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村中长老会每个月都会在古老的面包树下开一次会,而新生的男人只要不执行勤务,随时都可就座聆听。康达和同代卡福的男人会坐在长老会区的最外围,六位资深的长者彼此紧靠着坐在兽皮上。他们似乎和面包村一般老——康达这样想——而且好像是同一木头雕刻出来的,只是他们和黑植树一样黑,衬出白长袍和白圆帽的雪白。坐着面对他们的是那些有麻烦和争论要解决的人,在这些请愿人的后面,大家依照年龄排排坐。先是像欧玛若那样资浅的长者,之后坐着的是与康达同代卡福的新生男人,再后是妇女的席位,虽然她们只在牵涉直系亲属的案子时才会到场聆听。只有当此案能够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时妇女才会全部到齐。

  当长老会召集大家开会只纯粹讨论行政事宜,诸如嘉福村和他村的关系时,就没有任何妇女会参加。然而,一旦讨论起村民的事件时,听众就会既多且吵。可是当最资深的长者举起挂满串珠的木捶,在他面前的鼓上击出第一位被听市人的名字时,大家就会立刻鸦雀无声。这必须长幼有序,先解决长辈的需求。无论是谁站起来陈述自己的案子,这些资深的长老都会注视着地上,仔细聆听直至对方陈述完毕,四位坐下。此时,这些长老也许会问对方问题。

  假如此事件卷人一场争论,另一方也须到场接受讯问,然后长老们会转过身去交头接耳地讨论——这通常需花很久的时间,也许其中一两位长老会再提出问题做进一步的调查。但最后他们都会转过身来,其中一位会示意被听审的人再起立,然后资深的长老会宣布他们的判决。完后,再击出下一位的名字。

  即使对康达这样的新生男人来说,大部分的听市都只是例行公事的平常事而已。如家中最近有初生儿的人要求拨给丈夫一块较大的田,拨给妻子另一块稻田——这些要求几乎都很快地就被获准,如同康达和伙伴们这些未婚男子第一次要求田地时一样。在成人训练期间,“金刚哥”就教导他们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绝对不要错过任何一场长老会的会议,因为亲眼目睹这些判决能够随年岁的增长而增广自己的见闻,直至自己也成为一位资深的长老。出席第一次会议时,康达看到欧玛若坐在自己前头。他心想虽然父亲尚未成为资深的长老,但他的脑子里已不知装了几百个裁决了。

  第一次参加会议时,康达目睹了一桩土地纠纷案,两个人同时宣称田地上果树结的果子是属于自己的。原因是第一位地主家的人口已减少,所以他原来种果树的田地现在由第二位地主来耕种。长老会判决把所收获的果实归还给第一位地主,理由是“假如他当初没有种下那些果树,今天就不会有这些果子。”

  往后的会议里,康达看到村民经常被控告打破或遗失借来的东西。激怒的出借主会宣称那物品既有价值又是全新完好的。除非借用方能找到证人来反驳,否则他通常会被命令付款赔偿或以同等价钱另买一个赔偿。康达也会看到气愤的村民控告别人利用邪魔妖术把噩运施加在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证明说另一个人用鸡爪去碰他,使他病得半死不活。有一个年轻的少妇声称她的婆婆在她的厨房内藏一种植物,使她煮出来的东西味道都很差。还有一位寡妇说一位向她求爱但被她拒斥的老人把蛋壳磨成的粉洒在她的走道上,使她遇到连串的灾难,于是她开始一一描述。如果他们能够提出有力且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些魔法的动机和结果,长老会就会立刻延请最靠近村里的旅行术士来解运,然后被告必须付术士击鼓传口嘉福村的费用。

  康达看到债务人被下令还清债务,即使需变卖家产也得还。假如没有东西可卖时,必须到贷主家工作以偿足金钱。他也看到奴隶控告主人残暴虐待,或是供给不当的食物或住处,或是多拿他们所应得的份额。而主人也反过来控告奴隶常偷藏谷物来欺瞒他们,或是工作不卖力,或是故意破坏农具。康达看到长老会很小心地权衡这些案子的证据和个人过去在村中的记录。事实上,并不难发现有些奴隶的声誉比他们的主人好。但有时主仆之间也不一定总是起争执。康达曾看到他们双双一同前来,请求允许让奴隶嫁到主人家。任何一对想结婚的男女必须先取得长老会的许可。被长老会判定血缘太近的男女不准结婚,但那些还未被判定不准结婚的男女在提出申请后需等一个月才能得到答复。在那一个月期间,村民会暗地里去拜访资深的长老并透露有关这对情侣的私人消息,无论是好的或坏的。例如:自童年起,他们是否表现出很好的家教?他们是否曾给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家人,带来过分的麻烦?他们是否曾有不轨的意图,如欺骗或没完全说出实话?这位女孩脾气是否暴躁、易怒、爱吵嘴?这位男生是否虐待牲畜?如果是的话,这桩婚姻就会被拒绝,因为长老会相信他们会把这些恶习遗传给下一代。可是在康达尚未开始出席长老会会议前就已知道大部分情侣的婚姻都会取得赞同,因为双方家长都早已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且都在获得满意答案后,才会赞同此桩婚事。

  然而在会议里,康达也看到双亲有时候并不知道村民向长老所说的话。曾有一件结婚申请被驳回是因一位证人前来作证说,这位准新郎当年在牧羊时,曾经偷了他的篮子,还以为大概没被看到。当时没有报案是念在他仍只是个小孩;假如当时报了案,依法需把他的右手砍掉。康达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看到这位当年曾偷过东西的年轻人,在实情暴露后,终于放声大哭,涕泣不已,在他惊吓不已的双亲和准新娘面前坦白自己的罪状。不久之后,他就从嘉福村消失,而且再也没有被人看见或听到。

  出席长老会会议几个月后,康达猜得出长老们所遇见的大部分问题都是来自已婚的男女——特别是来自有三妻四妾的男人。这些男人常常被控通奸罪。而且如果丈夫的控告赢得了外来的证词或其他有力的证据,那奸夫就有罪受了。如果被戴了绿帽的丈夫很贫穷而奸夫相当富有的话,长老会会命令这位被告把自己的财物一次一件地送到原告家,直到原告说“够了”,但这通常要到奸夫只剩一栋空屋对方才肯罢休。不过,最常见的案例是双方都很贫穷,此时长老会会命令奸夫做丈夫的奴隶,为他工作一段时间来补偿他占有他妻子的精神损失。曾经有位连续与数位妇女通奸的人,长老们会选定一个日子和时间让最近一位被戴绿帽子的丈夫公开地在他的裸背上抽三十九鞭,这是根据古代“四十,救一个人”的回教规则。

  当康达看到、听到受侮辱的妻子和丈夫在长老会面前愤怒的指证时,他想要结婚的念头多多少少有点冷却下来。男人控告自己的妻子不尊重他们,而且懒得过份,不愿与他做爱,或是两人就是无法继续生活下去。除非被控的妻子能提出有力的反证,找出证人来支持她,否则资深的长老通常会告诉这位丈夫当天把妻子的三件物品放到门外,并在证人面前对这些物品大叫三声:“我把你休了!”

  妻子最严重的控告——百分之百会招来全村的妇女——是声称她的丈夫不是个男人,意指他丈夫无法满足她。此时,长老们会指派三个人,一位来自女方,一位来自男方,另一位则是长老。他们会敲定一个日期和时间来观察这对夫妻在床上的情形。如果其中两人赞同这位妻子,她就胜诉,可以离婚,而且她们家人可以保留当初作为陪嫁的羊只;可是如果有两人说那位丈夫在床第间表现得很好,他不仅可以把羊只要回,而且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抽打妻子并把她休掉。

  自从康达从成人训练归来后好几年内,长老会所裁决的案子中没有一个使他和伙伴们特别感兴趣,不过最近有一桩有关两位与他同代卡福男人和一对嘉福村最守贞节的寡妇的事使他们感兴趣。裁决的当天,村中的每个人很早就到场占最好的位子。一些例行的老人问题解决后就是丹波·蝶波和卡迪·因巴的案子。他俩一年前已准许离婚,现在又笑嘻嘻地手牵手来到长老会面前,要求重新结婚。可是他们两人都止住了笑,因为资深的长老很严厉地告诉他们:“你们以前既然坚持离婚,你们现在就不准复婚——但你们可以另找妻子和丈夫!”

  后排发出的议论声立刻被鼓声击出下列的名字所淹没:“涂塔·丹芭和卡利路·康特!芬达·贝恬和希华·克拉!”两位康达同代卡福的成员和两位寡妇站了起来。那位较高的寡妇,芬达·贝恬作为代表说话,她的台词听起来好像已仔细练习过好几遍!可是紧张仍不时地抓住她:“涂塔·丹芭现在三十二岁,我三十三岁,我们两人几乎都已没机会再找到丈夫。”她说道,并前来请求长老会准许她和涂塔·丹芭分别为希华·克拉和卡利路·康特煮饭与睡觉。

  长老们问了他们四位一些问题——两位寡妇都很有自信地回答,但康达朋友的犹疑不决与平日的勇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时长老们转身向后,喃喃地低语。当他们再度转过头来时,所有的听众都很紧张,而且鸦雀无声,静得连颗落花生掉到地上都听得到。那位资深的长老说;“阿拉神答应了!你们两位寡妇能够有男人,而你们两位新生的男人也会从她们身上得到宝贵的经验。”

  这位资深的长老用棒槌在传话鼓边重重地敲了两下,也环顾着后面嘀咕的妇女,直至再叫出下个名字时,大家才又安静下来。“珍可·洁伦!”因为她只有十五岁,所以最后才听审。以前当她逃离绑架她的“土霸”,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时,全嘉福村的人都为她狂舞和办筵。可是几个月后,虽然她还未结婚,肚子却大了起来,因此惹来了闲言闲语。既年轻又强壮的她也许仍可找到某位年纪大的人纳她为妾。可是当孩子出生时,他会有奇怪的淡褐色皮肤和怪异的头发——而且无论珍可·洁伦走到哪儿,人们都会低头跑开。现在她的眼睛闪着泪水,站起来请示长老会:她该如何办?长老们没有转身去商议;那位资深的长老说他们必须权衡这件事——这是个最严重且最困难的案子——直至下个月的长老会会议才会定案。说完后,他就和其他的五位长老起身离去。

  康达对会议的结果感到苦闷,而且有点不满意。在大家边走边喋喋不休地讨论着离去后,他仍坐在原位好一会儿。当嫔塔端来晚餐时,他的脑海里仍充满着那些思绪。吃饭时,他一句话也没对嫔塔说,嫔塔也没对他说。吃过后,他抬起了矛戟和弓箭,带着乌偻狗跑到岗位去,因为今晚轮到他看守村外。康达内心仍在想有关那位带有怪异头发,褐色皮肤的婴儿和他那位陌生的父亲,还有,假如珍可没有逃离他们魔掌的话,“土霸”是否会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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