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杜甫

  第二节 杜甫

  在群星璀璨的盛唐诗坛上,杜甫是与李白齐名的另一伟大诗人。

  家世和早年壮游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河北),曾祖父杜依艺为巩县令,遂居巩县(今属河南),杜甫于玄宗先天元年(712)生于巩县。远祖杜预是西晋名将,又是注释《春秋左氏传》的学者。祖父审言,是武则天时代的膳部员外郎,与沈佺期、宋之问齐名的诗人。父亲闲曾任兖州司马,终奉天(今陕西乾县)县令。杜甫对这个“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又有诗歌创作传统的家庭,是很引为骄傲的。母亲崔氏,在杜甫年幼时就故去。崔家也是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所谓“舅氏多人物”,“吾舅尽知名”,他一生中曾多次和亲疏不等的舅父、表弟相遇。

  杜甫自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到十四五岁,就“出游翰墨场”。杜甫少年时期有机会受到各种文化艺术的熏陶,这对他日后的诗歌创作有很大的影响。例如他五六岁时在河南郾城看过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后在洛阳尚善坊的岐王李范宅里,遵化里玄宗宠臣崔涤堂前,听过李龟年的歌声;在洛阳北邙山顶玄元皇帝庙里欣赏过画圣吴道子画的五圣尊容、千官行列,这在他以后的诗歌创作中都有所反映。当时社会名流崔尚、魏启心看到他习作的词赋,夸奖他有班固、扬雄之风。还有李邕、王翰这样的长辈也屈尊来访问他。看来他自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并不是吹牛。

  杜甫生当“开元全盛日”,当时农村经济繁荣,交通也很发达,所谓“九州道路无豹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许多积极追求功名的青壮年读书人中,盛行着全国漫游的风气。杜甫从二十岁左右到三十五以前,也曾经三次出游。第一次是南游吴越,江浙的山水人物,引发他无限想象。开元二十四年(736),他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失败了,于是他又带着蔑视考功郎的傲气,与苏源明等一起,到齐赵平原,作第二次漫游。大概这时他父亲正在兖州做司马,他在齐赵一带过了四五年“裘马轻狂”的“快意”生活,也留下了现存最早的几首诗:《登兖州城楼》,是省侍父亲于兖州时的作品;还有《画鹰》、《房兵曹胡马》两首,以青年人的热情歌颂了雄鹰和骏马;还有一首《望岳》,更是其中的杰作,结尾的两句是流传千古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流露了诗人少年时代不平凡的抱负。

  天宝三载,杜甫在东都遇到了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大诗人李白。同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同游梁(今开封)、宋(今商丘一带),会见了诗人高適。这是第三次漫游。他的《遣怀》诗说:“忆与高李辈,论交入滔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天宝四载,他在齐鲁又与李白相见,在饮酒赋诗之外,又讨论了炼丹求仙,而且共同访问了兖州城北的隐士范野人。两人还互赠了诗篇。杜赠李的诗说:“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李赠杜的诗说:“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两人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杜甫一生引为“快意”的读书游历时期,到三十四岁就结束了。

  困守长安的十年

  天宝五载(746),杜甫“西归到咸阳”了。这时长安浪漫游乐风气尚未过去,汉中王府、郑驸马宅等贵族达官第宅都向他开过门。但他来长安的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参加科举考试,谋取官职。这时当权的宰相,正是以妒贤忌能、阴险奸诈著名的李林甫。天宝六载,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就选。李林甫以为草野之士猥多,恐有俚言,污浊圣听。结果,这一年的科试中,布衣之士,无有第者,李林甫为了掩盖自己的恶劣行径,又表贺皇帝“野无遗贤”。在这种情况下,杜甫当然也无由仕进了。

  此后,杜甫生活日渐贫困。“卖药都市,寄食友朋”,也难免饥寒交迫。明知干谒可耻,也不得不向一些达官贵人投诗乞怜。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他一面陈述致君尧舜的抱负,同时也倾诉了干谒权贵的悲愤与辛酸:“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天宝十载(751),玄宗在正月内连续三天举行祭祀玄元皇帝、太庙、天地三个盛典,杜甫觉得这是展现他诗赋才华的机会,献了《三大礼赋》,得到玄宗的赏识,命宰相出题,在集贤院考试他的文章。哪知召试的结果,只是说他“名实相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只给了一个候选官吏的资格。到天宝十四载(755),才补了一个河西尉的小官,他不乐就职,又赐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十年困守长安的生活,虽然备受饥寒疾病之折磨,却使他认清了以皇帝为首的封建统治集团贵族的腐化面目,对广大的士卒人民的苦难,对国运的危机,也有了越来越深广的感受和认识,在揭露穷兵黩武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灾难的《兵车行》里,他愤怒地指责:“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在讽刺杨氏兄妹奢侈荒淫生活的《丽人行》里,他鲜明地点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最后,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长诗里,他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思想生活道路。“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是他一生的政治抱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是他一生忧乐爱憎的基本倾向。所以当他中夜离京城,凌晨过骊山,听见君臣们通宵达旦的歌舞的声音,便向那些享有“赐浴”、“与宴”特权的达官贵族们,指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向那些享受着轻歌曼舞、珍肴美味的“神仙”们,大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最后他自己的那个“十口隔风雪”的家庭也发生了“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悲剧。这时他还不知安禄山已经起兵范阳的消息,却给大唐皇朝的政局画出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从陷贼、脱险到为官、弃官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起兵范阳,十二月攻下东京洛阳,次年六月,攻下潼关,玄宗匆匆奔蜀,长安沦陷。这个时候,杜甫正带着妻子儿女从奉先北上三川,到了鄜州(今陕北富县),听到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及时安顿了家属,就“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被驱赶回长安。他目睹沦陷后的长安面目,写了一系列“诗史”名作。

  当杜甫从旁探知房琯所帅的官军在陈陶斜战败的消息,写了《悲陈陶》,记载了“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的景象。《月夜》一诗中,他留给我们千古难忘的诗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写出了千古以来战争中妻离子散的悲哀。他还写了人人都熟悉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从长安逃到凤翔,见到了唐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任命他为左拾遗。他这个入仕不满一年就逢战乱的小官,能够担任这个天子近臣的谏官,心里是非常激动的。“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他半生以来抱着“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愿,现在觉得自己致肃宗于尧舜的时机到来了。但是任拾遗不到一月,就遇到肃宗罢房琯宰相之职的大事,他上疏营救,说房琯“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肃宗因为听信贺兰进明的挑拨,以为房琯只忠于玄宗,不忠于自己,就把杜甫交三司推问,幸而新任宰相张镐、御史大夫韦陟出来说:“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才免予刑事处分,只下了一纸墨制,叫他回鄜州探家。这次回家,他写出了《北征》、《羌村三首》两篇杰作。

  《北征》是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相媲美的杰出长诗,全文七百字。杜甫从凤翔出发,在黄土高原上大概走了十天半月,开始是“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末了又是“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更使人惊讶的是写他到家与妻子儿女相见后那段最真实的素描,把一系列家庭生活的小镜头,插在万方多难的时代画卷里。《羌村三首》是与《北征》互相映照,互相补充的名作。其中写邻居父老持酒来慰问自己的动人场面:“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当杜甫在羌村短暂休息的时候,唐皇朝的官军和回纥的骑兵,在郭子仪率领下,于九月收复了长安,十月收复了洛阳。肃宗还长安,十一月杜甫也从鄜州带着家眷回长安,继续任左拾遗之职。

  本来杜甫在回鄜探亲时已敏感到肃宗对自己的疏远,但他未必觉察到已被投闲置散的房琯仍然是肃宗的眼中钉,更不会觉察到肃宗及其心腹李辅国等人正在罗织所谓“房党”,包括贾至、严武、刘秩、杜甫等。所以乾元元年春天,他还与王维、岑参一起写了《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的颂圣诗。不料当诗人们唱酬之声犹在耳边时,贾至就首先被贬出朝做汝州刺史去了。六月,肃宗就下诏贬房琯为鄜州刺史,刘秩为阆州刺史,严武为巴州刺史,杜甫也同时被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

  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个节度使率师北上,讨伐安庆绪,出师不久就取得渡黄河、围邺城的胜利。杜甫在这年冬天来到离前线不远的东都,一方面探视洛阳东偃师土娄庄的故居,一方面就近探问官军围攻的消息。第二年春天,他听说邺城不日可得,非常兴奋地写下了一首长诗《洗兵马》,开端写出大快人心的胜利形势,结尾又描绘“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鼓励前线战士迅速攻下邺城,退伍还乡,帮助妻子春耕播种。诗人在喜胜利、颂中兴、望太平的时候,又特别语重心长地加上“独任朔方无限功”的建议,针对肃宗命九节度出师之时没有立元帅,唯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的错误,有所规谏。此外,他还怀着重重的隐忧:“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表面是称颂肃宗对太上皇克尽孝道,实际上是针对李辅国、张良娣等人离间玄宗、肃宗父子的阴谋敲起警钟。

  然而,就在朝野上下都在等待着官军收复邺城,生擒安庆绪的时候,在乾元二年三月三日,唐朝的六十万官军就因为没有统帅,在邺城外围遭到了一次奇耻大辱的大溃败。郭子仪率朔方军退守河阳。

  杜甫也就在东京兵荒马乱中,经新安、石壕、潼关,回到华州。一路上目睹官吏们不顾百姓死活,处处强迫征兵拉伕,只听见妇孺老弱在倾诉、啼哭,同时他也看到不少人民积极支援官军。这一次途中见闻,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写成了六首“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组诗,后人简称为“三吏”、“三别”的不朽名作。这六首诗不仅写出人民为战争付出的代价,而且写出人民奋不顾身的自我牺牲的精神。

  回到华州,旱灾的威胁就开始了:“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惟蒿莱。”老百姓在天灾加战争负担双重压迫下毫无活路,杜甫这个小官也一筹莫展,这年七月,他只得弃官不做,带着家小远走秦州(今甘肃天水),另谋生路。他弃官的原因不止是逃荒。从九节度之师溃败以来,他早已看出肃宗小朝廷已经无法容纳正言谠论,纲纪已乱,“庸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

  杜甫到秦州曾打算在东柯谷、西枝村觅一块隐居之地,但是这个羌胡杂居,吐蕃势力又不断扩张的地方,他无法久住下去。不过在秦州居留的三个多月中,却在他诗卷中增加了不少边塞题材的新作。例如:“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民有万家。”(《秦州杂诗》)“一县蒲萄熟,秋山苜蓿多。”“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寓目》)到十月,他怀着“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的念头,又领着全家南下同谷(今甘肃成县)了。可是奔波了几十天,到同谷后,竟陷入饥寒交迫的绝境。这种种惨痛经历都写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里。在同谷住了一个多月,又在十二月一日起程赴成都。

  从秦州到同谷、又从同谷到成都这两段路程中,杜甫曾有计划地写了二十四首纪行诗,每段十二首,记述了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山川胜迹的真实面貌。前段十二首记述陇西到陇南山川中,《青阳峡》的高峰深谷最为突出。而后段十二首写跨越陇、秦、蜀三省的奇山大川,更胜前段。写同谷东南的《木皮岭》,他惊叹:“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到嘉陵江上的《水会渡》,则见:“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而汉中略阳县的《飞仙阁》,竟是:“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到川陕交界的《五盘》:“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入川以后,更见《剑门》:“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塘倚,刻画城阁状。一夫怒临夫,百万未可傍。”显出了无比雄奇的山势。

  回顾这一年,《发同谷》诗里有一句总结:“一岁四行役”,赵次公注说:“一岁之中,自东都而趋华,自华而居秦,而赴同谷,自同谷而赴剑南。为四度行役也。”可以说这是他艰苦奔波的一年,也是他思想变化最大的一年,更是诗歌创作空前丰收的一年。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在关辅饥荒,中原再乱的年代,成都以“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的繁华都市面目呈现在杜甫面前。他全家初到成都,是寄居在一座僧徒寥落的古寺里,靠着“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全家人的生活不仅可以暂时维持,而且从第二年就开始经营浣花溪西岸的草堂住宅了。《卜居》诗:“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蜒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沈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在战乱中奔波多年的杜甫,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了。他卜居初定,就一面忙着种树、种竹、种菜,一面还得为完成营建工程,到蜀州、新津、青城等外县去访问乞贷于亲友,他步行或乘舟来往,无意中就写成了不少怡情适意的小诗:“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可惜,好景不长,上元二年五月,他草堂边的一棵有两百年寿命的柟树被暴风连根拔起,更不幸的是同年八月,他新建的草堂又遭一场暴风,“卷我屋上三重茅”,使他全家“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他在不眠的长夜里,不禁从自家的苦难想到天下无数流离失所的人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同年十二月,老友严武由绵州刺史升任兼管东西两川的节度使。上元三年(762)春夏,杜甫和严武往来互相访问不止一二次,在唱和诗篇中,严武曾劝他出来做官,他则希望严武能理解自己疏懒的个性。同年四月,玄宗、肃宗父子两人相继去世,代宗即位,七月召严武入朝。杜甫亲自送严武到绵州奉济驿才分手,不料这时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就在成都发动了叛乱,严武被兵阻出不了剑门,杜甫也回不了成都,只得转到梓州,依靠李梓州、严二别驾等新朋友。八月,徐知道的叛乱被高適镇压下去,但动乱未止,杜甫只得把家属移到梓州来,并打算离东川,投三峡,赴西京。

  中原战局这时大有好转,代宗即位后命长子雍王李适为天下兵马元帅,仆固怀恩为副元帅,讨伐史朝义,大胜敌军。广德元年(763)正月,史朝义被迫自杀,河南河北各州全部收复。消息传到梓州,杜甫高兴得热泪横流,写了那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是他“平生第一快诗”,末两句尤其写出他当时归心似箭的激情。但是,当时他全家逃难在梓州,要回乡谈何容易,这一年在他诗集中只见他送朋友一个个“下峡”,“归京”,“入朝”;也仍然“自怜犹不归”。这一年高適任剑南节度使。吐蕃兵入大震关,代宗出奔河南陕州,高適率兵临吐蕃南境,欲牵制其主力,师出无功,致松、维等州相继陷没。朝廷不得已,只得重派严武入蜀。杜甫得知严武重来的消息,喜出望外,于是在广德二年(764)春天,又从阆州领着妻子赶回成都:“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三月回到成都,严武就启奏他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回到草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他本有一番修饰环境的打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远近的邻居朋友也想一一相会,但一入节度使署,就进入练兵备战的气氛中,“公来练武士,欲夺天边城”。七月,严武亲临前线写了《军城早秋》的诗,九月,杜甫写了和诗,赞美严武破吐蕃七万余众,拔当狗、盐川的胜利:“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他在幕府半年,“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生活拘束,与同僚之间亦难免有“分曹失异同”的不愉快纠纷,于是在永泰元年(765)正月三日辞幕府归浣花溪。四月严武病卒,杜甫在成都无所依靠。五月就携家沿岷江东下,有《去蜀》诗:“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杜甫随着东下的小船,五月到嘉州,六月到戎州、渝州,七月到忠州,秋天到云安。他的消渴病,又兼疟疠犯了,遂馆于严明府之水阁,过了一冬春。大历元年(766)移居夔州白帝城。同年秋,从成都调来夔州任都督的柏茂琳到任,对他“频分月俸”,又不时派园官给他送些瓜菜。大历二年三月,他在夔州瀼西买了四十亩果园,还带有“茅斋八九椽”,柏氏又委托他代管东屯稻田百亩,生活比过去富裕一些了。在不到两年时间中,他写下了四百多首诗,不仅数量上达到高潮,诗的内容形式也颇具特色。他回忆、反思了自己前半生生活经历和创作历程,写了《壮游》、《昔游》、《往在》、《遣怀》等自传性的长篇,历史的光明与黑暗与自己的爱憎倾向融合在一起,酝酿出无限的沉痛与辛酸。他仍然是“穷年忧黎元”的诗人,但他晚年的诗除描述“千家野哭”、“万国征戍”而外更特别关心人才,特别是能拨乱反正、真正忧国爱民的人才,他说:“天地则创痍,朝廷当正臣。异才复间出,周道日维新。”读了元结《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以后无比激动:“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稍安可待矣。”赞美做梁州刺史的李勉:“■公制方隅,迥出诸侯先。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肃然。”再读他的《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八哀诗》、《寄韩谏议注》等诗,可以看出他的人才观,眼光独到,胸怀博大,他对同时代人的评论与新旧唐书史臣的见解大有出入。他还写了不少夔府景物、气候、风土、民生疾苦的诗篇。三峡景物正如他的两句诗:“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不仅一年四季的多变,就是雨、雪、雷、火、月,甚至八月十五、十六、十七三夜的月他都有不同的观察和感受。人民生活方面,不仅注意“打鼓发船”、“负盐出井”的劳动男女,他甚至关心到儿童教育:“小儿学问止论语。”柏茂林派来供他驱使的“獠奴”为他“伐木”,“修水筒”,“修果树枝蔓”的种种劳动过程,他也用亲切感激的心情作了记录。对诗歌艺术,更用尽苦心。“陶冶性灵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为了探求七律这种形式的艺术表现力,他努力尝试了“拗格”这种既有较大难度,又有新的韵律的诗体十几首,有的又自注:“强戏为吴体”。他又有目的地写了三组组诗,扩大七律的题材领域。《咏怀古迹五首》融咏怀与咏史怀古为一体,七律中前所未有。《诸将五首》,环顾了西部、北部、中原、岭南、西南五个地区的国防形势,虽笔有褒贬,但深重的忧患意识仍是全组诗的基调。这是诗史,更是现实性很强的政论。至于传诵更广的《秋兴八首》,虽然可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两句概括他怀念旧国旧都的一般主题,但他思念的内容之深广繁复,举凡人事之兴衰,景物之变换,都让人觉得难以数言说尽。

  “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大历三年(768)正月,当“雪篱梅可折,风榭柳微舒”的早春季节,杜甫把去年所买的果园草屋一并赠给吴南卿,就全家登舟出峡了。下水船走得很快,“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融入山水的神话和历史,像一系列朦胧的意象,匆匆地在眼前消失了,新建为南都的江陵府就到了。江陵本来有郑审、李之芳和他比较亲近,郑任江陵少尹,李原任太子宾客,现任尚书,在夔州时就有诗歌互赠,杜集中那首最长的千字排律就是寄给郑、李俩人的。但是到江陵后,只见他们和杜甫多次雅集,饮酒赋诗,但他的家眷却过着“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的生活,后来,李之芳又病故,四川又发生兵乱,渐渐波及川东,江陵也非久居之地,“社稷缠妖氛,干戈送老儒”,只得南下公安,也只暂住了两个月,年底又漂泊到岳阳,写下了他的名作《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这年冬天,岳阳下了一场大雪,他又写了长诗《岁晏行》,写出“潇湘洞庭白雪中”,那些为“割慈忍受还租庸”而卖儿卖女的哭声,还有那些被私铸的铅锡假钱所欺骗的百姓的怒声和骂声。大历四年春天他又解缆南征,三月到潭州(长沙),虽然是一个“右臂偏枯两耳聋”的老翁,还能满怀高兴地游岳麓山道林二寺,接着他又南下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韦是他少年时在山西郇瑕认识的朋友,不料到衡州后,韦又调任潭州刺史,与他途中错过。不久,又传来韦之晋死于潭州的消息,他非常悲痛,又折回潭州。

  大历五年(770)春天,也是杜甫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在潭州写了好几首抒情诗:他追酬十年前高適赠给他的那首诗,情辞反复,哀悼高適,也是哀悼自己。他又与飞来舟中的燕子对话,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最为人们赞美的是《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时间跨度很大的小诗,饱含着无限今昔盛衰之感。

  这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杀死湖南观察使崔瓘,占据潭州作乱,杜甫全家又逃到衡州。这是他平生最后一次逃难,他的《入衡州》、《逃难》、《白马》、《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等诗中叙述了动乱的发生,与全家奔波逃难,以及衡州刺史阳济联合各郡讨伐臧玠的过程。

  随后,杜甫又带着全家溯湘江而上,想去郴州投靠舅父崔伟,船至耒阳方田驿,江水大涨,无法前进,在此挨了五天的饿。耒阳县令听到消息,派人给他们送来牛肉白酒,算是没有饿死。杜甫写了《聂耒阳以仆阻水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来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对县令又是歌颂又是感谢。船既无法南行,只得返程北上潭州,等到秋天,先后写了《回棹》、《登舟将适汉阳》、《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诸诗都表明了他的小船离潭州后将北上襄阳、秦中。此后,直到冬天,老杜又写了《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是他卧病舟中,苦力挣扎,写成的一首绝笔之作。诗的发端以轩辕、虞舜将休止制律弹琴,比喻自己将停止写诗;诗的末尾以葛洪尸解、许靖难任,比喻自己将死于道路,无力远行;这些都是将死的哀音。“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说明诗人在舟中最后看到的正是岳阳洞庭湖边冬雨中的景物。“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更清楚地说明这首诗写于大历五年的冬天。“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说明诗人此时还在关心着战乱中的祖国和人民。此诗写成后不久,他就死在这条船上了。家属把他殡葬在岳阳。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才把他的灵柩归葬河南偃师。并请诗人元稹作了墓志铭。元稹在墓志中高度评价了杜甫在诗史上的地位:“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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