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铁拐先生见小官动问姓氏,因亦不再隐讳,直趋杨母柩边,大呼:“杨仁孩子,怎不认我师尊么?”杨仁正哭得发昏,一听此言,倒吓得眼泪鼻涕一齐滚下肚子,睁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那李玄。连周小官也十分诧异,走上几步,问道:“怎么说?老兄是我这杨敝友的师父么?敝友自幼出家从的一位先生姓李,单名一个玄字,却不曾有第二位先生。请教老兄,何以又说是杨敝友的师尊呢?”杨仁停悲含泪,也向李玄点点头,说道:“真个小弟生平就只一位李师父,委实不知与老兄有甚师弟之谊,此中必有原因,敢乞赐教。”铁拐先生见说,不觉又笑又叹,因喝道:“我便是你的师父李玄,你说不认识我,这也不怪,本来谁教你把我的身体先期焚化了去,弄得游魂失依,歧路彷徨。要不是我有些道行,连这一副怪丑的身躯还借用不得咧!”
杨仁一听此言,显然真是李玄声气,况且说的情形又十分确切,才信真是师尊到了,慌忙一骨碌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一般,满口子自称该死,乞师尊治罪。周小官也跟着跪下。铁拐先生忙伸两手将二人扶起来,说道:“方才已经说过,你这过失由于孝亲而起,未尝不可原谅;何况此中也还有些定数,就不是你先期焚化,我这顽壳也是保不住的。这个道理容我慢慢说给你听。至于你为了守我身体误了送死大事,这又是我害你的了。”杨仁听了,心中万分不安。铁拐先生又道:“你母寿数本来只这一点,从前你跟我出家之时,我不是也有过一番开导之语,隐隐约约的你大概还记得起来,如今我怜你纯孝之心,又兼为我之事使你不得送终,我又非常抱歉。我今可以用些法力使你母亲起死还生,再活十二年,然后归天。但在这十二年中,你要多做好事,广立阴功,方不致折你自身的福命,我也不致有违天行事的处分。你看如何?”杨仁听说母亲可以回生,早已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疾忙爬下地去,朝铁拐先生叩了无数响头,险些把额角都磕破了,口中只叫:“师尊如此开恩,弟子粉身碎骨,也要广行善事,以报天高地厚之恩。”
铁拐先生也不用什么药,也不念什么咒,走向前朝尸身吹了口气,喝一声:“起来罢!”说也奇怪,那尸身忽然坐了起来,口中叫一声:“闷死我也!”杨仁喜欢得上前抱住,才咽下去的眼泪鼻涕又都笑了出来。杨母睁眼一瞧,见儿子和一个黑丐立在身边,不觉又惊又苦,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儿,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记得我已到了阴间,忽然一阵清风将我吹了回来,难道是你救我的么?”杨仁忙道:“母亲,我师父在此,是他老人家用的仙法救母亲回生的。”杨母听说,亟要下柩叩拜。杨仁忙道:“母亲才还生,辛苦不得。容儿子代谢罢。”谁知杨母此时精神百倍,比没病时更来得健壮,也不用杨仁搀扶,自己跨下柩来,母子二人齐向铁拐先生拜倒。先生大笑道:“贤母子不要如此,我出家人救人济世都是分内之事,不当多受人家叩谢。”因命杨仁:“快扶令堂进去休养休养。我既干了这逆天之事,全仗你自己多做好事。十二年中你且不必回山,凭仗你的本领常去外面走走,等十二年后我自来引度你也。”说罢化阵清风升入半天。下面杨家母子和周小官自有一场拜送,不用细表。
铁拐先生回到八景宫,众仙看他变化得恁副怪相,一个个忍俊不禁。大家和他取笑了一回,弄得铁拐先生越发不好意思。须臾老君升座,铁拐先生稽首殿下。老君笑道:“似这副形景才好。凡人秽在心,汝独丑在貌。将来周游四方部洲、三界五岳,平常人就很难识得你这丑形怪状的大罗金仙。你就可借此考察人家向道的诚伪虚实,岂不大妙。”铁拐先生听了,心中大乐,稽首禀称:“弟子原也这么想,又承文始师兄赐弟子拐杖,弟子将他变为铁色,就取个别署叫铁拐李,不晓得可用不可用?”老君点头道:“很好,很好。那铁拐头上还可挂个葫芦。”回头命童子去后面摘个葫芦儿来。童子遵命去了一回儿,取来一个大葫芦儿。老君接在手中,赐与铁拐。铁拐先生敬谨捧住,请教祖师这葫芦妙处何在。老君道:“葫芦是从树上采下,原非什么罕物,但经我一番炼制,已把他的质地变个样子。平常的葫芦里边有的是子和实,这葫芦却装满了仙家的至宝,你要降妖除怪,这东西能生炎火、发大水,火烈时可以比一座火焰山,水大时可抵全个的东洋大海。除了上界天仙,谁能挡得住他。你要用在救苦济人,只把盖子揭去,要药有药,要钱有钱。有时错过宿头,还能藏得许多人作个临时的客店。”老君说到这里。众仙不觉失笑起来。老君笑道:“你等打量这葫芦容不得一个人吗?这真可谓坐井观天了。”
因命李玄把葫芦放下,口子朝外,着他闭上两眼向口子大步走去,走过三步方许开眼。铁拐先生遵旨,把两只眼睛闭得牢牢的。放开大步走了三步,方才张眼一看,原来身子早在葫芦之内,外面许多道友和祖师一个也不见了。再走几步,里面越发开朗,仔细看去,却是一所圆形的大房子,房屋里面有台子床铺、陈设器皿,一应俱全。再进一层,又是一所更大的圆屋,凡是人生应用之物,穿的吃的看的玩的几乎没有一件不备。更妙的是铁拐先生才想到这广大的几层房子还该有几个工人洒扫收拾,兼司厨灶烹洗之事,岂不更像一家住宅了么?一念甫起,眼前便有许多青衣打扮的人垂手侍之,另有两个绝美的婢子,一人捧茶,一人持巾,姗姗而前,含笑叫声主人用茶。铁拐先生不期哈哈大笑起来,自思我这位祖师恁地会耍,可惜我一修道之人哪里用得着如此舒适。瓮牖绳床,荜门圭窦,足可安身适体。现在成个黑叫化子,用不着么衣服。至于吃之一字,更属修道人可有可无,却不白白辜负我祖师一片深恩。正想到这里,那所高堂大厦和许多珍贵器皿、男女用人都不知去向。那两层的圆屋剥落残损,破旧不堪,至于室中器具,更是非常简单,非常粗恶。和方才所见贫富情况,恰恰处在相反地位。铁拐先生点头暗叹道:“出家人倒要如此,此心才得安闲。祖师真是一位仙祖,毕竟知道我的志趣。”又想道:“方才几位师弟兄听了祖师法旨,似大家都在怀疑,极该将他们邀了进来大家玩赏一天,一则可以增长大家的见识,二则会同群仙在此开个葫芦盛会岂不妙哉。”他一面想一面仍向后面走去。更进一层,那房子比前二进尤大,最后是一道大圆墙壁隔住。大概是葫芦的终点和外面分疆划界的所在了。因他志甘淡泊,室中布置也是非常简陋质朴。
铁拐看了一回,仍循原道退至中屋,不道那间大院子内已挤满了许多师兄弟,一见铁拐,群起道贺。众仙自言:“亲见你进了葫芦口就不见了,正在议论,祖师忽言,你铁拐师弟正在里面惦记你们,可以大家进去瞧瞧,看他有什么好东西款客,因此我们也陆续进来。正在找你这位主人翁时,不道你又从后面出来。怪不得祖师说我辈坐井观天,原来这小葫芦真藏得几千人呢。”铁拐见过众仙,更喜这时的屋内又恢复了先时富丽精美的旧观。铁拐先生忙着招呼诸仙坐地,即有青衣童婢川流不息地送茶送点,十分殷勤,妙在不用铁拐先生吩咐,只消念头一转,立刻就做得妥妥当当的,世上用人哪有这般聪明。诸仙十分欣羡,都向铁拐道贺他得此至宝。这时文始先生也在坐中笑说:“我等随祖师这么久了,倒不曾知道老人家会弄这等玩意儿。师弟才来不久,有此异数,可见祖师特别垂青。没有前缘,哪能如此。”铁拐先生笑谢道:“虽是祖师厚恩,也亏师兄提拔教诲,和诸兄汲引扶植之功。我李玄只有心香一瓣,谨祝诸兄福寿绵长而已。”众仙都笑道:“此真前缘有定,我辈何功之有。倒是初次登堂观光你这葫芦仙府,竟不曾带得些贺礼来,心中怪抱歉的。”铁拐先生笑谢说:“断不敢当。将来觅得修真之地,如有所需,定向诸兄乞讨,现在却先寄在诸兄那里罢。”说罢大家一笑。文始先生说要参观全部葫芦仙府,铁拐先生引着他们又至后面一走,后面却无门可通,仍绕从前面口小处一齐出来,回头瞧那葫芦,可不仍是数寸长、寸许圆的一件阿物哩。于是众仙跟着铁拐先生大伙儿欢喜赞叹颂谢不绝。
老君笑道:“这个玩意儿算不得什么大道。尔等大惊奇了,可算小见之至。”众仙默然内怍。老君命铁拐先生当时把葫芦系在杖头。文始真人忙道:“这个容弟子再来送师弟一根绦子。”老君笑而颔首。文始真人卸了仙冠,拔下一根寸许长头发,伸手一拉,长可及丈,一释手儿,又缩成原形,替铁拐把葫芦系在杖端,发光闪烁,宛如金质,而软如棉、细如丝、韧如牛筋,拔扯不断。铁拐先生忙又拜谢过了。老君吩咐道:“上次我曾吩咐你要下海走遭,到了紧要关头,连我和你各师兄许都要去走一趟来。这事虽不甚大,却有魔教教主想要乘机和吾教为难,因此不得不慎。若说此事起原,乃是元始天尊的徒弟文美真人始终都有关系。你今回去,可便在泰山你徒弟所居洞府等候。大约一二天内自有人前来请你,这人便是文美徒弟,内中情形他能告诉你的。”铁拐先生一一应诺。老君又道:“其实这件事情倒是你新近点度出世何兰仙的责任。因主事和他有些前缘,照例该他去主持才是。为他尚在虚修,不能以此等杂务分他的心,这件事便弄到你身上来。算你代兰仙立了这件功德就是了。”铁拐先生忙道:“何姑娘的事情弟子理应代劳,就有微劳也归于他,弟子决不敢妄贪他人之功以为己力。乞祖师垂察。”老君含笑点点头,说道:“出家人但求有益于人,不必成功自我,更不定执人我之见、有彼此之分。争功与谦退,皆非也。况今主事之人不久亦应成道,久后和你总属同事同门,互相辅助,理所当然,本来也不必强分彼此也。”
铁拐稽首领旨,回至泰山玉崖洞内,当以法牒召飞飞、颠颠前来听候调遣。未及日暮,二人同到,参谒先生。铁拐把别后各事告诉他们,二人都欢喜赞颂。铁拐又说玉儿逃走下山之事,二人都忿然道:“请师尊指明地方,弟子等前去捉来治罪。”铁拐先生笑了笑,说道:“此物野心不驯,原不能点度成会,那是我热心太过的毛病。既已走了,我料他暂时不敢为害民间,却等将来有了罪状,再去办他不迟。”二人应诺。铁拐因言:“明日必有人来请我下山,去海中办一大事,尔等可守候门外,迎接他进来。”二人依言,次日都在洞门外远远了望。到了午时刚过,忽听空中“豁然”一声,宛如大鸟经过。二人吃了一惊,抬头一望,早见一女冠自空下堕,立在面前。二人情知是来接师尊来的,因忙举手为礼,问道:“仙姑可是海中来的?请求法号,容得通禀。”女冠喜道:“尊师真乃有道真仙,原来早知我要前来恭请的。贫尼法名通慧,乃尊师师兄文美真人之徒,与两位道友都算同门。而尊师和敝师文美真人一出老君祖师门下,一出元始天尊门下,也算同学。大家都是一家人咧。”飞飞忙含笑招呼,颠颠忙入内禀报。
铁拐先生因初次得道,全赖诸同门提携之德,他又生性谦和,向来不肯过分自尊;特偕飞飞亲自接了出来。通慧一见铁拐,知道便是本师所说的跛仙,慌忙趋前伏拜于地,口称:“师叔在上,弟子通慧拜见。”铁拐还了半个礼,笑吟吟请他入内,施礼坐定。通慧先把罗圆夫人修道成功奉师命启过道场,特请师叔屈驾主持坛务说了。铁拐自然应诺,顺便请通慧将罗圆前事略说一番,通慧一一告知。铁拐先生才明白了前因后果,并知祖师言将来同门同事之人必是通慧所说的张果,立刻便预先存下一种亲热之心。通慧又说:“罗圆夫人已奉师命改名觉先,现在专候法驾前往,便要启请各山道友、各界大仙并海中龙王夫妇参与盛会,还恳请师叔早日启程。”铁拐先生忙说:“出家人除了救人助人还有甚的事情,既承宠召,自应陪同师姊即刻动身去也。”
通慧大喜,便和铁拐起身,携了飞、颠二人起自云端。淮海村却在泰山之南,一行四众都向南进发。行至中途,忽然一阵黑风向四人后面吹来。铁拐、通慧情知有异,回头一瞧,只见乌云里面有几个道人,嘻然而来。通慧暗暗对铁拐说道:“师叔,来者必是妖人!弟子闻敝师说,此番觉先成道启建道场,必有仇人前来倾陷破败,大家都要小心。今观这四人满面妖气,又和我等同一方向而行,必是往淮海村去的。我和师叔不妨慢慢进行,等得他们到来,探问个究竟,再定对付方法。师叔以为如何?”铁拐先生点头道:“正该如此。”于是把云步放缓,专等后面四人赶来相见。未知四人是否妖邪,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