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谁弹都宾上尉的钢琴呢

  不知怎么一来,我的故事仿佛钩住了历史的边缘,说到有名的事和有名的人身上去了。且说拿破仑·波那巴那一朝发迹的科西嘉小子。他的一群老鹰在爱尔巴岛上停留了一下之后①,又从浦劳房思向外飞翔了。它们越过一座座城市里的教堂尖顶,一直飞到巴黎圣母堂的钟楼上停下来②。这些御鹰飞过伦敦的时候,不知可曾注意到勃鲁姆斯白莱教区的一个小角落。这是个非常偏僻的去处,这些鸟儿鼓着巨大的翅膀呼呼的在空中飞过去,看来那儿的居民也未必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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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14年拿破仑被逼退位,隐居到爱尔巴岛上去,1815年回到法国重整军队,企图恢复旧日的势力。

  ②拿破仑复位后宣言中曾经说过他的老鹰飞过一个个钟楼,直到巴黎圣母堂停下来。

  “拿破仑在加恩登陆了!”听见这种消息,维也纳也许会惊慌,俄罗斯也许会丢下手里的纸牌,拉着普鲁士在角落里谈机密。泰里朗①和梅特涅②会摇头叹息,哈顿堡亲王③,甚至于咱们的伦顿台莱侯爵④,都会觉得为难。可是对于勒塞尔广场的一个小姑娘,这消息可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屋里睡觉,大门外有守夜的报时辰;她在广场上散步,外面有栅栏围着,又有附近的巡警保护着;她走出大门到附近的沙乌撒浦顿大街上去买根缎带,黑三菩还拿着大棍子跟在后面。她随时有人照应,穿衣睡觉,都不用自己操心,身边的护身神,拿工钱的,不拿工钱的,实在多得很。她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子,年纪才十八岁,又没有妨碍着别人的地方,只会在勒塞尔广场谈情说爱,绣绣纱领子而已,欧洲的大国争夺土地,大军横扫过境,酿成惨祸,偏偏的牵累到她头上,不也太气人了吗?温柔平凡的小花啊!虽然你躲在荷尔邦受到保护,猛烈的腥风血雨吹来的时候,仍旧要被摧残的。拿破仑孤注一掷,和命运赌赛,恰恰的影响了可怜的小爱米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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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里朗(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

  ②梅特涅(Metternich,1773—1859),奥地利首相。

  ③哈顿堡亲王(Prince Hardenberg,1750—1822),普鲁士政客。

  ④伦顿台莱侯爵(Marquis of Londonderry,1739—1821),大家称他Lord Castlereagh,威灵顿公爵的后台,助他策划打倒拿破仑。

  第一,坏消息一到,她父亲的财产全部一卷而空。老先生走了背运,近来的买卖没一样不亏本——投机失败了,来往的商人破产了,他估计着该跌价的公债却上涨了。何必絮烦呢,谁也知道,要成功发迹何等烦难,不是一朝一日的事,倾家却方便得很,转眼间产业就闹光了。可怜赛特笠老头儿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富丽的宅子里静荡荡的一切照常。脾气随和的女主人整天无事忙,做她分内不费力的事,对于这件大祸连影子都摸不着。女儿呢,情思缠绵的,心中意中只有一个自私的想头,对于世事一概不闻不问。谁也没有料到最后的大灾难会使他们好好的一家从此倾家荡产。

  一天晚上,赛特笠太太正在填写请客帖子。奥斯本家已经请过一次客,她当然不甘心落在人后头。约翰·赛特笠很晚才从市中心回来,在壁炉旁边一声不响的坐着,任他太太说闲话。爱米因为身上不快,无精打采的回房去了。她的母亲说道:“她心里不快活着呢。乔治·奥斯本一点儿不把她放在心上。那些人拿腔作势的,我真瞧不上眼。她们家的女孩子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过这边来了。乔治进城两回,也不来。爱德华·台尔在歌剧院里瞧见他的。我想爱德华很想娶爱米。还有都宾上尉,他也——不过我真讨厌军人。乔治现在可真变了个绔袴子弟了。他那军人的架子真受不了。让他们瞧瞧吧,咱们哪一点儿不如他们呢!咱们只要拿出点儿好颜色给爱德华·台尔,他准愿意,瞧着吧!赛特笠先生,咱们无论如何得请客了。你怎么不说话,约翰?再过两星期,到星期二请客,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回答?天哪,约翰,出了什么事了?”

  约翰·赛特笠见他太太向他冲过来,跳起身一把抱着她,急急的说道:“玛丽,咱们毁了。咱们又得从头做起了,亲爱的。还是马上把什么话都告诉你吧。”他说话的时候,四肢发抖,差点儿栽倒在地上。他以为妻子一定受不住这打击,他自己一辈子没对她说过一句逆耳的话,现在叫她如何受得了呢?吓人的消息来得虽然突兀,赛特笠太太倒不如她丈夫那么激动。老头儿倒在椅子里,反是她去安慰他。她拉着丈夫颤抖的手,吻着它,把它勾着自己的脖子。她叫他“我的约翰——我亲爱的约翰——我的老头儿——我的好心的老头儿”,她断断续续的对他说出千百句温存体贴的话。她的声音里表达出她的忠心,再加上她的真诚的抚慰,鼓舞了他,解了他的忧闷,使他饱受愁苦的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快乐和凄惨。

  他们肩并肩整整坐了一夜,可怜的赛特笠把郁结在心里的话都倾倒出来。他如何遭到损失和一重重的困难,他引为知己的人怎么出卖他,有些交情平常的人又怎么出乎意外的慷慨仁慈,他都从头至尾的诉说了一遍。忠心的妻子静静听着他说话,只有一回,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天哪,天哪!爱米岂不要伤心死呢!”

  做父亲的忘了可怜的女儿。她心里不快活,躺在楼上睡不着。她虽然有家,有朋友,有疼爱她的爹娘,可是仍旧觉得寂寞。本来,值得你倾心相待的人能有几个?人家不同情你,不懂你的心事,你怎么能对他们推心置腹呢?为这个原故,温柔的爱米丽亚非常孤单。我竟可以说,自从她有了心事以后,从来没有碰见一个可以谈心的人。她发愁,不放心,可又不好把这话说给母亲听。未来的大姑小姑行出来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可捉摸。她满心牵挂焦急,虽然老是闷闷不乐,却不肯对自己承认。

  她咬紧牙关骗自己说乔治·奥斯本是个忠诚的君子,虽然心里很明白这是诳话。她对他说了多少话,他连回答都没有。她常常疑心他自私自利,而且对自己漠不关心,可是几次三番硬着头皮按捺下这种心思。可怜这甘心殉情的女孩子不断的受折磨,天天捱着苦楚,又没人可以说句知心贴己的话。连她心目中的英雄也不完全懂得她。她不肯承认她的爱人不如她,也不肯承认自己一下子掏出心来给了乔治,未免太孟浪。这洁白无瑕的、怕羞的姑娘太自谦,太忠诚,太温柔软弱,是个地道的女人,既然把心交给了爱人,不肯再把它要回来。对于女人的感情,我们的看法和土耳其人差不多,而且还勉强女人们恪遵我们立下的规矩。表面上,我们不像土耳其人那样叫她们戴上面纱面网,而让她们把头发梳成一个个卷儿,戴上粉红帽子,笑眯眯自由自在的到处行走,底子里却觉得女人的心事只准向一个男人吐露。做女人的也甘心当奴隶,情愿躲在家里做苦工伺候男人。

  这温柔的小女孩子感觉到烦恼和苦闷。那时正是公元一千八百十五年的三月里,拿破仑在加恩登陆,路易十八仓卒逃难,整个欧洲人心惶惶,公债跌了价,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从此倾家荡产。

  这贤明的老先生,这股票经纪人,在商业上大失败之前的各种惨痛的经验,我不准备细说。证券交易所公布了他的经济情况,他不再到营业所去办公,持有票据的债权人也由律师代表提出了抗议。这样,他就算正式破产了。勒塞尔广场的房屋家具都被没收拍卖,他和他家里的人也给赶出去另找安身之地。这些在上面已经说过。

  约翰·赛特笠家里本来有好些佣人,在前面我们曾经不时的提起;现在家里一穷,只得把这些人一一辞退。事到如今,赛特笠委实没有心情亲自去发放他们。这些家伙的工钱倒是按时付给的;在大处欠债的人,往往在小地方非常守规矩。佣人们丢掉这样的好饭碗,觉得很可惜,他们和主人主母一向感情融洽,可是临走倒并没有怎么割舍不开。爱米丽亚的贴身佣人满口同情的话儿,到了这步田地,也无可奈何了,离开这里到比较高尚的地段另外找事。黑三菩和他同行中的人一样,心心念念想开个酒店,因此主意早已打定。忠厚的白兰金索泊当年曾经眼看着约翰·赛特笠和他太太恋爱结婚,后来又看着乔斯和爱米丽亚相继出世。她跟了这家子多少年,手里攒积得不少了,所以愿意不拿工钱跟着他们。她随着倒运的主人来到寒素的新居安身,一面伺候他们,一面咕咕唧唧抱怨着,过了一阵子才走。

  接着,赛特笠和所有的债主会谈,老头儿本来已经无地自容,经过多少对手和他争论,更使他焦头烂额,一个半月来老了一大截,竟比十五年里面老的还快。所有的对手里面,最强硬最不放松的便是约翰·奥斯本。奥斯本是他的街坊,他的老朋友,从前由他一手栽培起来,受过他不知多少好处,而且又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奥斯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呢?上面所说的无论哪条原因都足以使他反对赛特笠。

  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而后来又和恩人反面的话,他要顾全自己的体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他要证实对方的罪过,才能解释自己的无情无义。他要让人知道他自己并不自私,并不狠心,并没有因为投机失败而气恼,而是合伙的人存心阴险,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于人的家伙惟恐别人说他出而反而,只得证明失败者是个恶棍,要不然他自己岂不成了个混帐东西了吗?

  大凡一个人弄到后手不接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些不老实的行为,严厉的债主们这么一想,心上便没有什么过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实在情形隐瞒起来,只夸大未来的好运气。他明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偏要假装买卖顺利,破产之前还装着笑脸(好凄惨的笑脸啊!),见钱就攫,该人家的账却赖掉不付,想法子挡着避免不了的灾祸,能拖延几天就是几天。债主们得意洋洋的痛骂已经失败的冤家道:“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常识丰富的人从从容容的对快要淹死的人说:“你这傻瓜!抓住一根草当得了什么用?”一帆风顺的大老官对那正在掉在深坑里挣扎的可怜虫说:“你这混蛋,你的情形早晚得在公报上登出来,你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捱着不肯说?”最亲密的朋友,最诚实的君子,只要在银钱交易上有了出入,马上互相猜忌,责怪对方欺蒙了自己,这种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说人人都是这样的。我想谁也没有错,只是咱们这世界不行。

  奥斯本想起从前曾经受过赛特笠的恩惠,心里分外恼恨,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以前的恩惠,本来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说他还得解除他儿子和赛特笠女儿两人的婚约。他们两家在这方面早已有了谅解,这么一来,可怜的女孩儿不但终身的幸福不能保全,连名誉也要受到牵累。因此约翰·奥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约是非解除不可的,约翰·赛特笠是不可饶恕的。

  债权人会谈的时候,他对赛特笠的态度又狠毒又轻蔑。把那身败名裂的人气个半死。奥斯本立刻禁止乔治和爱米丽亚往来,一方面威吓儿子,说是如果他不服从命令,便要遭到父亲的咒骂,一方面狠狠的诋毁爱米丽亚,仿佛那天真的小可怜儿是个最下流最会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你要保持对于仇人的忿恨不让它泄气,那么你不但得造出许多谣言中伤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这些谣言。我已经说过,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使你的行为不显得前后矛盾。

  大祸临头了,父亲宣告破产,全家搬出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斩断了,她和爱情、和幸福已经无缘,对于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这时候,约翰·奥斯本寄给她一封措词恶毒的信,里面短短几行,说是她父亲行为恶劣到这步田地,两家之间的婚约当然应该取消。最后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惊骇,倒是她爹妈料不到的——我该说是她妈妈意料不到的,因为约翰·赛特笠那时候事业失败,名誉扫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尽了。爱米丽亚得信的时候,颜色苍白,样子倒很镇静。那一阵子她早已有过许多不吉利的预兆,如今不过坐实一下。最后的判决虽然现在刚批下来,她的罪过是老早就犯下的了。总之,她不该爱错了人,不该爱得那么热烈,不该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她还像本来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说。从前她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却不肯明白承认,现在索性断绝了想头,倒也不见得比以前更痛苦。她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分别。大半的时候她都闷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的伤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我想你就不像她那么容易心碎。你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我呢,也不敢说像她那样容易心碎。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经历过一番伤心事,过后也就慢慢的忘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天生成温柔的心肠,的确比别人更娇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风波。

  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一想起或是一提起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口里的怨恨竟和奥斯本先生也不差着什么。他咒骂奥斯本和他家里的人,说他们全是没心肝没天良的坏蛋。

  他赌神罚誓的说无论如何不把女儿嫁给那种混帐东西的儿子。他命令爱米丽亚从此不许再想念乔治,叫她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都退回去。

  她答应了,努力照她爸爸说的话做去,把那两三件小首饰收拾在一块儿,又把珍藏的信札拿出来重新看过一遍,其实信上的句子她早就能够背诵。她看完以后,十分割舍不下,说什么也不肯把它们丢过一边,又收起来藏在胸口,仿佛做母亲的抱着已经死了的孩子不放手,这情形想来你一定见过。年轻的爱米丽亚觉得这是她最后的安慰,如果给人夺去,她一定活不成,或者马上会急得发疯。信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脸上放光,发红,心里别别乱跳,快快的溜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看信。如果信上的句子冰冷无情,这痴心的女孩子故意把它们曲解成充满热忱的情话。如果来信写的又短又自私,她也会找出种种的借口原谅那写信的人。

  她整天对着这几张毫无价值的纸片闷闷的发怔。每封信都带给她一点回忆,她就靠过去活着。从前的情景还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他的面貌、声音、衣著,他说过些什么话,他怎么样说这些话,她都记得。在整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这些神圣的纪念和死去的感情留下的回想。她的本分,就是一辈子守着爱情的尸骸一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她渴望自己快快的一死完事。她想:“死了以后我就能够到东到西的跟着他了。”我并不赞成她的行为,也不希望勃洛葛小姐当她模范,行动学着她。勃洛葛小姐知道怎么节制自己的感情,比那小可怜儿强得多。爱米丽亚太糊涂了;她对乔治山盟海誓,把自己一颗心献了出去,已经不能退步回身,换回来的却不过是一句作不得准的约诺,一刹那间就能成为毫无价值的空话。勃洛葛小姐决不会上这样的当。长期的订婚好像两个人合股做买卖,一方面倾其所有投资经商,另一方面却自由自在,守信由他,背约也由他。

  小姐们,留心点儿吧!订婚以前好好的考虑考虑,恋爱的时候不要过于率直,别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多动感情。你们看,不到时机成熟就对别人倾心诉胆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对人对己都要存一分戒心才好。在法国,婚姻全由律师们包办,他们就是傧相,就是新娘的心腹朋友。你们如果结婚,最好还是按照法国的规矩,至少也得提防着,凡是能叫自己难受的情感,一概压下去,凡是不能随时变更或是收回的约诺,一概不出口。要在这名利场上成功发迹,得好名声,受人尊敬,就非这样不可。

  自从她父亲破产之后,爱米丽亚便没有资格再和从前的熟人来往了。假如她听见这些人批评她的话,就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会知道自己的名誉受到怎样的糟蹋。斯密士太太说,这样不顾前后的行为,简直是一种罪过,她一辈子没有见过。白朗恩太太说,爱米丽亚那么不避嫌疑,真叫人恶心,她向来看不上眼;这次爱米丽亚这样下场,对于她自己的几个女儿倒是个教训。两位都宾小姐说:“她家里已经破产,奥斯本上尉当然不会要娶这种人家的女孩儿。上了她父亲的当还不够吗?提起爱米丽亚,她的糊涂真叫人——”

  都宾上尉大声喝道:“叫人什么?他们两个不是从小就订婚的吗?还不等于结了婚一样吗?爱米丽亚是天使一般的女孩子,比谁都可疼,比谁都纯洁温柔。谁敢说她不好?”

  琴恩小姐说道:“嗳,威廉,别那么气势汹汹的。我们又不是男人,谁打得过你呀?我们根本没说赛特笠小姐什么,不过批评她太不小心,其实再说利害点儿也容易。还有就是说她的爹妈遭到这样的事也是自作自受。”

  安痕小姐尖酸的说道:“威廉,现在赛特笠小姐没了主儿了。你何不向她求婚去呢?这门亲戚可不错呀!嘻,嘻!”

  都宾满面通红,急忙回答道:“我娶她!小姐,你们自己没有长心,别打量她也这么容易变心。你们讥笑那天使吧,反正她听不见。她倒了楣了,走了背运了,当然应该给人笑骂。说下去呀,安痕!你在家里是有名口角俏皮的,大家都爱听你说话呢!”

  安痕小姐答道:“我再说一遍,咱们这儿可不是军营,威廉。”

  那勇猛的英国人给人惹得性子上来,嚷嚷道:“军营!我倒愿意听听军营里的人也说这些话。看谁敢嚼说她一句坏话。告诉你吧,安痕,男人不是这样的。只有你们才喜欢在一块儿嘁嘁喳喳、咭咭呱呱、大呼小叫的。走吧,走吧,又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你们两个是一对呆鸟。”威廉·都宾看见安痕的眼睛红红的,又像平常一般眼泪汪汪起来,忙说:“得了,你们不是呆鸟,是天鹅。随你们算什么吧,只要你们别惹赛特笠小姐。”

  威廉的妈妈和妹妹们都觉得他对那卖风流送秋波的无聊女人那么着迷,真叫人纳闷。她们着急得很,威廉对她那么倾倒,她和奥斯本解约之后,会不会接下去马上又和威廉好上了呢?这些高尚的女孩子大概是按照自己的经验来测度爱米丽亚,所以觉得情形不对。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她们准是拿自己的是非标准来衡量别人,因为到眼前为止,她们还没有机会结婚,也没有机会挑一个扔一个的,谈不上经验不经验的话。

  那两个女孩儿说道:“妈妈,亏得军队要调到国外去了。

  无论如何,这一关,哥哥总算躲过了。”

  她们说的不错。我们现在演的是名利场上的家庭趣剧,那法国皇帝在里面也串演了一个角色。这位大人物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如果没有他插进来,这出戏就演不成了。他推翻了波朋王朝,毁了约翰·赛特笠的前途。他来到法国的首都,鼓动法国人民武装起来保卫他,同时也惊起了全欧洲的国家,大家都想撵他出去。当法国的军队和全国百姓在香特马斯围绕着法国之鹰宣誓永效忠诚的时候,欧洲四大军队也开始行动,准备大开围场,追逐这只大老鹰。英国的军队是四支欧洲军之一,咱们的两个男主角,都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也在军中。

  勇猛的第——联队得到拿破仑脱逃上岸的消息之后,他们兴高采烈,那份儿热忱真是火辣辣的。凡是深知这有名的联队的人,都能懂得他们的心情。从上校到最小的鼓手,个个满怀壮志雄心,热诚地愿意为国效劳。他们感激法国皇帝,仿佛他扰乱欧洲的和平就是给了他们莫大的恩惠。第——联队一向翘首盼望的日子总算到了。这一下,可以给同行开开眼,让他们知道第——联队和一向在西班牙打仗的老军人一样耐战,他们的勇气还没有给西印度群岛和黄热病消耗尽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希望不必花钱就能升为连长。奥多少佐的太太决定随着军队一起出发,她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前,能把自己的签名改成奥多上校太太,也希望丈夫得个下级骑士的封号。咱们的两个朋友,奥斯本和都宾,也和其余的人一般兴奋,决定尽自己的责任,显声扬名,建立功勋。不过外表看来,都宾稳健些,不像奥斯本精神勃勃,把心里的话嚷嚷得人人都知道。

  使全国全军振奋的消息传开之后,大家激动得很,没有心思顾到私事了。乔治·奥斯本新近正式发表升了上尉;部队已经决定往外开拔,因此又得忙着做种种准备,心里还急煎煎的等着再升一级。时局平静的时候认为要紧的大事,这当儿也来不及多管了。说老实话,他听得忠厚的赛特笠老先生遭了横祸,并不觉得怎么愁闷。倒楣的老头儿和债主第一次会谈的时候,他正在试新装;新的军服衬得他非常漂亮。他的父亲后来告诉他那破产的家伙怎么混帐,怎么不要脸,耍什么流氓手段;又把以前说过的关于爱米丽亚的话重新提了一下,禁止他和她来往。当晚他父亲给他一大笔钱,专为付漂亮的新制服和新肩章的费用。这小伙子使钱一向散漫,不会嫌多,当下收了钱,也就没有多说话。他在赛特笠家里度过多少快乐的时光,如今却见屋子外面贴满了纸招儿。进城的时候,他歇在斯洛德客店里;当夜他出了家门往客店里去,看见这些纸招儿映着月光雪白一片。看来爱米丽亚和她父母已经从他们舒服的家里给赶出去了。他们在哪儿安身呢?他想到他们家里这么零落,心里很难过。晚上他的伙伴们看见他闷闷的坐在咖啡室里,喝了好些酒。

  不久都宾进来,劝他少喝酒。他回说心里不痛快,只得借酒浇愁。他的朋友问了许多不识时务的问题,而且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向他打听有什么消息,奥斯本不肯多话,只说心里有事,闷得慌。

  回到营里三天之后,都宾发现年轻的奥斯本上尉坐在自己房间里,头靠着桌子,旁边散着许多信纸,仿佛是非常懊丧的样子。“她——她把我送给她的东西都退回来了。就是这几件倒楣的首饰。你瞧!”他旁边搁着一个小包,上面写明交给乔治·奥斯本上尉,那笔迹非常眼熟。另外散放着几件小东西:一只戒指,他小时候在集场上买给她的一把银刀,一条金链子,下面坠着个小金盒子,安着一绺头发。他满心懊恼,哼唧了一声说道:“什么都完了。威廉,这封信你要看吗?”

  说着,他指指一封短信。信上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爸爸叫我把你给我的礼物都退回给你——这些东西还都是你在从前的好日子里送给我的。我们遭到这样的灾难,想来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难受。在这种不幸的情形之下,咱们的婚约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因此我让你自由。奥斯本先生这么狠心的猜疑我们,比什么都使我们伤心。我相信我们这么受苦,给别人疑心,都和你没有关系。再会!再会!我祷求上帝给我力量承受这个苦难和许多别的苦难。我祷告上帝保佑你。

  爱米

  我以后一定时常弹琴——你的琴。只有你才想得到把它送给我。

  都宾心肠最软,每逢看见女人和孩子受苦,就会流眼泪。这忠厚的人儿想到爱米丽亚又寂寞又悲伤,扎心的难受,忍不住哭起来。倘若你要笑他没有丈夫气概,也只得由你了。他赌神罚誓的说爱米丽亚是下凡的天使。奥斯本全心全意的赞成他的话;他也在回忆过去的生活,想她从小儿到大,总是那么天真、妩媚,单纯得有趣,对自己更是轻怜密爱,没半点儿矫饰。

  从前是得福不知,现在落了空,反觉悔恨无及。霎时间千百样家常习见的情景和回忆都涌到眼前。他所看见的爱米丽亚,总是温良美丽的。他想起自己又冷淡又自私,她却是忠贞不二,只有红着脸羞愧和懊悔的份儿。两个朋友一时把光荣、战争,一切都忘记了,只谈爱米丽亚。

  长谈之后,两个人半晌不说话。奥斯本想起自己没有想法子找寻她,老大不好意思,问道:“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到哪儿去了?信上并没有写地名。”

  都宾知道她的地址。他不但把钢琴送到她家,而且写了一封信给赛特笠太太,说要去拜访她。前一天,他回契顿姆之前,已经见过赛特笠太太和爱米丽亚。使他们两人心动神摇的告别信和小包裹就是他带来的。

  赛特笠太太殷勤招待忠厚的都宾。她收到钢琴之后,兴奋得不得了,以为这是乔治要表示好意,送来的礼。都宾上尉不去纠正这好太太的错误,只是满怀同情的听她诉说她的烦难和苦恼。她谈起这次有多少损失,眼前过日子多么艰苦,他竭力安慰她,顺着她责备奥斯本先生对他从前的恩人不该这样无情无义。等她吐掉心里的苦水,稍微舒畅了一些,他才鼓起勇气要求见见爱米丽亚。爱米老是闷在自己屋子里,她母亲上去把她领下楼来。她一边走一边身上还在发抖。

  她一些血色都没有,脸上灰心绝望的表情看着叫人心酸。老实的都宾见她颜色苍白,呆着脸儿,觉得总是凶多吉少,心里害怕起来。她陪着客人坐了一两分钟,就把小包交给他,说道:“请你把这包东西交给奥斯本上尉。我——我希望他身体很好。多谢你来看我们。我们的新房子很舒服。妈妈,我——我想上楼去了,我累得很。”可怜的孩子说了这话,对客人笑了一笑,行了一个礼,转身走了。她母亲一面扶她上楼,一面回过头来看着都宾,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凄惨。这个忠厚的家伙自己已经一心恋着她,哪里还用她母亲诉苦呢?他心里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凄惶、怜惜、忧愁,出门的时候,心神不安得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

  奥斯本听得他朋友已经找着了爱米,一叠连声急急忙忙的问了许多问题。那可怜的孩子身体怎么样?看上去还好吗?她说了什么话?他的朋友拉着他的手,正眼看着他的脸说道:“乔治,她要死了。”威廉·都宾说了这话,再也说不出第二句来。

  赛特笠一家安身的小屋里有个胖胖的年轻爱尔兰女佣人。屋里粗细活计都是她一个人做。多少天来,这女孩儿老在想法子安慰爱米丽亚,或是怎么样帮帮她的忙。她白费了一番力气;爱米丽亚心下悲苦,提不起精神来回答她,恐怕根本不知道那女孩子在替她尽心。

  都宾和奥斯本谈话以后四个钟头,这小女佣人走到爱米丽亚房间里,看见爱米照常坐在那里对着乔治的几封信(她的宝贝)悄没声儿的发怔。女孩子满面得色,笑嘻嘻的非常高兴,做出许多张致来想叫可怜的爱米注意她,可是爱米不理。

  女孩子说:“爱米小姐。”

  爱米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就来。”

  女佣人接下去说道:“有人送信来了。有个人——有件事情——喏,这儿有封新的信来了,别尽着看旧信了。”她递给爱米一封信,爱米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要见你。最亲爱的爱米——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的妻子,到我身边来吧!”

  乔治和她妈妈在房门外面,等她把信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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