的这段时间而已吧!假如让自己的手忙于泥土,不再想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好些。
翌日,老园丁教康达如何做。当他割掉那些每天似乎都会长在蔬菜旁的杂草时,康达照做了。当他抓掉善茄虫和马铃薯虫放在脚下踩死时,康达也照做。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但除了形影不离地工作外,他们并没有什么话可沟通。老园丁通常会哼声示意康达过来,然后教他一些新工作,而康达只是门声不响地照做。他不介意他们两人间的沉默;事实上,他的耳朵每天在与提琴手说完话时,需要休息几小时——每当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嘴都是滔滔不绝地动着。
当天晚饭后,康达坐在自家门口时,有个叫做吉尔顿的人——专替黑人制鞋和替马驴打项圈——走过来把一双鞋子交给他。他说这双鞋是依“主人”的命令特别为康达制的。康达接过来,点头道谢后把它放在手里翻来转去地察视了好一会儿,他考虑着要不要试穿。他觉得很奇怪,何以竟把这种东西放在脚上,但这双鞋穿起来却十分合脚——虽然右鞋的前半部塞满了棉花。这个鞋匠弯下去系好鞋带,然后建议康达站起来四处走走,看看穿起来的感觉如何。康达的左脚感觉还不错,但当他不用拐杖在屋外蹒跚笨拙地走动时,右脚前头却有些微的刺痛。鞋匠一看出他的不舒服,便告诉他那是因为脚上有伤口的缘故而不是鞋子,久而久之就会习惯了。
那天,康达走了稍远些来试新鞋,但他的右脚仍然觉得不舒服。因此他拿掉一些棉花再套上,这样就觉得好多了。他终于敢把整个重心放在脚上。自从他开始练习走路,虽然他的右脚偶尔会有刺痛的错觉,但当他向下看,他很高兴地发现他已不再感觉刺痛了。尽管如此,他仍不露声色地继续练习走路,他以前一直担心自己会一辈子往着拐杖走路。
同一星期内,主人的马车出外旅行回来。那个名叫路德的黑人车夫赶到康达的屋子里,示意他去提琴手那儿。康达看着他说了一些事,然后笑得很大声。提琴手对着大房子指手画脚,选用了几个重要的单字让康达明白威廉·华勒主人——那个住在大房子内的土霸——现已拥有康达。“路德说主人刚从最先拥有你的他弟弟那儿把你买来,所以你现在是他的了。”康达很生气而且感到羞耻,竟然有人可以“拥有”他;但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一直害怕有天还会被抓回原来的“农场”——他现在知道土霸的田地是如此称呼的。提琴手一直等到路德离去后才再开口说话——一半对康达,一半似乎对自己——“这里的黑奴说威廉主人是个好主人,我见过很坏的白人主人,但没有一个白人是好人。他们全靠我们黑奴过活,黑奴是他们最珍贵的摇钱树。”
五十一
根
(美)亚历克斯·哈里(AlexHaley)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