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七个清晨早粥后,两个“土霸”进入了此囚室,手上抱着一堆衣服。他们替一个个吓坏的俘虏解铐,并且教他们如何穿。头一件衣服遮住他们的腰和脚,第二件遮住上半身,当康达穿上时,已经有愈合迹象的脚底立刻开始痒起来。
一会儿后,他开始听到外面的声音,而且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大。许多“土霸”就在铁窗外不远处聚集在一起聊天、谈笑。康达和其他的俘虏穿着“土霸”服坐着,内心纠结着恐惧,担心不知将会发生何事——无论会是什么!
当两个“土霸”再回来时,便很快地解开并带走先前进来的那五个黑人中的三个。他们表现得好像以前已发生过无数次此类的事一般使得他们觉得已无所谓了。然后,外面传进来的“土霸”声有异变,那声音变得安静多了,接着一个“土霸”开始吼叫。康达奋力地想听听究竟在说什么,但却徒劳无益。他似懂非懂地聆听那奇怪的叫喊:“健壮得和大提琴一样,他的精力很充沛!”就在短暂的停顿之间,其他的“土霸”会穿插高声地叫喊:“三百五十元!”“四百元!”“五百!”然后第一个“土霸”会大叫:“有没有人叫六百!看看他!工作得像驴一般!”
康达害怕得全身颤抖,他的脸猛冒汗珠,呼吸也哽在喉头。当四个“土霸”进到房间来时——头两个和新的两个——康达觉得全身都瘫痪了。新的那两个就站在门口,一手持短棍,另一手握着小金属器。另两个则沿着康达这边的墙开始解铁铐,每当一有人大叫或扭打就会挨皮鞭。即使如此,当康达感觉自己被碰触时,他也又怒又惊地吼叫。一个飞拳立刻击中他的头,使他觉得像是要爆炸;他只模糊地感觉到有人拉扯他的铁铐。当他开始清醒时,他已是一行六个被套链踉跄地拉出大门走向白日队伍中的头一个。
“刚刚从树林里抓来的!”叫喊的那一个正站在一个低矮的木制台上,周围有上百个“土霸”围在他面前。当他们咧嘴和做手势时,康达因他们身上浓厚的恶臭而退缩。他瞥见几个黑人站在“土霸”中,但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其中两个还牵着链条链住刚从四室里抓出来的两个黑人。现在那个在台上叫喊的人很快地走下来到康达和他同伴这一行,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他顺着队伍走下去,用鞭柄去抵他们的胸和腹部,然后突然发出很奇怪的叫喊:“和猴子一样精明!可以训练来做任何事!”走到队伍的最末端时,他粗暴地把康达推到平台上去。康达除了全身不停地颤抖外,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宛如他的所有感觉都已弃他而去。那鞭柄狠狠地划过他屁股上溃烂的疮痴,使他痛得几乎崩溃。他举步艰辛地向前走,然后那个“土霸”把他的链条套进一个铁器。
“上等品——既年轻又温驯!”那个“土霸”大叫道。康达吓得目瞪口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土霸”群越涌越近。然后,他们用短棍和鞭柄撑开他紧闭的双唇以露出仍咬紧的牙齿,再用赤裸裸的双手去触戳康达的全身——他的腋下、背上、胸部和生殖器。然后那些检视过康达的人开始步下台阶,发出很奇怪的叫喊。
“三百元!……三百五!”那个叫喊的“土霸”很轻蔑地大笑。“五百!……六百!”他的口气听来像在生气。“这是个特选的年轻黑鬼!有没有人叫七百五?”
“七百五!”某处传来了一个叫声。
他重复地叫了好几声,然后再叫“八百”,直到人群中有人回应。就在此时,正当他又要开口之前,另外又有人大叫:“八百五!”
没有人再做任何叫喊。那个叫喊的“土霸”解开了康达的铁链,把他交给一个上前来的“土霸”。康达觉得有股冲动想使自己的走路正常,但他知道他永远无法办得到——无论如何,他似乎无法移动自己的脚。
康达看到一个跟在他买主后面的黑人也向前走。他的目光一直在恳求这个黑人——一个有明显沃洛夫容貌的人。“我的兄弟啊!你来自我的国家……”但那黑人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使劲地拉扯着链条,让康达踉跄地跟在后头。他们穿过人群,有些年轻的“土霸”在他们走过时大笑地嘲弄康达,甚至用棍子戳他。但他们终于离开了人群来到一只在四个轮子上的大箱子,前头还有一匹他下了船后沿途来此的路上所见过的那种像驴子的巨型动物。
那个黑人发出了一声怒喊,撑住康达的屁股把他推上箱子的地板上。在那儿他蟋缩成一团,听到链条的另一端卡嗒卡嗒地连到动物后面、箱子前头的一个座位下。
两大袋闻起来像谷物的袋子就堆在康达所躺的身旁。他的眼睛闭得很紧,宛如不愿再看到任何事与物,尤其是这个令人怀恨的黑人走狗。
过了似乎好长一段时间后,康达的鼻子告诉他那个“土霸”已经回来了。“土霸”说了一些话,然后和那个黑人一起爬上前座,那座位在承受他们坐下的重量时吱嘎地响。那个黑人快速地喊了一声,然后用皮条抽打那动物的背。顷刻间,它就开始拉着摇晃不稳的箱子向前进。
康达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因此甚至没有听到锁在脚铐上的链条碰击箱子地板的声音。他不晓得他们已走了多远,此时一个清晰的念头出现,他睁大双眼细看身旁的链条。没错,这链条比船上的小;倘使他奋力一挣,纵身一跳,说不定链条会松开!
康达小心地扬起眼睛来望望坐在前头那两个的身后背。“土霸”笔直地坐在木板座的一端,那位黑人则弯腰驼背地坐在另一端。他们俩都目光直视,好像不知道他们正坐在相同的座椅上。就在座位下方,在某个阴暗处,链条似乎牢牢地套紧。他的计划现在还不是实行的时刻。
身旁谷袋的香味令人无法抗拒,但他也闻得到这个“土霸”的黑人车夫身上的异味——而且很快地他又闻到其他黑人的味道,就在不远处。康达不声不响地把作痛的身子支起靠着粗糙的箱壁,但他很怕抬起头来,因此没有看到他们。
当他向后躺下时,“土霸”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正好交接。康达吓得全身僵硬、虚弱,但“土霸”一点表情也没有。不一会儿后,他又再度转过头去。康达因“土霸”的漠然而变得大胆,于是他坐了起来,听到有歌声从远方渐渐接近。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他看到一个“土霸”骑在一只与拉他们箱子完全一样的动物上。那个“土霸”握着一个鞭环,套在动物上的链条牵引着大约二十个黑人的手铐,他们大部分人的皮肤是黑色,有些是褐色,排成一列走在他前头。
康达眨眨眼,又眯着眼以便看得更清楚。除了两个全身穿上衣服的妇女外,其余全是男人,而且腰部以上是赤裸的,他们正悲伤地唱着歌。康达仔细地聆听那字句,然而那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当震动不已的箱子慢慢地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虽然他们彼此之间近得可以互相碰触,可是黑人们和“土霸”没有一个看他们一眼。康达看到大部分人的背上满是鞭迹,有些伤痕还是新添上去的。康达猜测他们可能有部分来自富拉族、尤鲁巴族、毛里塔尼亚族、沃洛夫族、曼丁喀族。他对这几族的猜测较有把握,但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很不幸地来自“土霸”父亲。
在黑人之外,康达乱转的双眼所能看及的地方是一片绵延不断的缤纷农田,沿着路边有一畦康达辨认得出的玉米田。如同家乡嘉福村在收割完后一样,杆茎是棕色且穗须也脱落了。
过后不久,那“土霸”倾身从座位底下的袋子内取出一些面包和某种肉,每样各剥一块,再把它们搁置在他与黑人中间的座位上,黑人再用帽缘把它们捡起来吃。一会儿后,那位黑人掉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康达——康达也仔细地回望他,然后递给康达一块面包。他从躺的地方就可闻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但他还是别过头去。那位黑人耸耸肩,然后径自将面包塞进自己的嘴里。
康达尽量试着不去想他的饥饿,于是他向外望,看到一片农田的最远处似乎群聚着一堆弯腰的人们,像是在干活。他想他们一定是黑人,但距离太遥远以至于他不太敢确定。他嗅一嗅空气,试着想辨认他们的味道,但是毫无用处。
当太阳正下山时,他们经过另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箱子,正朝相反的方向去,上面载着一个握缰绳的“土霸”和三个卡福第一代的黑人小孩,后面则拖着七个套链的黑人——四个男人衣衫槛楼,另三个女人则身着粗糙长袍。康达很纳闷为何他们没有唱歌。此时,当他们闪身而过时,他看到他们脸上那副绝望的神情。他很不解“土霸”究竟要将他们带往何方。
当夜晚的黑幕渐渐落下时,黑色的小蝙蝠便开始叽叽乱叫,而且四处横冲直飞,如同在非洲一般。就在箱子转到一条小路上之前,康达听到“土霸”对那位黑人说了一些话。康达坐了起来,而且很快地透过树木间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一幢白色的大房子。他的胃部开始扭绞成一团:阿拉神啊!现在究竟会发生何事?这里就是他要被吃掉的地方吗?他崩溃般倒在箱子的地板上,好像死去一般。
四十一
根
(美)亚历克斯·哈里(AlexHaley)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