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名将色诺芬⑴手里没有一张地图,踏遍了小亚细亚,以及天晓得还有些什么地方。古代歌特人⑵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也完成了他们的远征。远征就是大跨步笔直向前迈进,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时刻想乘机来下毒手的敌人。
凯撒的军队在遥远的北国⑶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他们并没靠任何地图就走到那一带),决定回罗马的时候换一条路,好多见些世面。他们也走到了家,也许因此才有那句“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名言。
同样,条条道路都通布迪尤维斯,这一点好兵帅克是完全坚信不疑的。因此,当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维斯一带,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个村子,帅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维托夫和乌拉兹之间的大路上,他迟到一位刚从教堂出来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个基督教徒的招呼说:
“日安啊,当兵的。你到哪儿去?”
“我到布迪尤维斯找我的联队去,”帅克回答说。“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错路了,当兵的。”老大娘惊慌地说。“这么走下去,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会走到克拉托卫。”
“那么,我想我可以从克拉托卫走到布迪尤维斯的,”帅克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说。“自然,这段路可不短,特别是像我这样愿意尽职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联队上,一定会吃苦头。”
老大娘怜悯地望着帅克说道:
“你在那矮树林子里等着,我给你弄点土豆汤来,叫你暖和暖和。你从这儿可以看得见我们的茅屋,就在矮树林子后头,偏左点。我们村儿里你可去不得,那边警察多得像苍蝇。”
帅克在矮树林子里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这位可怜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汤盛在盆子里带了来;为了保暖,周围还用布包起来。当帅克喝完了汤,感到暖和时,她又从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腊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给他划了个十字,告诉他说,前线上有她两个孙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重说了他必得走过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庄的名字。最后,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币,给了他,叫他去买点白兰地酒喝喝。
帅克就按着老大娘指点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他请帅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兰地酒,直像他跟帅克已经相识多年了似的。
“别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劝帅克道。“那身军装八成儿会叫你倒楣的。这一带警察很多,穿着那套衣裳你什么也不用想讨到。警察不像从前那样跟我们为难了。他们现在专门来对付你们这种人。”
“你到哪儿去呀?”流浪汉过一阵又问了一句。这时他们都点上了烟斗,慢慢地穿过村庄。
“到布迪尤维斯去。”
“我的老天爷!”流浪汉听了惊叫起来。“你要是去那儿,他们一定会马上把你逮住。你一点点逃跑的机会也不会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脏得一场糊涂,那么你就可以冒充残疾人了。可是你用不着害怕。打这儿走上四个钟头就可以到一个地方,那里住着我的一个老伙计,是个老牧人。咱们可以在那儿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带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个牧人原来是个很殷勤的老家伙。他还记得他爷爷讲给他听的一些关于法国战争的掌故。
“孩子们,可不是吗”,他们都围着火炉坐下,炉子上正煮着带皮的土豆,他解释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跟这儿这个当兵的一样,也开过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给抓住了,把他的脊梁揍得皮开肉绽的。可是,他还算不上吃了苦头,差得远呢。普鲁提文那边有个家伙,他是看鱼塘的老雅里施的爷爷,为了逃跑他尝了一筒子火药,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们在皮塞克的垒墙上枪决他以前,还给他夹击的刑罚,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后,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颗子弹了,好解脱痛苦。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小差?”他问帅克道。
“就在点完我的名字以后,他们叫我们往兵营里开步走的时候,”帅克回答道,他觉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个逃兵,他不便去动摇他的信心。
“那么你现在到哪儿去呢?”
“他发疯了,真的,”那个流浪汉替帅克回答说。“他别处不去,单单想奔布迪尤维斯。像他这样没经验的小伙子自然会那么干。我得教他一两手。首先,咱们得搞点子老百姓的衣裳来,有了那个就好办了。咱们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再找个地方干点庄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阵子罪受。一个家伙告诉我说,他们要把咱们流浪汉全逮起来,叫咱们到地里去干活。所以我想咱们不如干脆自动去。到那时候不会剩下多少人的,一定会一网打尽。”
“这个仗你估量着今年打得完吧?”牧人问道。“啊,小伙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来那才没结没完呢。先是拿破仑战争⑷,然后是我听人说起的:瑞典战争⑸,和七年战争⑹。”
放了土豆的水煮开了。沉默了一会,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气说道:
“可是这场战争他不用想打赢的,咱们皇帝打不赢的,我的小伙子。大伙儿不站在他那边。人们说,这场战争打完以后就不会再有皇帝了,他们就要把皇家的田庄分掉。警察已经抓到几个说这种话的人。唉,警察现在是想怎样干就怎样干。”
牧人随着就把煮土豆锅里的水倒掉,又在这盘菜里放上酸羊奶。他们马马虎虎吃完了饭,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里睡着了。
半夜里,帅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从东边升起,给他壮了胆,他就趁着月光往东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语着:
“早晚我总会走到布迪尤维斯的。”
可是很不巧,离开普鲁提文以后他应该朝南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望见近处有个村庄。当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时候,池塘后边白茅屋里钻出一个警察来,就像一只在网上埋伏着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帅克面前说:
“你上哪儿去?”
“到布迪尤维斯,到我的联队上去。”
警察讥讽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维斯丢在后脑勺啦。”他把帅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们很高兴见到你,”普提木的巡官这么开始说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时又很精明。他对逮捕或扣押的犯人从来不大声恫吓,只让他们受到一种盘问,终于连无辜的人也会承认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着说。“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诉我们你是到哪儿去?”
帅克又说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维斯的联队上去。
“那么你走错路了吧,”巡官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朝着布迪尤维斯走,是背着它走。”
巡官和气地盯住帅克。他用镇定而且庄重的口气回答说:
“尽管那样,可是我去的还是布迪尤维斯。”
“那么你听着,”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气对帅克说道,“我要证明你搞错了。到最后,你会知道你越否认,你就越不容易招认。”
“您这话说对了,”帅克说,“越否认就越不容易招认。”
“这就对了。现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这个布迪尤维斯去的?”
“我是从塔伯尔出发的。”
“你在塔伯尔干些什么呢?”
“我在那儿等侯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搭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乘车证呢?你是个军人,这是你应该享受的权利呀。”
“因为我身上没带着证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员都彼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巡官接着说下去:
“这么说来你是待在塔伯尔车站上的。你衣袋里有什么没有?咱们看看都有些什么。”
他们把帅克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通,除了一只烟斗和火柴以外,什么也没搜出来。于是,巡官又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用不着。”
“嗳呀,”巡官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麻烦鬼!你在塔伯尔火车站待了很久吗?”
“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开出去的时候。”
“你在车站上干些什么呢?”
“跟一些老总们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些什么?你问过他们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我问他们从什么联队来的,他们正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问问他们联队里有多少人,是怎样编制的?”
“没有,我没问那些,因为我都知道得烂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军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这样吧。”
然后,巡官向周围他的下属们环视了一下,就扬扬得意地打出他那张王牌来: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巡官对他的助手点头示意。当他们两人到了隔壁房间时,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得意着他这回彻头彻尾的成功,而且是准跑不掉了。他宣布说:
“嘿,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这小伙子足有一大车猴子那么狡猾。除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什么都招认了。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长那儿去。对付这些歹徒的诀窍就是随时都要机警,同时,对他们要和和气气的。你看见我是怎样戳穿他的?你不会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吧?看来他就像个乡村里的白痴,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这种人。好吧,你把他关好了,把门锁上。我去起草个报告。”
于是,下半晌巡官就带着满脸笑容起草报告,每句话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⑺这个字眼儿。
他越往下写,情势越清楚。最后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场使用的德文写道:“该敌方军官当于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长,职谨此呈报。”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助手喊来:
“你们给敌方军官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长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带来并且经过审讯的人才供给伙食呢。”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气地说。“他是个高级军官,是参谋部的。俄国人才不会用下士来刺探军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猫饭馆给他叫顿午饭吃。然后叫他们沏茶,搁上点儿甜酒,把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不用提是给谁预备的。老实说,咱们逮住了什么人可谁也别告诉。这是个军事机密。他现在正在干么呢?”
“他想要一点点烟草。他正在卫兵室坐着哪,看来是心满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里似的。‘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说,‘你们这里的炉子也不走烟。我待得挺痛快。你们的炉子要是走烟的话,就应当把烟囱扫一扫。可是只能在下午扫,永远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晒着的时候扫,’他说。”
“哦,那也不过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狡猾,”巡官说,声音里充满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装出满不在乎。不管怎样,他知道是要把他枪毙的。尽管他是个敌人,这种人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瞧,你可以说他等于已经死到临头了。我还不敢说咱们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们也许摇摆一阵,手又缩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儿说着:‘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们这里的烟囱也不走烟’。这才真正叫作胆子呢。不含糊!一个人要是想干那样的事,他先得有钢铁一般的神经和骨气。他得有骨气和胆子。咱们奥地利要来上点儿胆子倒是蛮好的。并不是说,咱们这儿没有英雄。我在报上还看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在这儿聊天白糟蹋时间。你尽管去给他叫饭去吧,回头顺便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帅克被带进来的时候,巡官先寻思了一下,随着就进行起他那种审讯了。
“你到布迪尤维斯去干什么?”
“到第九十一联队上去。”
巡官叫帅克回到卫兵室去,然后趁他还没忘记,马上在他正起草给皮塞克警察分局长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纯熟之捷语,正前往布迪尤维斯参加步兵第九十一联队。”
巡官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对自己搜集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以及用他的盘问方法审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来,感到十分满意。他惬意地笑着,从书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总监发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标着“机密”字样,密令的内容是这样:
各地警察当局对其辖区内一干过往行人,必须严加戒备,此为当务之急。自我军于东加里西亚作战以来,数支俄军已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国疆土,战线因而更向帝国西部转移。在此新形势下,战线之变幻无常更有利于俄国间谍深入我国腹地,尤以摩拉维亚及西里西亚二省为甚。据密报:大批俄国间谍已由该两省潜入波希米亚省。其中现已证明有来自俄国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国军事学校受训,擅长捷语。此种人尤为危险,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间散布叛国宣传,并估计此刻早已散布。兹训令各地警察当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营、兵站及兵车所过之车站附近,防守尤宜严密。行人一经扣留,应立即盘问,然后移交有关上级办理。此令。
巡官满意地笑了笑,把那个秘密文件又放回标着“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还放着许多密令,都是内务部和国防部协同草拟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着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其中包括:
应严密注意当地人口流动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于当地人口流动之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争公债态度及认购情况的调查表。
已经入伍及行将入伍者情绪的调查表。
立即确查当地居民属何政党以及各个政党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当地政党首领行动的指示。
关于调查叛国嫌疑分子交结之朋友并确定其叛国表现的命令。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领津贴的告密人应依章登记服役的命令。
每天都有新的命令、章程、调查表和指示送来,巡官就被奥地利内务部发出的这些成篇累牍的文件忙得要死,积压下的大量文件弄得他头昏脑胀的。他以千篇一律的刻板方式来对付送来的那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一切情形良好,当地居民的忠诚是一级甲等。奥地利内务部设计了下列一种标准来表示人民对帝国的忠诚:一级甲等、一级乙等、一级丙等;二级甲等、二级乙等、二级丙等;三级甲等、三级乙等、三级丙等;四级甲等、四级乙等、四级丙等。最后那一级的甲等表示有叛国行为须上绞刑架,乙等表示应拘禁,而丙等的意思是应加以监视或囚禁。
巡官看到一批批的文件和通令随着每趟邮差冷酷无情地向他袭来,时常沮丧地摇着头。他只要看见那稔熟的打了“内系公文,邮资已付”的信封,精神就垮了。到夜晚思量起这一切,他断定自己一定活不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啦。警察分局天天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答复d字第七二三四五号七二-aef的调查表,或者问起第八八八九二号八二二gfeh通令他是怎样处理的,或者v字第一二三四五六号一九二二二bfr命令收到以后已经有了哪些成效等等,他已经给弄得不晓得该怎样好了。
是的,巡官已经失眠了几个晚上啦。他总是在等待着视察或调查。他曾经梦见过上吊,或是上绞刑架。在梦里,正当他被绞之前,国防部部长还亲自问他说:
“巡官,xyz字第一七八九五七八号二三七九二的通令你是怎样答复的呀?”
但是现在他的前途大大地光明起来了。巡官毫不怀疑警察分局局长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巡官,恭喜,恭喜!”他还摹想出其他美妙的希望,如同得勋章,赶快升官,以及他捉拿歹徒的高强本事一定会四远驰名。这么一来就替他日后的万里鹏程开辟了道路。
他把助手喊过来问道:
“那份午饭送来了吗?”
“他们给他送去点熏猪肉,加白菜和面团子。汤卖光了。他喝了点茶,还要喝。”
“那么就替他沏吧,”巡官这么慷慨地一口答允了。“等他喝完了茶,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半个钟头之后,吃得心满意足的帅克被带来的时候,巡官问道:“怎么样,吃得好吗?”
“哦,还不坏,就是白菜少了些。可是,那也难免——我知道你们没料到我会来呀。熏肉熏得倒还透。我敢打赌,一定是家里熏的。那杯加了甜酒的茶喝下去可真叫舒服啊。”
巡官望着帅克,然后开始问道:
“俄国人喝起茶来凶得很,对不对?他们也有甜酒吗?”
“世界上无论哪里都有甜酒。”
“嘿,好小子,”巡官心里想道,“你想把我支吾过去,是不是?”于是,他像机关枪似的冲了出来:
“你在九十一联队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要上前线。”
巡官满意地盯着帅克说道:
“不错,那是去俄国最便当的路?”接着他自己很愉快地思索着:
“这个主意想得不差,是条好计策。”
他观察刚才他说的话对帅克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毫不动声色的镇定。
“这小子连眼睫毛也都不眨一眨”,他带着一种吃惊的感觉思量着。“这就是他的军事训练。我要是处在他那个地位,随便谁对我那么讲话,我的磕膝盖都一定会打哆嗦的。”
“明天早晨我们要把你带到皮塞克去,”他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向他宣布。“你到过皮塞克吗?”
“到过。那是在一九一○年了,帝国军队演习的时候。”
巡官听到这个答话,他的笑容更显得快活而且得意啦。他现在完全相信他这种盘问的办法收到的效果已经超出他的估计了。
“演习你是从头到尾参加的吗?”
“当然喽,我是步兵,不会半道上停下来的。”
帅克依然用原来的宁静的神情望着巡官,巡官这时开心得不能自持了。他没法制止自己,赶忙把这写进呈文里去。他把助手喊来,叫他把帅克带走,然后,他就这样把他的呈文一气呵成:
据探:此人密谋潜入我第九十一联队内部,以便要求立即转往前线,俟有机会,即投往俄国。按该犯目睹我方当局戒备严密,不如此即无法返抵俄方。彼与第九十一联队之关系谅必良好,盖职屡加盘问,始得悉该犯远在一九一○年即曾以步兵身分参加帝国军队在皮塞克附近举行之全部演习。由是可以推想,该犯对间谍一途谅必训练有素。再者,此番一切罪证之获得,皆有赖于职独创之盘讯方法也。
写完之后,巡官走到卫兵室来。他点上自己的烟斗,又把烟丝递给帅克去装他的烟斗。助手添了添火,于是,在深冬的苍茫暮色中,这个派出所就成为地球上最适于恳谈的温暖角落了。
可是谁也没话可说。巡官在自己寻思着。最后,他掉过头来对他的助手说:
“照我的意思,间谍是不应当绞死的。一个人总算也是牺牲他的性命来尽职,来效忠他的国家,到头他应该享受比绞刑更体面些的待遇。应当请他吃颗子弹,你说呢?”
“是呀,那样才合道理。把他们毙了,不要绞死,”助手表示同意说。“比方说,要是派咱们去刺探俄国人那边机关枪团里有多少挺机枪,咱们也会脱下军装就去的。然后,要是我给逮住,把我绞死,直像是我干了图财害命的事似的,岂不太冤枉了吗?”
那位助手兴奋得站起来,大声嚷道:
“我主张一定要把他枪毙,然后用军礼埋葬。”
“是的,这话有理,”帅克插嘴说道,“唯一的困难是:万一那家伙机灵得叫他们什么罪证也抓不到呢?”
“哦,抓不到吗:”巡官着重地说道。“要是他们跟他一样机灵,而且,要是他们自己有一套办法,就可以抓到。你大可以有机会亲自看到一切的。”
助手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说,想玩弄那种把戏的早晚要倒楣;一个人假装不在乎也不成,因为他越躲闪就越露马脚。
“啊,你可得到我这个方法的诀窍了,你真地得到了,”巡官得意地宣布说。“不错,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是好的,但是到头来也还是白搭。既然是假装出的门面,那终归还是corpusdelicti⑻。”
议论发挥到这里,巡官打住了,掉过头来问他的助手说:
“喂,今天晚饭有什么呀?”.
“长官,您不是要到公猫饭馆去吃吗?”
这么一问,巡官又面临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假若这个人利用他出去的当儿逃掉了呢?他的助手虽然曾经放两个流浪汉逃掉过,他还是够可靠和谨慎的。
“咱们派老婆婆去买点晚饭来吃。她可以带只罐子去装啤酒,”巡官是这样解决难题的。“让那个老妞儿多伸伸腿对她会有好处的。”
伺候他们的老妞儿倒确实多伸了伸腿。晚饭吃过以后,派出所到公猫饭馆的路上还不断地有着活动。从这条交通线上印着的老婆婆特号靴子的频繁痕迹可以证明:虽然巡官没有亲自光临公猫饭馆,他却已经充分享受到好处了。及至最后老婆婆来到酒吧间说,巡官捎个口信问柜上好,问可不可以卖给他一瓶白兰地酒的时候,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们来了什么贵宾?”老婆婆回答着,“一位有嫌疑的人。刚才我走出来以前,他们两个在搂着他的脖子,巡官拍着他的头,管他叫着亲爱的老伙计一类的话。”
后来,到了下半夜,巡官的助手就穿着全副军装,倚在他那张有脚轮的矮床上睡熟了,大声打着呼噜。巡官呢,白兰地喝得已经只剩瓶底了,他把胳膊搂在帅克的脖子上。巡官通红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沾满了白兰地酒,嘴里颠三倒四地咕哝着:
“你总不能不承认俄国的白兰地没有这么刮刮叫吧。”
他站起来,拿着空瓶子蹒跚地走进他自己的屋子,一路嘟囔着:
“要是我出——出了一点点岔子,也许就什——什么都完——完蛋了。”
然后他从书桌里把呈文拿出来,想加上下面这段补充:
职应补充一点:即根据第五十六条,俄国白兰地酒……
他在纸上弄了一滩墨水,把它舔掉,然后傻笑了一声,就穿着全副军装倒下来酣睡得人事不省。
将近天亮时候,贴着对面墙壁躺着的巡官助手一连打了一阵呼噜,又夹杂着尖细的鼻音,结果把帅克吵醒了。他爬起来,把那个助手摇了摇,然后又躺了下去。这时候,鸡叫了,太阳不久也升了起来。老婆婆由于头天晚上的奔走,也睡过了头,这时来生火了。她发觉门是敞着的,大家都大睡特睡。卫兵室里的油灯还冒着烟。老婆婆嚷了一声,把帅克和助手都从床上拖了起来。她对助手说:“你害不害臊,衣裳不脱倒下就睡,像牲口似的。”最后,她用着重的口吻叫他去把巡官喊起来,同时说,他们都是一群懒鬼,成天只知道睡觉。
把巡官喊醒是很吃力的事。他的助手费了很大劲才让他相信那已经是早晨了。终于他四下里瞅了瞅,揉了揉眼睛,开始记起头天发生的事情。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望着他的助手,这样说:
“他没溜掉吧?”
“不会的,他很懂得漂亮。”
助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时巡官又在重新抄写他那篇呈文,因为头天洒了一滩墨水,经他一舔,看起来上面好像涂上桔酱似的了。他把全文又安排了一下,随后记起有一件事他还没审问。因此,他就把帅克传来,问道:
“你会照像吗?”
“会。”
“你身上怎么不带照像机呢?”
“因为我没有,”帅克这么干脆爽快地回答了。
“可是假若你有的话,就一定照的吧,是不是。”巡官问道。
“如果猪有翅膀,它们也会飞的,”帅克回答说,一面温和地望着巡官那张充满了疑问的脸。巡官这时候头痛得厉害。他唯一想得起的问题是:
“照火车站困难不困难?”
“那再容易没有了,”帅克回答道,“因为火车站永远在一个地方,不动弹,你也不必告诉它说:做个快乐的表情。”
于是,巡官可以这样结束他的呈文了:
关于呈文第二一七二号,乞钧座准职补充如下……
而这就是他所补充的:
……职盘问时,该犯供称,彼工照像,而尤喜拍取车站景物。职虽并未于其身上搜得照像机,依情推测,彼为避免随身携带致引起注意,谅必隐匿他处,此由其供称如携带照像机即必拍照一点足以证明也。
由于头天喝的那通酒,巡官脑袋还晕乎乎的,如今这件照像的事在他的呈文里越搞越糊涂。他接着写道:
据供,彼所以未取车站建筑,以及其他国防要塞,仅由于彼随身未携带照像机耳。苟彼当时携有所需之摄影器具,职深信彼定当拍取无疑;该项器具彼不过隐匿他处而已。故职之未能于其身上搜得照片,仅由于彼末带摄影器具而已。
“写得很够了,”巡官说,他在呈文上签了个字。他对自己干的事满意到了家,并且把呈文扬扬得意地念给他的助手听。
“这活儿做得很地道,”他说道。“呈文就是这个写法。一切情节都得写进去。告诉你,审问犯人这件事可不简单,先生,不简单呀。如果你不能把情节一古脑儿全塞进去,引起上头那些家伙们的注意,叫他们直起身子来,那就等于白写。把那小子喊进来,咱们跟他讲清楚。”
“这位先生现在要把你带到皮塞克警察分局长那儿去了,”他大模大样地对帅克宣布说,“照规矩本应该给你戴上手铐,可是我认为你是个正派人,所以这回我们就不给你戴了。我很信得过你不至于在半路上溜掉的。”
巡官显然是被帅克那张温厚的脸所感动了。他又说道:
“并且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现在把他带走吧,呈文在这里哪。”
帅克就跟着那位助手上了路。人们看到这两个人一路亲切地恳谈着,以为他们必是很老的朋友,这时候赶巧结伴进城去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一家路旁的小店。
“今天风刮得很厉害,”助手说道。“咱们喝上它一口半口什么酒总不会碍事的。你不必让人知道我正把你带到皮塞克去。那可是个国家机密。”
助手进店以前,相信喝上一口半口酒总不致碍事的,他是太乐观了,因为他没估计到这个原则可能会大规模地应用起来。当他喝到第十二口的时候,他就很坚决地宣布说:分局长的中饭要吃到三点钟,因此,早去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况刚又刮了一场风雪。如果他们四点钟到得了皮塞克,时间就充裕得很哪。只要六点钟能到得了,就从从容容的。反正皮塞克也跑不了。
“在这种坏天气里,咱们能找个这么暖暖和和的好地方,运气总算是不坏哩,”他说,“战壕里那些小子们可比咱们在这里烤火苦多了。”
助手决定他们可以动身往皮塞克走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在风雪里,他们看不到一码远。助手说:
“跟着你的鼻子走吧,走到皮塞克算数。”
这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当他说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大路上来,而是从一个低处传来:他是沿着一座覆着积雪的土坡滑了下去的。他扶着来复枪,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爬回大路上。
等他终于摸到了帅克,就用一种困惑而沮丧的口吻说道:
“我很可能把你丢了。”
“这个你用不着担心,”帅克说道。“最好是把咱们拴到一起,这样,咱们谁也丢不了谁。你有手铐吗?”’
“当警察的老得随身带着手铐,”助手诚恳地说,一面使劲围着帅克转。“也可以说,手铐就是我们的随身宝。”
“那么就戴上吧,”帅克催促着。“咱们看戴上怎么样。”
这位法律的维护者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就把手铐一端扣到帅克的手上,另一端就扣到他自己的右腕上了。这时候,他们两人就像一对暹罗的双胞胎⑼一般连到一起了。他们形影不离地沿着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逢助手跌个交,他总把帅克也拽下去。这样一来,手铐把他们腕子上的肉都磨破了。最后,助手大声说,他实在受不了啦,只好把手铐松开。他费了好半天事想把他自己跟帅克分开也没成功,于是就叹口气说:
“咱们俩拴到一起,直到永永远远。”
“阿门!”帅克应了一句。他们继续踏上他们那麻烦的旅程。助手的心情十分沮丧,经过许多可怕的磨难,当他们终于在夜晚到达皮塞克警察分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垮了。他在楼梯上对帅克说道:
“看要吵嚷一通了,咱们可谁也离不开谁。”
吵嚷是当分局巡官请分局长柯尼哥上尉出来的时候发生的。
上尉第一句话就是:
“我嗅到气味了。”
“哦,老伙计,你的底给我模着了,”上尉说道,他的敏锐而有经验的嗅觉使他毫厘不爽地看透了是怎么回事。“甜酒,法国白兰地,柠檬威士忌酒,樱桃白兰地,淡酒,白酒。”
“巡官,”他掉过身来朝他的部下接着说下去。“这是个反榜样。他把自己跟犯人扣到一起了。他是喝得烂醉来的。这件事得正式调查一下。把他们的手铐打开。”
“你带着什么?”他问助手道,助手反着手敬礼。
“长官,我带来一份呈文。”
“哦,一份呈文?老伙计,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上尉干巴巴地说道。“巡官,把他们都关起来,明天早晨把他们提上来审问。你把呈文看一遍,然后送到我那里去。”
上尉把巡官起草的那件关于帅克的“呈文”研究了一番。他本分局的巡官站在他面前暗自诅咒着上尉和他那些呈文,因为他的朋友正等着他去凑成一桌王牌戏呢。
“巡官,前不久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普鲁提文的那个巡官是我所见识过的头号大笨蛋吗?”上尉说道。“可是普提木的巡官这份呈文把他压倒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坏蛋警察带来的兵根本不是个间谍。我估计他是一名普通的逃兵。呈文里废话连篇,连个毛孩子也可以看得出写呈文的那家伙,动笔的时候一定醉得昏天黑地了。”
他又把普提木送来的呈文看了一遍,然后吩咐立刻把帅克带上来,同时,往普提木拍一封电报,通知那个巡官明天到皮塞克来。
“你是在哪个联队上开的小差?”上尉接见帅克的时候,这样向他打招呼。
“我不论在哪个联队上也没开过小差。”
上尉仔细瞅着帅克,发现他那张神色安详的脸上显得十分轻松,就问道:
“那件制服你是怎么弄到的?”
“每个士兵入伍的时候都要领一套制服的,”帅克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说。“我是第九十一联队的人,我从来也没开过小差。实情恰恰相反。”
帅克说最后一句话时,口气是这样着重,上尉听了惊愕得嘴巴都合不上来了。他问道:
“你说恰恰相反是什么意思?”
“这简单极了,”帅克用透露底倩的神情解释道。“我正要奔回我的联队去。我不是从联队上逃出来的,而是正在四下里找我的联队。我的愿望只是尽快地赶上我的联队,那么,我想也许这种愿望弄得我慌张得反而越走离布迪尤维斯越远,尽管那里大家都在等着我。普提木那里的巡官在地图上指给我布迪尤维斯是在南边,可是后来他却打发我往北走。”
上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普提木的那个巡官还干过比打发人家往北走更坏的事呢。
“这么一说,你是找不到你的联队了,对吗。”他说道。“而且你想找到它?”
帅克把整个情况都向他说明了。他提到塔伯尔,以及一切去布迪尤维斯途中他所走过的地方。
帅克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跟命运所做的搏斗,以及他曾经怎样百折不挠地尽到一切力量去找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而结果他的一切努力都落了空。
上尉做了一个明快的决定。他叫办公室打出下面这封信,信上照顾到公文程式在用字上的细腻和考究。
案据来人约瑟夫·帅克称,彼系贵联队士兵,是潜逃嫌疑经我驻普提木派出所扣留。彼云现正首途前往贵联队。此人身矮而粗胖,五官端正,瞳为蓝色,无其他显著特征。随函奉上附件乙壹号,系我局为此人所垫付之伙食费,请转呈国防部,并希开具字据,以资证明该士兵业已交到贵联队,外奉附件丙壹号,上列该士兵被捕时随身携带之官方分发物件,收到后亦请在单上具名是幸。此致驻布迪尤维斯之奥匈帝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联队指挥官。
帅克兴高采烈、而且准时地完成了由皮塞克到布迪尤维斯之间的一段火车旅程。他随身跟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这个人是才当上警察的,一路上眼睛不离帅克,生怕一不小心,他会溜掉。
不久,他们就到了兵营。
到达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已经上了两天班,他坐在警卫室的桌前,一点也没料到什么事情会发生,而这时候警察就把帅克连同有关的公文一并带进来了。
“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帅克说道,一面庄重地敬着礼。
随后发生的事寇塔珂少尉全都在场,他后来常常这样描绘说:帅克报告完了,卢卡施中尉就跳将起来,抱住他自己的脑袋,头朝后向着寇塔珂身上倒栽过去。他缓缓醒过来以后,帅克依然举手敬着礼,嘴里不断地说着:“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听见他说话,卢卡施中尉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他用哆哩哆嗦的手把关于帅克的公文拿起来,签了名,然后吩咐大家一齐都出去。这以后,他就把自己跟帅克一道倒锁在警卫室里了。
于是,帅克就这样结束了他这场布迪尤维斯的远征……
帅克和卢卡施中尉两个人使劲互相瞅着。
中尉用一种悲怆绝望的神情瞪着他,而帅克却温柔多情地望着中尉,真像他是个失而复得的情人一般。
警卫室静寂得像座教堂。走廊上可以听到一个人走路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一定是个自愿军官⑽,因为头着了凉,所以留在兵营里。他用鼻音谈说着他正学得滚瓜烂熟的一些军队掌故。下面这段就很清晰地从门外传了进来:
“皇室视察要塞的时候,应当受到怎样的招待呢?”
“皇室走到被视察的那座要塞附近,所有的碉堡和城垒立刻都要鸣炮致敬。司令官手持指挥刀骑在马上,上前迎接,然后就——”
“唉,别瞎扯啦!”中尉朝走廊大声喊了一声。“滚你的蛋吧。如果你不舒服,干么不钻进被窝儿里躺躺?”
这时候可以听到那位自愿军官走开了,然后走廊的那头传来带有鼻音的吟诵,像轻微的回声一般:
“司令官敬礼,同时,排炮继续放下去,重复三遍以后,皇室就下车了。”
中尉和帅克又默默地彼此望了望,最后卢卡施中尉带着辛辣的讽刺口吻说道:
“帅克,久违了。你又像个假钱币似的蹦回来了。看来我是甩不掉你啦。好吧,他们已经发了一张逮捕你的拘票,明天你就会被带到联队警卫室去。我不打算骂你一通来浪费我的精神。你发疯发过了头,你该当倒楣啦。”
卢卡施中尉搓着双手说:
“是的,帅克,你这回可跑不掉啦。”
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把警卫室门前站岗的哨兵叫进来,吩咐他带着那个便条,把帅克交给禁切室的看守长。
帅克就被带走,穿过兵营的广场。禁闭室的门上有个黑底黄字的木牌,上面写着“联队拘留室”字样。中尉脸上毫不隐讳自己的高兴,望到看守长把门打开,望到帅克消失到里面。过了一会儿,看守长一个人在门口出现了。
“谢天谢地,”中尉对自己大声说道,“现在可把他关到一个牢靠地方啦。”
这时候,史罗德尔上校正和其他军官们在旅馆里听刚从塞尔维亚仅剩一条腿(他给牛犄角顶了一下)回来的克里赤曼中尉谈从参谋部看到的一次对塞尔维亚阵地的进攻。史罗德尔上校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倾听着。随后,坐在他近处的一个青年军官很想当着上校卖弄一下他是多么残酷无情的一名战士,就大声对他旁边的人说:
“有肺病的一定得送到前线上去。这对他们有好处。而且损失点子废物总比损失身体结实的强。”
上校笑了笑,可是他忽然皱起眉,掉过头来对温左上尉说:
“我不明白卢卡施中尉干么躲得咱们这么远远的。他到这儿来以后,从来没跟咱们一道玩过一次。”
“他在作诗呢,”撒格纳尔上尉讥讽地说。“他到这儿还不到两个钟头,就爱上了一个在戏院里碰上的史莱特尔太太——一个工程师的老婆。”
上校瞪圆了眼睛朝前望着:
“我听说他很会唱滑稽歌曲。”
“是呀,他在军官学校里的时候唱得一口蛮好的滑稽歌子。他常常逗得我们放声大笑。他一肚子的笑话,听起来可真过瘾。我不晓得为什么他不肯到这儿来。”
上校伤心地摇了摇头:
“现今军官跟军官讲不上真正的交情了。我还记得从前每个军官都想方设法使大家开心。可是如今呢,年轻的军官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喝不到十二点,五个军官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底下了。当年我们讲究一喝就喝上两天两夜,而且越喝我们越清醒,尽管我们是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轮流着喝。现在简直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尚武精神了。天晓得为什么会搞成这地步。谁开口也不带一点点俏皮。不信你听听坐在桌子那一头那些人说的话。”
这时候可以听到一个人正在严肃地说着:
“美国不会参战的。美国人跟英国人正闹别扭。美国并没有参战的准备。”
史罗德尔上校叹了口气。
“看,后备军官们就这么扯淡法儿。真是腻烦死啦。这种人昨天⑾还在银行里算数目字,或者叫卖豆蔻和给人擦皮鞋,或者胡乱教小孩子们,今天自以为跟正牌军官平起平坐啦。他们自以为什么都干得来,他们什么都想插一手。可是既然像卢卡施中尉那样正规的军官⑿从来不跟我们在一起玩,事情怎么不会这样呢?”
史罗德尔上校生了一肚子气回的家。早晨醒来,他更气了,因为他在床上看报,发现报上好几个地方都提到奥军正朝事先准备好的阵地撤退下来。
早晨十点钟,史罗德尔上校就在这种心情下站到帅克面前,定睛望着他。这时候,帅克的全副人格都表现在他那张宽阔、微笑的面庞上,左右嵌着两只肥大的耳朵,他的小帽紧紧地箍在额头上,耳朵从帽下翘出。他给人整个的印象是一个与世界无争的人。他非常幸福,一点也不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我并没犯什么错呀,对不对?”
上校对警卫室的上士简单地问了一句,来总结他的观察:
“傻吧?”
这时候,上校看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张开了嘴。
“报告长官,是傻。”帅克替上士回答说。
史罗德尔上校招手把副官叫到一边。然后他们把上士叫来,一道研究帅克的材料。
“噢,”史罗德尔上校说,“原来这就是卢卡施中尉的传令兵,就是他报告上所提的,在塔伯尔失了踪的那个。我觉得军官应当负责训练他们自已的传令兵,卢卡施上尉既然挑了这个半吊子当他的传令兵,他就应该耐住性子,不怕麻烦地照顾他。他有的是空闲。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你可曾看见他跟咱们玩过?所以我这话说对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把他这个传令兵管出个样儿来。”
史罗德尔上校走近帅克,望着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说道:
“你这个大白痴,在禁闭室里蹲三天吧,蹲完了以后向卢卡施中尉去报到。”
这样,卢卡施中尉就享受了一番款待:上校把他召了去,向他宣布说:
“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前,你加入联队的时候,曾向我申请过一个传令兵,因为你自己的传令兵在塔伯尔车站上失踪了。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
“但是,长官———”卢卡施中尉开始恳求道。
“———我已经决定,”上校故意紧接着说下去,“叫他禁闭三天,然后把他派回给你。”
卢卡施中尉听到这话完全垮了。他晕头晕脑地走出了上校的办公室。
第二章 帅克的远征
好兵帅克
(捷克)雅·哈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