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回 婆心劝化顽妇 一口吸尽海洋

上回中,说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着一腔悲愤,肩荷半座海洋,满拟趋上城隍山顶,趁高屋建瓴之势,与世界一切同尽。

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恸之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位太太,甚事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起来,敢则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髻女孩,笑嘻嘻立在一块山子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春瑛本来没有心思去和他纠缠,只因瞧那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觉得非常可爱,已有些舍不得不答他之意,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时节,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老之人,必设法尽力赈济他们。今见此孩体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而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性习一样,如此一想,他那垂危的心花,忽然之间,似受露浆滋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于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他,总之他已没有拒绝那女孩问答的勇气,是一定的了。

当下他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点点头儿,对他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得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举年轻时节所谓欢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真有教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等日子,容易捱得去么?这样的人生,还能做下去么?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哪,仁慈的小妹妹哪,这等说话,说在你现在的耳朵中,怎么灌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罢,当我像小姑娘这样年纪的时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这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能相信他咧。小姑娘你虽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认为不能答复你的说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为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怕你未必能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小姑娘胡诌这一阵子。小姑娘请你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罢。”

那姑娘见他说了这话,就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桶子,说道:“妈妈别走,你便不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的走到那儿去呀,天色还早,再坐一下子不好么?”春瑛被他拉住了桶子,一时走不脱身,又听他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是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丁的又记起自己的几个孩子起来,不因不由的立住脚,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的看着那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那姑娘忙替他除下水桶,将来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之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的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来了。

那姑娘劝了一阵,见他哭个不休,也便呆呆的坐着等他。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着他,因便弹去泪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世界上,久已只剩了单独一身,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儿给我,所以我这一生,简直可以说无论如何,没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谈不到了,承你的情,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有一位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点烈性,没有挽回之地。觉得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的心身就不得安闲。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其实……小姑娘你是有心人,我想你要是真有大福命的……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高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显出你一种深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断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有甚天大的忧愁怨愤孤苦辛酸,以及为什么来至此地,到这山上,做点什么事情和所谓的事情,结果怎样,我的本身结局如何,这些都是你不必打听而且能详知的,因为小姑娘但从表面看我是这样一个老婆子,是个毫无能为毫无价值的老婆子,其实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实在不能详说,总言一句,我可以说:我这老太婆,却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经历的惨事,决非寻常老婆子所能受,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异于寻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这老婆子,厉害不厉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儿,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轰动世界人民,至于永久弗衰者,凭点什么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那有如许大力量大作用。说句简单话,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经受相当惨劫所造成的一种结局罢了。小姑娘只凭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间故事的一句话,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惨的分量,也有那么重大。你别说一个女子罢咧,死死活活,值得甚大事,怎么就说得那么厉害,那么,小姑娘啊,今儿班荆闲话,又无纸笔记载,作不得什么凭据,横竖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这么说话,是真是假,值得那么夸张与否,尽可由你自己评量。今儿却用不着我设誓赌咒,作那无谓的凭证了。但如今我还有句要紧话,须得声明在先,我所谓可供民间永久弗衰的传说者,可不是我自吹自夸,什么有功乡梓,有利苍生的好事情。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咧……”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所说,我全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的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今闻许多高论,又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虽是个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惟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一些也不明白了。”

春瑛听他口齿清爽,语言伶俐,心中大为惊异,不觉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叹息了声,说道:“说过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问,便成为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这事情,正因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惟其如此,所以成为情理难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见,事事论情,处处说理,世界上先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人,既有了我之后,就不该使我受那身分行事太不相侔的果报了。小姑娘极承你好心劝我,我们今生相逢萍水,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即使够得上做好友,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但我还有句话,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先对你说,十年来我的身心不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今见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因为匆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的慈爱和祥的劝告殷勤,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我今决不敢说天上地下,全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于还是我一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了许多。小姑娘,这也是你于短时间内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爽适了许多矣,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部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以后,我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不但现出一种踌躇宛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说话,我是断不敢当,但想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良害人之事。妈妈个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的良心,试将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和你这一部分良心作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何所保者小,而所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也。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年纪,怎有那样知识,那般口才。了了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得无言可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怨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枉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他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的坐了许久。春瑛忽然立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罢,天色不早,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有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爹妈悬望。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交情。”说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一副面孔惨白的颜色,向着女孩子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说什么了,回转身,急忙忙就走。女孩子见她走了,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水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候。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因为我一见妈妈的神色态度,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个人,愿意和你一辈子不相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和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么?”春瑛听了这几句忱恳的话,觉得再没法子不答应他了,但自顾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呢。

正在思索,女孩又道:“妈妈要是没有东西可以送我,那么请赐我喝几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装了妈妈赐我的水,将来每次饮食,永远都会惦记今天山中这一会,又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如何。”春瑛听了不觉展眉一笑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吸水。”于是重复坐下,开了桶盖,交与女孩子。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春瑛忙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么,那是海水呀。虽然带些盐味,倒是很新鲜的。”女孩子摇头笑道:“不是这么说法,我见妈妈坐起行动,不舍这水桶子,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经不得我这几口,喝完了你的水,怎么样呢?”春瑛听说,禁不住大笑起来说:“小姑娘,你别轻视这点点水,若光是供人吸饮啊,只怕至少也供得……”说了这半句,忽然懊悔出口太快,这等事情,何必告诉人家。因即缩住口,改换了语气,说道:“小姑娘,请放胆的喝,不要替我可惜这点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愿意做东道主的。”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说,妈妈却不要口中说得慷慨,回来懊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吐出来的脏水,只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春瑛见他这般歪缠,真是又笑又爱,他又有些性急,便说:“不要顽皮,快快请喝,我是决不懊悔,也决决不要你吐还的。”

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水桶,向着自己的小口便倒。但听啯啯的咽了几下,举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说道:“真个妈妈太欺人,原只一点点水,怎说得那么多海水。”一句未完,已把春瑛惊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未知女孩何人,因何有此大腹,装得半海之水,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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