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现在在甲板上,妇女们唱出已经偷藏了一些刀子和一些可充作武器的物品。回到牢笼里时,男人们意见比以前更强烈地分成两派。其中一组认为攻击“土霸”是刻不容缓的,领袖是位面目凶狠又有纹身的沃洛夫族人。在甲板上,每个人都曾看过他带着铐链疯狂地跳舞,但却一直对“土霸”露出他那一排整齐的牙齿,然后“土霸”会为他鼓掌,因为他们认为他是在露齿微笑。那些认为需再进一步观察和准备的人是由黄褐皮肤的富拉族人所领导,他曾因掐死那位黑人走狗而被狠狠地抽打。

  有几位沃洛夫人的跟随者大声叫喊,他们应在许多“土霸”下到牢笼里时攻击他们,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看得比“土霸”清楚,因此突击会有大奏效——可是力促执行此计划的人被其他人嗤之以鼻。其他人则认为“土霸”的船舱就在甲板上,因此要杀他们这些俘虏宛如杀死一大群老鼠一样轻而易举。有时候当沃洛夫族人和富拉族人的争议几乎到了叫喊的程度时,那位酋长会出面调停,建议他们把音量放小些,以免被“土霸”听到。

  无论哪一位领袖的想法最终被采纳,康达都已准备与“土霸”做殊死战。“死亡”对康达而言已不再具任何恐惧了。一旦他已确定这辈子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家人和家园,“活”与“死”都一样没有意义了。他现在唯一畏惧的是怕自己死去但没有亲手杀死至少一个“土霸”。可是康达所倾向的领袖——和大部分的人一样,他觉得是那位谨慎小心,身上有鞭疤的富拉族人。康达至目前已发现牢笼内大部分是曼丁喀族人,而且每个曼丁喀族人都很清楚富拉族人会花上好几年,甚或一辈子的时间,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报复曾发生在身上的耻辱。假如有人杀死了一位富拉族人后逃逸,他的儿子定会马不停蹄地寻遍天涯海角,直到有一天找到并杀死那个凶手才罢休。

  “我们必须支持我们所认同的领袖。”酋长提出忠告。跟随沃洛夫族人的俘虏此时破口大骂,可是当大部分的人都站在富拉族人这边已成了不争的事实时,他立刻发出第一道命令。“我们必须以鹫鹰般锐利的双眼来观察‘土霸’的一举一动。当时机成熟时,我们都必须成为战士!”他建议大家遵照妇女们的忠告,在甲板上带铐链跳舞时故意装成很快乐的样子,那样可以松懈“土霸”守卫的戒心,也可助自己更易马到成功。富拉族领袖也说,每个人必须盯住任何容易快速抓来当作武器的东西。康达很欣喜,因为在甲板上的时候,他就已看中栏杆下一根没有绑紧的长钉。他准备把它抓来当做矛戟,突袭离自己最近的“土霸”。每次一想及此,他的手指就会抓住手中假想的握柄。

  每当“土霸”打开船舱盖爬下来,挥着鞭子大叫时,康达就躺得和森林野兽一样平直、静肃。他想到“金刚哥”在成人训练期间所说过的,猎人应该学习阿拉神教给动物的本能——如何藏身和观测想杀自己的猎人。康达躺在那儿好几小时,心想“土霸”怎会喜欢制造痛苦,他很厌恶地想起每当“土霸”鞭答他们,特别是鞭答那些身上有严重伤肿的人时开怀大笑,然后再厌恶地揩掉溅到身上的脓汁血液的模样。康达也躺着痛苦地刻画“土霸”在夜里强迫妇女到独木舟黑暗角落的画面;他想象自己可以听到妇女哭号的样子。难道“土霸”没有自己的女人,所以才像疯狗般地追逐别人的女人吗?这些“土霸”似乎不尊重任何事物,他们心中似乎没有神,更不用说花费精神去崇拜了。

  唯一能让康达不去想及“土霸”和杀死“土霸”的是老鼠。它们一天比一天嚣张大胆,而且当它们跑来咬正在流血或流脓的肿伤时,会用鼻边的胡须来搔康达的脚。可是虱子比较喜欢咬他们的脸,而且它们会附着在康达眼角的脓液上或从鼻孔流下来的鼻涕上。康达几个星期来不断地用身体去磨擦下面又硬又粗糙的木板时所引起的肩痛、手肘痛和屁股痛,现在就像火一般地灼烧他。在甲板上,他已看到其他人身上皮肉绽开的伤口。每当船一颠簸,康达的哀叫声就会夹杂混人其他人的哀号之中。

  在甲板上,康达也看到有些人已开始表现得像具行尸走肉——他们的脸上没有惧色,因为他们已不在乎“死”与“活”了。甚至当“土霸”用鞭子抽他们时,他们的反应也相当慢。当他们身上的秽物被刮掉时,有些人就是无法再试着去跳舞了。那位白发“土霸”头子面带忧色地命令其他“土霸”允许他们坐下,他们会把前额埋进双膝间,任粉红色的稀薄液体从皮肉绽开的背后流下。此时“土霸”头子会强迫他们把头往后仰,并朝嘴里灌进一些让他们窒息的东西。有些人会立刻瘫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土霸”会把他们背回牢笼内。这些人大部分都会死去,但即使在死之前,康达看得出他们都很愿意走这条路。

  为了遵从富拉族领袖的计划,康达和大部分的人都试着在带铐链跳舞时装出很快乐的样子,虽然这份努力像是精神上的害痈一样令人痛苦,但是他们可以看出“土霸”比较松懈了。此外抽到背上的鞭子也少了,甚至他们也被准许在有日照的甲板上多躺一段时间。在忍受海水的冲洗和刮刷的折磨后,康达和其他人则坐着休息,观察“土霸”的一举一动一一他们通常是如何部署站在栏杆旁以及如何紧握住武器而不被攫走。每当“土霸”把枪暂时靠在栏杆上时都无法逃过任何一位俘虏的眼睛。当他们坐在甲板上,期待着能杀死“土霸’那天的来临时,康达总担心着竹屏后的那个大金属器。他知道无论会牺牲多少条生命,都必须毁灭那武器。因为纵使他不是很清楚那究竟为何物,但他知道那具有惊人的摧毁力,所以“土霸”把它藏在那儿。

  他也担心那些“土霸”轻常转着船上的一个大轮子,看着眼前的一个棕色金属器,一会儿向这边转一点,一会儿向那边转一点。有一次当他们回到牢笼内后,那位酋长说出了他的想法,“假如这些‘土霸’都被杀光,谁来操纵这艘船?”富拉族领袖回答说这些“土霸”必须生擒。“用矛戟抵住他们的喉头,’他说道,“除非他们把我们送回家园,否则就会被杀死。”这个可能让康达再度看到自己的国家、家园和家人的想法使得一股兴奋的颤抖直往他脊髓贯下。但纵使此梦想会成真,他想如果这辈子要忘记“土霸”曾对他的凌虐,即使只忘记一点点,也要活过半百白了头发才有可能。

  康达内心还有另一个担忧——“土霸”也许看得出他们在甲板上带铐链跳舞时的神情与以往不同,因为他们现在是真的在跳舞。他们实在无法控制不把内心深处的喜悦表达在动作上:扬起枷锁和铁链快速地交换手势,然后捶打、勒掐、突刺和冲杀。跳舞时,康达和其他人甚至也会粗狂地叫出他们对屠杀的期望。但让他宽心的是,当舞蹈结束后,他能够再度把持自己。他看到毫无疑心的“土霸”只是高兴地咧嘴而笑。有一天当他们再度到甲板上时,这些俘虏突然目瞪口呆地位足注视着——“土霸”也是——数以百计的飞鱼跳跃于水面上,像一片银色的鸟群。康达看得发愣时,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在一阵眩晕昏乱中,他看到那位面目凶猛又纹身的沃洛夫族人正攫取一位“土霸”手中的铁棒。他猛力一挥,立刻使“土霸”的脑浆四溢;正当其他“土霸”惊魂未定时,他又乘胜再猛烈攻击另一位。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那位愤怒地大声咆哮的沃洛夫族人正用棍棒捶打第五位“土霸”时,突然一根长刀一闪,立刻砍落他肩上的头颅。他的头在身体未倒下之前先着了地,鲜血不断地从他的残肢溅迸出来。他的眼睛没有阖上而是看起来很惊惶的样子。

  在慌乱的尖叫中,越来越多的“土霸”匍匐到现场,有的冲到外面来,有的像猴子般地从挂白布的桅杆上滑下来。当妇女们惊叫时,所有上枷的男人都瑟缩地挤成一堆。那些铁棒竟然冒出火焰和烟雾;然后一根大黑筒爆出如雷的吼声和迸出一团烟雾和热气,直飘过他们的头顶,吓得大家惊慌地四处乱叫乱爬。

  此时,“土霸”头子和他那个脸上带有疤痕的高个儿伙伴从竹屏后冲出来,愤怒地狂叫。那个高个儿“土霸”狠狠地打最近的一个“土霸”一拳,鲜血立刻从他嘴里喷出来。其他的“土霸”吓得又喊又叫地乱成一团,急忙带着鞭子、刀子和火棒把这些俘虏朝开启的船舱门赶去。康达跟着移动,没有感觉出落到身上的鞭抽,他仍在等待富拉族领袖攻击的信号。可是就在一切希望快成真时,他们就已被赶回链在黑暗的牢笼内,而且船舱门也“砰!”地被重重盖上。

  但他们并不孤单。在一阵混乱中,他们也把一个“土霸”擒到牢笼内。他在黑暗中横冲直撞,走路摇晃欲坠,又撞上躺板,他惊恐地尖叫。跌倒爬起又滑倒。他的哭号听来极像原始猛兽。“杀死‘土霸’!”有人叫出来,然后一些声音跟进:“杀死‘土霸’!杀死‘土霸’”他们在怒吼,而且越来越大声,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加人叫喊的阵容。那个“土霸”好像猜得出他们的话,于是不断地求饶。康达像是被冰冻过般地沉静躺着,他的肌肉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头在轰鸣,全身直冒汗,他几乎是喘着呼吸。突然,船舱盖被掀开,一行十二个“土霸”劈哩啪拉地冲进黑暗的牢笼内。在那个被擒住的“土霸”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也是“土霸”之一时,有些人的鞭子早就开始甩下来了。

  然后,在恶毒的鞭答下,这些俘虏又再度被踢被打地赶到甲板上。在那儿,他们被强迫去看四个“土霸”把沃洛夫族人的无头尸体狠狠地鞭成肉酱。这些俘虏裸露的身躯闪着汗水,肿起的伤口流着血水,可是几乎没人吭一声。每个“土霸”现在都全副武装,围站在这群俘虏旁瞪视他们且面带狰狞的杀气。当这群裸体的俘虏再度被赶回牢笼内,重新再铐链起来时,无情的挥鞭又如雨般地落在他们身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吭声。康达内心交织着思绪和情感的狂流。当他的恐惧平息下来后,他感到不只自己赞赏那位沃洛夫族人的勇气,而且他是以一个堂堂正正的战士风度死去。他记得自己当时一直兴奋地期待着富拉族领袖能出示任何攻击的信号——可是没有。康达很痛苦,因为该发生的事现已都该结束了,为何不干脆死了呢?以后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有什么可继续苟活在这恶臭黑暗中的好理由呢?他很自暴自弃地希望能够再度与他的囚伴沟通,可是那个沃洛夫族人是异教徒!

  口中正喃喃地报怨富拉族人举事不成时,康达的思绪被突来的讯息所打断:他宣布攻击的时间是下次当他们这层牢笼的俘虏到甲板上洗澡、跳舞时,因那似乎是“土霸”最放松心情的时刻。“我们当中有许多人会死,”富拉族人说道,“如同我们的兄弟已为我们牺牲一般,可是在我们下一层的弟兄们会替我们复仇。”

  低语的赞同声开始传开来了。康达躺在黑暗中聆听着他们用偷来的挫刀挫磨铁链的声音。他几个星期前就已知道他们把挫刀小心翼翼地用排泄秽物掩盖好,以避开“土霸”的耳目。他的内心正在拼凑那些掌握船中大轮的“土霸”脸庞,因为他们是唯一能幸免于死的“土霸”。

  可是当晚在牢笼内的漫漫长夜中,康达和其他人开始听到一种前所未闻的新声音,那似乎是从他们头顶的甲板上传过来的。牢笼内立刻一片宁静,康达专心地聆听,内心猜想一定是强风使得桅上白布拍打得比平时猛烈。很快地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像是米粒掉落到甲板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猜想那一定是雨水打过来的声音。然后他毫无疑问地确定他所听到的是轰隆的雷声。

  他们可以听到甲板上匆忙的脚步声,而且整艘大船也开始摇晃和抖动。当船上下左右震动时,康达的叫声就夹杂混入其他人之中,因为他们裸露的肩膀、手肘和臀部已经在流脓和流血,现在和粗糙的躺板磨擦得更厉害,而且继续磨擦着刚受感染的脆弱皮肤,直到皮下肌肉也绽开。从头到脚,那股辛辣的刺痛几乎使他失去意识,而且仿佛是来自好远好远的远方,他模糊地感觉到似乎有大水冲进牢笼的声音,接着一片尖叫夹杂在恐惧的梦魇中。

  大水侵进牢笼内的速度越来越急速,直到康达听到某种重物的声音,像是大粗布盖过甲板的声音。不一会儿,洪水转成滴流,可是康达开始满身大汗和反胃。“土霸”已发现他们顶上的漏洞,为了堵住大水灌人,他们必须先关掉所有的通气孔,因此所有的热气和恶臭全聚集在牢笼内。那是种无法形容的折磨,他们开始感到窒息并呕吐,于是狂乱地猛敲枷锁,慌张地呐喊!康达的鼻子、喉咙和肺部感觉像是被棉絮塞住。他在奋力地喘息,希望能吸人更多的空气。四周被狂乱的铁链急拉声和噎呛的哭喊声所包围,他甚至不知自己膀胱和肠内的秽物究竟是在何时倾泻出来的。

  强猛的巨浪冲击着船体,他们头部后方的木板也扯紧了。当大船往下一沉,仿佛成吨的海水淹过它般地抖颤时,牢笼内窒息的尖叫声变得更大。然后,大船又奇迹般地升起,而雨水就像冰雹般打在船体。当下次如排山倒海的大浪再度使船忽升忽沉时,倾斜、摇晃、震动,牢笼内的惊叫声开始减退,因为越来越多的俘虏已四肢无力,而且昏过去。

  当康达苏醒时,他正躺在甲板上,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四处移动的橙黄色灯光起先让他误以为自己还在牢笼里,直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顿觉那是新鲜的海风。他歪斜地躺着,背上的肿伤使他痛得大叫,即使在“土霸”面前亦然。他看到他们在远远的上边,在月光下像鬼影似地爬着交错的高桅杆;他们似乎正试着要摊开大白布。此时,康达把隐隐作痛的头转向嘈杂声,他看到仍有许多“土霸”忙碌地在船舱口上上下下,吃力地把瘫痪的俘虏拖到甲板上来,再往康达和其他人身边像堆一堆木头样堆起来。

  康达的囚伴颤抖得很厉害,而且呻吟时还会作呕,康达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呕吐。他看着白发“土霸”头子和高个子带疤的“土霸”边吼边咒骂其他“土霸”——他们也跌倒在滑溜的呕吐秽物上,有些是他们把船舱下的尸体拖上来时自己吐的。

  此艘船仍是晃动得很激烈,溅上来的水花有时设得后甲板全是。“土霸”头子自己也无法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地来回急走,另一个“土霸”则提着灯紧跟其后。他们会抬起瘫痪俘虏的脸庞,把灯凑近仔细视察,有时“土霸”头子会把手指放在俘虏的手腕上。然而,有时他会凶恶地怒叱,命令其他的“土霸”把那俘虏丢进大海。

  康达知道这些人在船舱下就已死了。他问自己,自称无时无地无所不在的阿拉神此时怎有可能在这地方!但他又想到即使问得了答案,他的情况也与身旁那位颤抖、呻吟的异教徒无异!于是他把思绪转到为那些被丢进大海、已加人他们祖先行列的死者祈祷。他羡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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