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诗曰:清商萧飒汉江秋,红紫枝头色正柔。

  坠叶逐流随月渡,残芳带雨倩风揉。

  莺簧漫拟鸟鹏调,蝶拍空传鸾凤俦。

  不是须眉异巾帼,伦常堕地仗谁收?

  话说隋末时,卢溪州辰溪县毗离村里有一秀士,姓瞿名天民,字子良,生得长须秀目,白脸丰颐,举止从容,天然风度。

  幼丧父,家业甚窘,娶妻郁氏,苦守清贫,朝耕暮读,以养其母元氏,年过三十,未有子嗣,忽一日,进城访友,谈及艰难一事。这友人姓刘名浣,与瞿天民幼同笔砚,最相契爱。当下留住吃了午饭,二人筹划资身之策,商议了半晌,无计可施。

  瞿天民正欲作别起身,忽听门外有人声唤,刘浣道:“仁兄且慢坐,待弟看是甚人,然后送兄。”瞿天民依允,坐于轩内,在窗眼里张时,只见刘浣揭起竹帘,迎进一个人入来。那人头戴尺余高一顶尖角扁巾,身穿一领淡青粗布道袍,足穿高跟深面蒲履,与刘浣礼罢,移过杌子并坐了,附耳低言。说了一会,袖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刘浣。刘浣含笑接了,看罢,起身进轩内来秤银子。瞿天民问是何故,刘浣摇手道:“少刻便知。”

  一径出客座里,将银子送与那人。那人接了,千恩万谢,临出门时回头叮嘱道:“老哥千万话勿得个,千万话勿得个!”刘浣点头应允,那人欢喜作别而去。刘浣拍手笑将入来,瞿天民迎道:“那人却是兀谁,贤弟这等好笑?”刘浣道:“仁兄不知,这人姓边名荐,插号叫做笾箕。原籍海州人氏,腹内颇通文墨,在外设帐十余年了,只为着一桩毛病,往往馆事不终。今日此兄却又做出这睧儿来了。”瞿天民问:“那人有甚么毛病?”刘浣道:“这笾箕倒是个有趣的朋友,酒量好,棋画也好,说科打诨更好,钱财也不甚计较。奈何酷好的是这一着,每每为此事打脱了主顾。目今在敝邻耿寡妇家处馆。这耿氏家道富足,且是贤德,丈夫耿鼎早亡,只生一子,将及十岁,馆谷有二十余金,款待甚是殷懃,朝暮酒肴茶饭的齐整,自不必说。这小边看上了他家一个小厮,叫名锦簇,在馆中做伴读的。两个正在花园里行事,被他父亲撞见了,当面抢白了一顿,不容进馆。他如今在这里安身不稳,就欲起程回去,因无盘缠,将这张关约押弟五钱银子,岂不是一场好笑?”

  瞿天民道:“那厮既是无耻,贤弟不该将银子借他。况这纸关券,乃无用之物,要他何干?”刘浣道:“这银子专为仁兄而发。不然,怎生轻自与他,这柬帖儿更是有用处。”瞿天民不解其意,细问其故,刘浣道:“仁兄诉说寥落无措,小弟踌躇难决。适间小边失馆,其中似有一个好机会,故此不惜小费,收了关约,为兄一图,不识可乎?”瞿天民道:“深感贤弟盛雅,此馆得成,老母甘旨有望,煞强似耕种的清苦。只是一件,彼已长往,留此废约为质,惟恐无成,徒为画饼。”刘浣道:“边兄一时露丑,惶愧无地,故着忙要去。若迟延数日,则愧心渐解,必夤缘求恳,捱身入户矣。故小弟收约赉银,使彼死心塌地而去,为兄图馆,一也;耿寡妇之父濮员外与弟有一脉之亲,今日弟即亲去力荐,或者有几分成就之意,明日便见消息了。”瞿天民欢喜作谢,辞别而回。

  当下刘浣径往濮家来,恰值员外在侧厅内与一少年围棋。

  两下相见,礼毕,员外道:“久不相会,今日何事下顾?”

  刘浣道:“有一言求教,特此奉谒。”员外笑道:“足下请坐,待老朽完此残局请教何如?”刘浣道:“绝妙,晚辈正欲一观。”

  那少年道:“老伯已拜下风,不必终局。”员外道:“局上未分胜负,小子何得狂言!”两下互相笑谑。刘浣候二人棋毕,即将荐馆与瞿天民之意细细说知。员外道:“舍甥小馆已有一位姓边的朋友在彼,难以斡旋。”刘浣又将小边逐出情由说了,员外笑道:“斯文中做此道儿的极多,何足为异。边先生既已辞馆,老朽就与小女说,择日奉请令友便是。但不知瞿君举止抱负何如,不要蹈老边的旧辙才好。”刘浣道:“敝友才识不凡,立身诚实,断不似旧师的景态。”那少年道:“凡人家请师长,必须有才、有法、有守的方好。”濮员外道:“请问兄长,何为才、法、守也?”少年道:“凡为师长的,饱学不腐谓之真才,善教不套谓之得法,诚实不伪谓之有守。师长具此三德,子弟们方有教益。”刘浣道:“敝友瞿君,三德未必俱备,然真诚质朴,教法亦精,断不误却令甥功课。”濮员外道:“尊驾之友,决非妄诞者,老朽力言,管取馆事立就。”刘浣欢喜自回。次日,濮员外亲到耿家,见了女儿,备言刘浣荐馆之事,又说瞿先生恬静饱学,教法最精,兼且近便,不可错过。濮氏从了父亲之言,即写下关约,着苍头送到刘家。刘浣自令人通知瞿天民,不必细说。此时正值四月初旬,这耿寡妇是个节俭的女人,预先送了两个请帖,趁着立夏节日,顺便排下筵席,邀瞿先生进馆,濮员外、刘浣宾主三人,盘桓了一日。次日,依然令小厮锦簇伏侍小主耿宪读书。

  光阴荏苒,不觉又早月余。濮氏见儿子功课不缺,举止端详,与前大不相同,心下十分喜悦。家下人又言瞿先生温柔雅量,待人以礼,更兼善教不倦,甚堪敬重,故此濮氏管待倍加丰厚。忽一日晚上,濮氏吃罢晚膳,正欲脱衣寻睡,猛听得牀头戛戛之声,急执灯看时,却是一对蚕蛾,两尾相接,在那里交媾,四翅扇扑,故此声响。濮氏疑道:“此物从何而来?”

  掀起枕席瞧看,见一个破损空纸包儿。问儿子时,答道:“早上在花园内扑得的,故包了放于枕下作耍。”濮氏哏了一声,将蚕蛾掷于牀下,息灯睡了。闭眼一会,转辗思量,睡不安枕,翻来覆去,心绪如麻,长吁数声,披衣而起。此时天色曛热,纱窗半启,只见一轮月色,透入罗帏。濮氏轻身下牀,移步窗前,凭槛玩月,不觉欲火如焚,按捺不下,倚着围屏,立了一回,奈何情兴勃然,势不可遏。一霎时面赤舌干,腰酸足软,反觉立脚不住,急纵身环柱而走,如磨盘一般。团团旋绕有百十个转身,愈加遍身焦热,心痒难禁,口咬衫襟,凝眸伫想,恨不得天上坠下一个男子来耍乐一番。又想着家下有几个小厮,年俱长成,已知人事,寻觅一个消遣也好,只是坏了主仆之体,倘若事露,丑脸何以见人?呆思一会,猛然想起瞿师长青年美貌,笃实温雅,若谐片刻之欢,不枉人生一世,纵然做出事来,死而无怨。正是色胆如天大,只因睹物生情,拴不住心猿意马。

  当下侧耳听时,谯楼已打二鼓,回头看宪儿和侍女们皆已熟睡,忙移莲步,悄悄地开了房门,轻身下楼,踅出银房,黑暗里被胡牀绊了一跌,急跃起转过轩子,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出茶厅,早见是书房了。濮氏四顾寂然,伸出纤纤玉手,向前敲门。却说瞿天民正在睡梦中,被剥啄之声惊醒,心下疑道:“更阑人静,何人至此?”急抬头问道:“是谁?”门外应道:“是我。”

  却是一个妇人声音。再问时,依旧应声:“是我。”瞿天民惊诧道:“这声音分明是耿徒之母,夤夜至此,必有缘故。”原来濮氏与瞿生虽未觌面相见,然常出入中堂,呼奴唤婢,这声音却是厮熟的。当下瞿天民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夜深时分,嫠妇独自叩门,必有私意存焉。不开门,虑生嗔怪,坐馆不稳;若启门,倘以淫污之事相加,如何摆脱?”

  正暗想间,敲门之声愈急,外厢轻轻道:“瞿相公作速开门,奴有一至紧事相恳,伏乞见纳。”瞿天民听了濮氏娇娇滴滴的声音,不觉心动,暗算计道:“这是他来就我,非是我去求他,无伤天理,何害之有?不惟他妙年丽色,抑且财谷丰饶,私情一遂,余事可图。”

  即起身离牀,正待启门,忽抬头见天光明亮,又猛省道:“阿呀,头顶是甚么东西!咦,只因一念之差,险些儿堕了火坑矣!堂堂六尺之躯,顶天立地一个汉子,行此苟合之事,岂不自耻?此身一玷,百行俱亏,快不宜如此!”一霎时,念头端正,邪欲尽消,侧身而睡。又听得门外唧唧哝哝,推敲不已。瞿天民心生一计,哼哼地假作鼾声,睡着不理。濮氏低声叫唤,无人偢倸,又延捱了一会,不见动静,跌脚懊恨而回,径进房内,恰好宪儿醒来声唤,濮氏抚息他依然睡了。此时更觉欲动难禁,频咽津唾,两颊赤热,小腹内那一股邪火直冲出泥丸宫来,足有千余丈高,怎么遏得他下?自古道:妇人欲动而难静。耿寡妇被这魔头磨弄了半夜,无门发泄,恨的他咬定牙根,双手搂抱一条黑漆厅柱,两足交叉,直至小腹中卷了一回,豁刺地一声响,一块对象从牝门里脱将下来,就觉四肢风瘫,一身无主,忽然晕倒牀边,半晌方苏。又不敢惊动侍儿,只得勉强撑起,把一牀单布被将那脱下的物件取起包裹了,藏于僻处,又取草纸试抹了楼板,撇在净桶里,才摸到牀上,和衣眠倒,不觉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醒来,觉得身子困倦,不能起牀,一连将息了数日,渐得平复。心下感激瞿先生好处,不然已为失节之人了;还喜得隔门厮唤,未审何人,事在狐疑,幸不露丑,暗中自恨自悔。忽一日早上,见房内无人,将门闭上,取出那脱下的对象来看,原来是一团血块。濮氏看了又看,心下暗忖道:“这一团血肉是妇人家色欲之根,若不天幸坠将下来,这祸孽何时断绝?”嗟叹了一会,将此物依旧包藏过了。

  自此以后,濮氏竟绝了经水,毫无情欲之念。后人看此,有偈为证:空彼欲想,斩去骚根。

  阿弥陀佛,救苦天尊。

  再说瞿天民自那夜闭户不纳,坐到天晓,自想道:“惭愧呀,也做了一个鲁男子。但是妇人家水性,见我拒而不理,必生嗔怒,不知这馆事如何?大抵事有定数,只索由他!”当下自猜自疑,又早过了数日,依然仆役们伏侍殷懃,茶饭上更加醲酽,心下放宽了。不觉又是季夏,因见天气炎热,暂且歇馆回家,并不将这事对母亲、妻子说知。在家过了月余,天色渐凉,仍然赴馆,一来师徒相得,二来情义优渥。在耿家处馆三年,这耿宪经史渐通,十分文雅,当年初冬,与一宦家结成亲事。不期岳翁写一帖子,差家僮接女婿明春到衙里读书。濮氏难于推辞,暂且应允。至散馆前一日,接父亲濮员外商议道:“如今新亲家请你外孙明年往他家下攻书,这事万分难却。但这瞿师长教宪儿何等用功!况且为人谦厚,在此三年,并无一言半语,怎好辞却?事在两难,如何区处?”这员外手拄拐杖,侧着头,不知答应甚话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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