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日屠
洪业:清朝开国史
(美)魏斐德(Frederic E.Wakeman,Jr.)著
扬州十日屠 史可法的“深更泪”并没有能保住扬州。满人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情的记载显然是很坦率的:十八日(1645年5月13日),大军薄扬州城下。招喻其守扬阁部史可法、翰林学士卫允文及四总兵官、二道员等,不从。二十五日(1645年5月20日)令拜尹图、图赖、阿山等攻克扬州城。③就时间而言,从5月13日开始的、到5月20日以攻破扬州城而告终的这场攻城战,无疑是短暂的。一般说来,在战斗中大炮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并不绝对具有决定性。这种武器和中原地区的炮手们曾使清军初期战斗取得很大成功,因此清军就了解了这种葡萄牙 重炮的重要性。的确,当多铎的先头部队驻扎在扬州北的斑竹园时,实际上是在等待后面的炮队。①史可法本人也非常知道这种现代化大炮的重要性。正是他在1643年建议,南京军械库的陈旧、笨拙的“神器”应该换成更为轻便的“三眼枪”(即三筒枪)②。因而,在南京政权建立的头几个月里,史可法尽了极大的努力改装他的炮队。徐光启的学生陈于阶替他制造这种新的葡萄牙重炮。陈曾经在一个改变了他宗教信仰的天主教堂的铸坊学过这种技术③。这样,在1645年5月20日开始的攻城战斗中,史可法由于沿石墙架在木制平台上的外国重炮而掌握了最初的主动权。④一旦多铎的士兵进入这些重炮的射程之内,那么就有成百上千的人被杀死杀伤。但是多铎不慌不忙地指挥自己的炮队向城墙西北角射击,随后清步兵一涌而上,通过大炮的火力网,一直冲到城墙根底下。在那里,史可法又掌握了瞬间的主动,因为他的弓箭手们直射城下的那些进攻者。很明显,此时多铎已经命令他的士兵不惜代价夺取西北角了。每当一名清兵倒在箭下,另一个便补了上来。很快,尸体越堆越高,一些清兵甚至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城墙。随着清兵越上越多,守城者便开始恐慌起来。城墙防御工事沿线的守兵们争着跳上木制炮台,以爬上最近的房顶,然后逃跑。在很多 地方,过重的炮台坍陷了,那些守城士兵如果没有被压死,也在随后的肉搏战中被杀死了。①接着,这种恐慌在城里也蔓延开来。不管是因为叛徒的鼓动还是因为一些谣言(有人说,守军以为满军是黄得功将军派来的一些增援部队),主要城门很快被城内的人们丢弃不管了。随着清军的涌入,南明的士兵丢弃了他们的头盔和长矛,狼狈不堪地逃向南门,企图从那个方向逃走。另外一些人,知道这座城市已经被全部包围了,干脆就不抱有任何希望。曾经以日记记载了随后发生的灾难的王秀楚还记得:“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撤韁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字也。”②就在守城的士兵丢盔卸甲,急忙在城中民房里寻找藏身之地时,史可法离开他在城北门的炮台,骑马穿过内城,直奔南门,他希望从那儿出去,然后从侧翼进攻满人。但为时太晚了,清军已经到达了城南门。史可法这时认识到,他已经失去了扬州,抵抗可能已是毫无意义的了。③一两天前,史可法曾面问庄子固,如果扬州城陷落,他是不是准备为主尽忠。庄子固不加思索地回答说,他会的。此刻,史可法真的请求庄把他自己杀死,但是庄子固不忍这样做。于是史可法猛然拔出自己的佩剑自刎。但是,他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倒在庄子固的怀里血流不止。史可法大声呼叫其养子助他速死,但是史得(德)威犹豫再三未能下手。结果从城北门逃来的败兵把他们席卷而去,后面有满人紧追不舍。混战之中,庄子固被杀死了,史可法被一个认出了他的清军将领捉住。史可法请求把他带到他们的指挥 官那里去。①史可法很快就被带到豫王多铎那里。日记作者王秀楚几天以后这样描写豫王说: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骑马而来。身穿精美之锁甲护胸,坐骑华饰,多人随从,虽为满人,其体貌甚伟俊,下巴突出,前额宽大,其随员中有多名扬州人。是为满人总督和皇帝之叔父豫王。②这份材料没有告诉我们,多铎在20日审问史可法时什么打扮,但是有一点是容易想象的,即在身材魁梧、衣着华丽的满族王侯和粗壮、面色阴晦、仍然穿着带有血迹衣服的中原将军之间,实在有天壤之别。据温睿临关于他们见面的记载,豫王很友好地召见了史可法,说:“前以书谒请,而先生不从。今忠义既成,当畀重任,为我收拾江南。”史可法回答道:“我此来只求一死耳。”多铎问道:“君不见洪承畴乎?降则富贵。”史可法答道:“彼受先帝厚恩而不死,其不忠于尔国明矣。我岂肯效其所为?”③于是多铎命令宜尔顿将军“劝说”史可法屈服,但是三天过去了,史可法仍然拒绝投降,于是下令杀害他。在《实录》的简短记载中,说道:“获其阁部史可法,斩于军前。其据城逆命者,并诛之。”①《实录》给人一种有计划地处死这批人的印象,实际上是骗人的。大部分史可法的部属,如总兵刘肇基、骁将马应魁、幕僚何刚、天主教徒、炮队专家陈于阶,或是死于街上的战斗或是自杀。②史可法的全部19名私人幕僚都遇难了。③但是由于随后日子里发生的暴行(那是在中国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大屠杀之一),他们的死难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④5月20日的城防崩溃后,扬州城居民只有听天由命了。尽管当时大雨倾盆,但是一些居民忙着烧香,准备着入侵者的到来,同 时大量地隐藏他们的金银财宝。他们只是做了这些谨慎的准备,但是全然无力抵抗那些已接管这座城市的满族人、蒙古人和投降了的汉人。王秀楚写道:“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①那些叛徒领着清兵在这座商业城市中从一个富户进入另一个富户。清兵们先是要银子,后来就无所不要了。直到20日的白天,还没有人身伤害。但是夜幕降临之后,人们听到了砸门声、鞭子抽人声和受伤人发出的嚎叫声。那个夜晚火势蔓延开来,但有些地方的火被雨浇灭了。到5月21日,一份告示保证说,如果藏起来的人能够出来自首的话就会得到赦免,于是许多藏在自己家里的人走了出来。可他们走出来后却被分成50或60人一堆,在三四个士兵的监督下,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就开始用长矛一阵猛刺,当场把他们杀死,即使仆倒在地者也不能幸免。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②扬州变成了屠场,血腥恶臭弥漫,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一切社会准则都不复存在了。扬州城那些因美丽而闻名的妇女们,愿意把她们自己献给清兵,最要紧的是用身体赎回她们的生命。逐渐地,一股疯狂席卷了入侵者。任何女人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有可能被抓住,被成群的士兵轮奸。③一些市民像奴隶一样为清兵服务, 替这些入侵者做饭,打扫卫生。由于这种人的生命可以得到赦免,因此其余的人也极力想加入进去,但是被拒绝了。与此同时,大屠杀仍然在继续。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①那些从城墙上跳下去企图逃跑的人不是摔断了大腿,就是落到了流氓无赖和散兵游勇手中,他们把这些人抓起来拷打,要他们交出财宝来。在城里,一些人藏到垃圾堆里,在身上涂满烂泥和脏物,希望以此躲开人们的注意,但是清兵不时地用长矛猛刺垃圾堆,直到里面的人像动物一样蠕动起来,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大火蔓延开来,那些因为藏在屋子里或地下室里仍然活着的人们,或者是被无情的大火所吞噬,或者是战战兢兢地跑到街上来,被那些仍然在屠城的清兵杀死了。甚至那些被正规的清军放过去的、赤身露体在街上游转的、孤弱无助的市民,又被成群的散兵(“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拦住,乱棒打死。②到5月25日,即滥杀和抢劫的第六天,这场大屠杀结束了。清军接到豫王的命令,就此封刀。和尚们得到命令开始收集和焚烧尸体。到5月27日,开始赈济口粮。又过了几天,那场雨——它使大火没有毁灭整个城市——终于停止了,太阳也出来了。当时的人们估计,有80万人死于这场屠杀。③ ③ 《世祖实录》第十六卷,第192页。 ① 刘约瑟:《史可法》,第147页。 ② 根据史可法关于军事改革的奏疏,用于炮队训练的每件神器,需要上百人花半天时间把这些巨大的器件从军械库拖到训练场。就像他说的那样,比起新式的三眼枪,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笑话,只能摆摆样子。他建议立即更新装备。朱文长:《史可法传》,第25—26页。三眼枪——在沈阳的辽宁省博物馆有样品——由三个筒组成,每个筒有7英寸长,引发装置都与枪膛的一个扳机相连。整个武器加上木托有18英寸长。这些枪筒的口径近50毫米,无来复线,不需要安装其他装置就可以依次开火。 ③ 陈于阶从西方人那里还学到了天文学,而且因为他的天文历法知识,很早便被徐光启和史可法推荐到钦天监任职。参加南京政权后,他在兵部主持重炮事宜。宋如林:《松江府志》,第1011页(第四十六卷第35页);温睿临:《南疆绎史》,第218页。 ④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4页。 ①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4页;查继佐:《国寿录》,第47页;王秀楚:《扬州十日记》,第517页。 ② 王秀楚:《扬州十日记》,第517页。 ③ 同上书,第516页。 ①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4、221页;张其昀:《清史》,第94页。在另一份不无真实的记载里,史得威把时时失去知觉的史可法从城东小门的城墙上放了下去。但到城外,这些人接二连三被敌箭射倒。史可法仰卧地上,因而被俘。史得威:《维扬殉节纪略》,第2页;又见姚家积:《明季轶闻考补》,第112页。 ② 巴克豪斯和布兰德:《北京宫廷》,第205页(此段引文有误,权且照译——译者)。 ③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5页。根据另一份记载,多铎请求他帮助平定江南,史可法愤怒地回答:“我为天朝重臣,岂肯偷生作万世罪人哉。我头可断,身不可屈,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豫王答道:“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于是他下令杀死史可法,并且把他吊在城南塔楼上,在那里过路的清兵路过时可以劈砍这具尸体。史得威:《维扬殉节纪略》,第3页。 ① 《世祖实录》第十六卷,第192页。许多官员投降了。其中地位最高的是胡茂正,他接着在1645年和1646年成为安徽的重要军事人物,在凤阳和徽州推行清的统治。1647年,他被调任为江南总督马国柱的都统。1655年,根据洪承畴的建议,他的那支以野蛮而著称的晋陕之兵后来被调走,以协助平定湖广。《贰臣传》第六卷,第8—9页。 ② 和刘肇基一样,把岳飞的名言“精忠报国”刻在铠甲后背上的马应魁也被杀害了。就在崇祯死前曾上书请求建立民军的云南绅士何刚投井自尽了。徐光启的助手陈于阶在扬州的天主教堂上吊自杀。参见何绍基编:《安徽通志》,第2373页(第二0八卷第6页);查继佐:《国寿录》,第47页;温睿临:《南疆绎史》,第218页。陈于阶在死前显然有过思想斗争:“吾微员也,可以无死。然他日死何以见徐公哉!”温睿临:《南疆绎史》,第218页。与史可法一起殉难的文武官员名单,见史得威:《维扬殉节纪略》,第4—5页。 ③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5页;何绍基编:《安徽通志》,第2374页(第二0八卷,第8页)。 ④ 以下引文根据王秀楚:《扬州十日记》,第518—536页。这次大屠杀是由多铎下令进行的,为的是给其他抵抗者一个榜样看看。他的士兵屠杀了五天,然后在第六天“封刀”。这样,臭名昭著的十日大屠杀的最后五天充满了满人和汉人无法无天的暴行。张德芳:《〈扬州十日记〉辨误》,第367页。 ① 王秀楚:《扬州十日记》,第523页。 ② 同上书,第521—522页。 ③ 许多妇女被掠为战利品。几个星期后,当满人进入南京时,南明首都的市民们惊恐地看着旗人鞭下这些像“猪”一样排成长队的战利品。那以后,多铎由洪承畴接替,随其部队回京。同行的满人挑选出所有年龄在14到30岁之间,并且体态适中的女俘,一同归去。她们知道北方是怎样的一块不毛之地,因此当她们被带出新华门时,都可怜地啼哭起来。很多年后,直到康熙年间,在宁古塔(黑龙江)或蒙古附近的路人们还说见到过这些年龄已大,饱受欺辱的妇女。比如,一个汉人在东北见到过一个扬州口音、身穿兽皮的女人。他问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是她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她的满族男人带走了。那时,东北地区男多女少。顾诚:《论清初社会矛盾》,第145—146页。 ① 王秀楚:《扬州十日记》,第527页。 ② 同上书,第536页。 ③ 同上书。这个数字被谢国桢采纳,谢国桢:《南明史略》,第72—73页。张德芳不同意王秀楚谈到的数目。根据当时扬州附近各个乡村的报告,这个地区人口总数是78960户,或者说是495497口。加上在17世纪扬州的人口统计数,张德芳认为这个地区(包括城市)总人口大约为100万。他估算说,在各种情况下,攻城时挤进这个城市的人口最大数量至多应该是20万—30万人。张德芳:《〈扬州十日记〉辨误》,第368—370页。这看起来是比较保守的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