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有天下午,当康达坐在落花生田旁吃午餐时,他告诉自己,他认识村中的每一位男人、女人、小孩,每只狗和羊,而且执行勤务时,他几乎每天都与每个人见过面也说过话。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这么孤寂呢?他是个孤儿吗?没有父亲来疼爱他吗?没有尽职的母亲一直在呵护关心他的需要吗?没有弟弟敬重他吗?成为一个男人的他难道不是他们的偶像吗?他没有儿时一起玩泥巴、一起牧羊也一起成为男人归来的朋友吗?难道他没赢得长者的重视和同代卡福同伴的羡慕吗?在未达十六岁生日前他所栽培的作物就已换得七头羊、三只鸡和一栋富丽堂皇、装饰得琳瑯满目、应有尽有的屋子。这些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他仍然寂寞。欧玛若忙得无法像当初只有一个儿子且村中杂务没那么多时那样地陪伴他。嫔塔也很忙,而且还要照顾弟弟们,再说他和母亲间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他和拉明也不再亲近了。当他在“裘裘鲁”时,拉明已成了苏瓦杜的崇拜偶像,如同当初他是拉明的偶像一般。康达以错综复杂的情绪看着拉明对苏瓦杜的态度由不耐烦转为忍耐,再变为疼爱。很快地,他们就会形影不离得无法容下康达和马地——他太小而无法与他们同行,但又大得只会啼哭,因此他们不让他跟着。当这对兄弟来不及走出屋子时,嫔塔当然会命令他们把马地带着,那样她就可摆脱马地缠在脚边。虽然康达看见三个兄弟依照出生先后一个紧跟一个地在村里踱步,但前头的两位只顾向前走,而那位小的则笑嘻嘻地跟在后头,几乎是跑着跟上他们时,康达也只好笑笑!

  再也没有人会走在康达的后面,而且也很少有人跟他并肩走,因为所有的卡福同伴每天一醒来就要忙着自己的职责。也许和他一样,一直在沉思默想成为男人的收获到底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农田要照料,而且也都开始在添购羊只和其他的家当。可是因很小,工作很艰苦,和一些较年长的男人比起来,他们的家当实在少得可怜。此外,他们还要充当村中的耳目,可是不用他们的监督,煮锅都保持得很干净,而且田里除了狒狒或成群的鸟儿偶尔会来光顾外,没有其他野兽会来侵袭。事情很快就明朗化,那些较年长的男人都被派去做真正重要的工作,而这些新生男人好像滥竿充数般,被派去做一些表面受人敬重的工作,负责一些表面责任的事务。事实上,当村中长辈把注意力关注在这伙年轻人身上,他们一样有难处,因为纵使他们把最富挑战性的工作做得毫无差错,村中的少女仍会止不住地大笑他们。好的!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一位资深的男人,康达这样告诉自己。他不仅要很有尊严地穿着男人的斗篷外套,而且要对年轻人赋予同情和体谅,绝不让他们的处境和自己现在一样。

  当晚康达睡不着,而且觉得很伤心难过。他离开了屋子,自己一人孤独散步着。他心中茫茫没有目标,但双腿把他引到一群在营火旁静听老祖母们说故事的卡福第一代男孩边,人神的表情在营火明灭的光线下显露出来。他停在可以听到说话声但不会被注意到的地方盘腿坐下,假装在检查脚下的一块石头。正好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舞着她那瘦骨如柴的双臂,在小孩面前的一片空地上跳来跳去。表演故事中康森工的四千名勇敢战士在五百个大战鼓和五百只象牙号角的交织吹奏下冲锋出阵。那个故事在他还是孩提时就已听上无数遍,当他看到自己弟弟张大双眼的脸——马地在第一排,苏瓦杜在最后一排——他觉得再听一遍这故事有点难过。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慢慢地走开。他来时和离去都没人注意。拉明和同年纪男孩所坐的那堆人边,正吟唱着可兰经诗歌;嫔塔和其他妈妈辈正在另一堆火边话家常,她们谈论丈夫、家事、小孩、烹任、裁缝、化妆和发型。在这里,他觉得自己一样不受欢迎。走过她们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面包树下。在此,村中的男人坐在第四堆火旁,讨论着村中事宜和其他严肃的话题。在第一堆火边,他觉得自己太大,而在这堆火边,他又觉得自己太小。可是他也无处可去,因此他坐在外围的那堆人里——在长老会里,和“金刚哥”同年纪的人坐在最内圈,下来是与欧玛若同年纪的人。当他坐下时,他听到有人问道:“谁能说出我们有多少人被偷了?”

  他们正在讨论偷奴隶的事,一百多年来这一直是男人堆内的主要话题。他们谈到“土霸”一直不断地来偷人,并用枷锁上链把他们运过大洋到白种的食人族那儿。

  大家沉寂了好一会儿,然后祭师说道:“我们现在要感谢阿拉神使此类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

  “我们现在还剩多少人可被偷!”一位气愤的长者说道。

  “由鼓声来推算失踪的人数,”“金刚哥”说道,“我估计沿着我们波隆河这边,每个月大约会失踪五十至六十人。”没有人有异议。他又补充道:“当然,我们无法数出更内陆和更上游的损失。”

  “为什么只算那些被‘土霸’拖走的人呢?”教师问道,“我们也必须算那些代表村子所在处但被烧掉的面包树。‘土霸’放火烧死的人比拖走的人还多!”

  这些男人注视着火堆许久,然后另一位长者打破沉寂:“没有我们的人帮助他们,‘土霸’永远无法得逞。曼丁喀族人、富拉族人、沃洛夫族人和消拉斯族人——冈比亚的每一族都有卑鄙的叛徒走狗。在我还是个小孩时,我看到这些走狗为‘土霸’鞭打那些与自己同肤色,又流着同样血液的同胞。”

  “为了‘土霸’的钱,我们翻脸不认自己人。”村中的一位资深长者说道,“贪婪和谋叛是“土霸’教我们用来交换自己同胞的罪恶。”

  大家又沉寂了一会儿,而火堆也安静地劈啪爆裂。然后“金刚哥”又说了:“比‘土霸’的钱还糟糕的是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欺瞒我们,但却表现得和呼吸一样自然。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处处占我们上风的原因。”

  过了段时间后,一位坐在康达前面的卡福年轻人问道:“‘土霸’不会改变他们的行为吗?”

  “会的!”一位长者说道,“当河水倒流的时候!”

  火很快地就成了一堆灰烬,于是人们开始起身,伸伸懒腰,彼此道了晚安后就朝回家的路走去。但五位卡福第三代的男人留了下来,一位去掩埋所有火堆的余烬,其余的人,包括康达,则在村中竹篱墙外充当夜班保卫。听了刚才火堆旁惊心动魄的谈话后,康达知道自己绝对可以彻底清醒不睡觉,但他并不希望这么特别的一夜村中会发生事情。

  康达慢慢地走过村中到村门外,希望那儿平安无事。他向巡逻的其他守卫招过手后,就自行沿着篱墙外走,越过墙边堆积如山的荆棘丛和隐匿其下的尖柱,来到一个树叶浓密的隐藏处,这里能够使他对周围的乡间一览无余。他坐了下来让自己的姿态尽可能舒适。他把矛戟置于腿上,双手环住两膝以保暖。他锐利的眼神扫描着树丛内的任何风吹草动,耳朵倾听蟋蟀的叫声、夜鸟毛骨悚然的尖叫、远方上浪的降叫,和一时疏忽的动物被攫住时的凄厉哭喊,内心想着晚上大家在火堆旁所说的话。当拂晓平安来临时,他很诧异自己竟然没被偷奴隶的人带走,而且他更发现这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有想及自己个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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