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圣政自公平,无奈奸生,朋凶党恶逞私情,纵使忠良肝胆碎,心迹难明。谁料不平鸣,感动天庭,忽然震怒发雷霆。方得地天开泰也,遭际恩荣。
——右调《浪淘沙》
话说暴公子为疑甘颐约聘是假,因叫了门客江邦去细访。这江邦想了一想,要到本家去访,他自然吩咐了不肯说,要寻他的同年故旧去问,他又是新中的,同年也不深知,又不知谁是他的故旧。因想了一个主意道:除非去问四川下第的举子,他们是同袍,自然知道。因一径走到四川会馆来。
这些下第举子,虽去了许多,恰有一个重庆府的尚在。江邦因假托熟,上前问道:“今科新探花甘颐,闻知与老先生同乡,不知老先生相识否?”那举子道:“他与学生虽同府,不同县,却县境相邻,就如一县。他住在缙云山下,虽科甲不多,却历代绵远,也要算个世家。他父亲没久了,只有寡母在堂。这甘探花,闻他自小儿就肯读书,前年才进得学,旧年今年,就连科发了,不料他又中了探花。虽是他的造化,却也实实亏他才学挣来。不但他有才学,他的妹子也有才学,旧年不知因甚事,在县堂上题了两首诗,十分精工,县尊怜才,遂替她为媒,叫扬州一个乡宦的儿子聘了。”江邦问道:“可是真么?”那举子道:“此事巴县一县,皆哄传以为奇,怎么不真!”江邦道:“据老先生这等说起来,他妹子且已有人争聘,则这甘探花为贵室东床,又不待言矣。”那举子笑道:“独有这件事,迂阔得可笑。多少贵家小姐,求他为婿,他俱不允,只要学敌得他与妹子过,方才肯娶。你想蜀中一隅之地,怎能又生才女?故至今已将二十,尚不曾有家。”江邦道:“闻他已聘了一个辛乡宦的女子了。”
那举子又笑道:“敝地不但没个辛乡宦,就连辛姓人家,也不见有。哪里有个女子才学敌得他过,他忙忙就聘了?此皆是相传的讹言,不足深信,唯我学生,与他居址相近,故知之详耳。”江邦探明了消息,就拱拱手辞了出来,连忙将举子之言,一五一十都报知暴文。
这暴公子听了,不觉大怒起来道:“你若不愿娶,只该明明辞我,怎写个假履历来骗我!”因先来见辛光禄,诉说举子之言道:“连岳父也被他欺瞒了。”辛光禄道:
“若果欺瞒,便大不通矣。但他履历刻在前,我去说亲在后,他怎么就先知刻了搪相同,再作区处。”暴文道:“这举子说得千真万真,他连大舅聘他妹子之事,俱知道了。岂有他自聘辛氏,转不知之理?前日小婿来求岳父去说亲,想是有人透了消息与他,故他预为履历,以掩耳目。敢求岳父,再与他一言。他若允了亲事,则相好如初,余俱不论;倘他必执前言,指望遮盖,则小婿拼着与他做个对头,看他这探花可做得稳!”辛光禄道:“贤婿也不消如此着急,且待我再去请他来说,看是如何。”暴文遂又辞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的事,倒弄巧躲过了;儿子的事,倒证实辞脱了,如今又弄到甘不朵身上,我又不好苦口相劝。倘这呆子动起气来,他侯伯家与内臣相熟,向内里弄出一道旨意来,甘不朵虽中了一个探花,却是新进,孤立无援,如何敌得他过?况他父亲,又正在出征之际,谁不奉承他三分?这段婚姻,只怕要被他夺去。
左思右想,并无良法,只得差人将甘探花请了来,遂将暴文差人打听举子之言,细细说了一遍。又将若不从亲事,要做对头之言,也说了一遍。因又劝道:“这事有些不尴不尬,尊舅莫若勉强成就了罢。”甘颐听了大笑道:“这暴兄也太无谓,婚姻事须要两厢情愿。莫说晚生已聘辛氏,现有施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便是果不曾一聘,书生寒贱,不愿娶侯门之女,也由得我。有甚深仇,就要做起对头来?就做对头,我甘颐不过辞婚,也料无大罪。若说探花稳不稳,一发可笑,探花二字,不过荣名耳。”
“做得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做不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又何加焉?而劳暴兄以此播扬其威福。昔光武之于宋弘,君臣也,尚不能强以湖阳公主易糟糠。暴兄虽贵,不过光武!晚生纵不肖,岂肯劣于宋弘耶?亲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死亦死于河洲之上,断不向呆脂痴粉中求生活,一听之可也。”辛光禄听了道:“尊舅慷慨之论,足震起柔靡,可敬可敬!但临事也须防之。”甘颐说罢,又就别去。辛光禄只得写信回复了暴文。暴文愈加大怒,只得去央了几个父亲相好的公侯,与内中几个得力的太监,上了一本。本上写道:
奉诏出征威武侯暴雷子暴文奏,为恳恩俯念劳臣,明诏赐婚,曲遂儿女室家之愿,以广圣恩,以成伦礼,以张风化事。臣父暴雷,奉诏出征,不日不月,而有女闺中,标梅已叹,吉士未逢,未免系万里之臣心。今幸新科探花甘颐,青年未聘,而多才饱学,不愧星户之良人。臣妹正静端庄,无惭河洲之淑女,正合配成佳腭,以扬陛下周南之雅化。二三老臣,既怜远征之苦,又喜会遇之奇,因执斧柯,请谐秦晋。不意探花甘颐,自夸文苑,鄙薄武夫。以远耳而遮近耳,既自昧心术,称未聘为已聘,又虚诳朝廷。论其赋性癫狂,本当雷霆穷究;因恩人才难得,尚欲萝菟挽回。但念甘颐职系翰臣,非外庭之可强,故陈情上清,伏乞天恩垂念效命劳臣及笄弱女,慨颁明诏,曲谕联姻,使室家沐恩,得谐琴瑟之愿,则边疆感德,自奋鼓鼙之思矣。无任激切祈求待命之至。
本上了,果系内里有人,过不多几日,即便批出旨来。旨意道:
暴雷驰驱王事,效命沙场,侯女赋及标梅,深可怜念,新科探花甘颐,既未有家,且年貌相仿,着吏礼二部堂上官为媒,赞成嘉礼,以彰雅化,以慰劳臣,特谕。旨意下了,报到甘颐,甘颐暗暗追悔道:黎青再三嘱咐,叫我莫亲近暴文,不意略会得几面,便弄出这场事来。他又揣度辛小姐嫁暴文是假,今果然是假,句句皆应了他的言语,真是个有心之人,但事已至此,追悔也无益。为今之计,唯有上疏辞婚而已。
正想不完,早有吏礼二部的尚书来议婚了。相见时,皆苦苦劝道:“侯门联姻,又奉明诏,乃人生大美之事,探花何故推辞?”甘颐道:“士各有志,一时也难尽言。”
“晚生少不得也有疏陈情,求二位老先生大人,姑且少待,候圣旨下了,再领台教可也。”二尚书只得去了。
甘颐到次日,只得也上一辞本,本上道:
翰林院编修甘颐谨奏,为恳辞侯好以安臣节事:臣闻物必有偶,非偶则不相宜,故知山鸡不敢上配鸾凰。事冀相安,不安则将生怨,试思金屋岂堪下居蓬户?臣虽遭圣恩,滥叨高第,然抚心自揣,实一书生也,实一蓬茅下士也。纵思娶妇,钗荆裙布,亲操井臼,是所望也;朝夕侍奉,代供菽水,是所愿也;贫贱不悲,糟糠自厌,是所甘也。若侯门贵女,娥眉懒画,傅脂粉犹且邀人,岂肯缝贫女之裳?索手笼香,着罗衣尚自不肯,焉能举良人之案?其不相宜,亦甚明矣。况妇安逸而母劬劳,使臣为不孝;妻佳丽而夫丧志,使臣为不忠,此又不相宜之大者。故臣宁甘椎结而不愿也。乃暴文自倚勋豪,苦苦相逼。窃思王制莫大于纲常,人伦首重乎夫妇。秣驹秣马,岂可强求;采菲采葑,要人情愿。其妹若果贞淑,自宜静处,以待反侧之求。奈何无廉无耻,自夸西子之容;强退强招,不啻东门之女。其为列侯辱至矣。乃不自三反,复渎及九重,上亵明诏,其罪不更大乎!若云怜其标梅失时,则其妹虽贵,已为遗弃之花,臣何取焉。若云假此以慰劳臣,则臣虽不才,不愿充赏功之物。伏望圣恩,收回成命,使臣得安常履索,以敦臣节,则感沐皇仁不浅矣。临奏惶悚,不胜待命之至。
本上了。虽内里有人要为暴公子,却看了甘颐的本章,辞明义正,无处人他之罪。
况又是新科探花,无他事牵缠,只得葫芦批旨道:
婚姻主之父母,父母之命一定,岂容儿女私争,况朕天子乎。着即钦遵诏旨,速择吉结摘,不许再渎。
旨意下了,甘颐看见,暗想道:果系他内里有人,料辩不清,他拿稳要我成婚,我便死却也不肯结此龌龊之婚,负了辛小姐之约。为今之计,辞婚已有旨不许,唯有上一辞官本,竟挂冠而去。纵触圣怒拿回,只好系狱,没个又逼罪臣成婚之理。算计定了,因又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臣甘颐谨奏,为辞还原职事:臣本草茅下士,勤读诗书,坚持礼义,以为出身事主,必然快行,此礼义之初心。不意遭逢圣主,选人术天,屈于威势,受制权奸。使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则是为官转不如为民之不昧良心也。故臣纳还原职,挂冠闭门,遄归田里,重读诗书,再修礼义,以待皇上异日之求。使臣得为完人,则臣叨受皇恩,过于食禄矣。犬马有怀,不胜眷恋之至。
本上了。到次日早五更,将冠挂在朝门之外,竞带了王芸,出城而去。正是:
千辛万苦去求官,求得官来又挂冠。
福未加身先避祸,始知危险是长安。
内阁众臣,见一个新科探花,为暴文求婚,生生逼他,也觉得有些难过。但见本内“屈于威势”、“受制权奸”及“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等语,说得太毒,未免又触动众怀。又因暴文有两个相好的内臣,只管来讲,只得又票旨道:
甘颐,小臣也,既上疏辞官,礼合候旨,乃逞私意,竟挂冠滞归,殊属不法,着刑部拿来系狱,候旨定夺。
刑部得了旨,忙差得当人役,沿途追赶回来,下在狱中。甘颐得免做亲,下在狱中,倒也甘心。不期他同榜的三百个同年,此时尚有一大半在京,见一个簇新的探花,只为辞侯门之婚,就至下狱,都愤愤不平道:“探花,鼎甲第三,乃一科之胜,为一武臣之女,遂凌辱至此,则我辈一榜,非求荣,是取辱矣,要此科甲之名何用!”遂会齐了,一同都到阁里来讲,阁臣方才着急,就要赦甘颐出狱,当不得暴文邀了许多候伯内相来争论道:“威武侯奉诏出征,为朝廷奠安半壁,功莫大焉。怎见他一个闺中淑女,就配他不过,乃肆笔诋为东门之女。书生狂妄,不加重罪,何以慰劳臣之心!”阁臣听了,又主张不定。众进士气不过,遂联名同上了一个辞官的本,一齐伏于午门外,呼号候旨。
原来此时,天下太平,圣天子喜于静摄,疏于万机。这日忽听得小近侍传说,三百个新进士,齐伏在午门外辞官。天子闻知,吃了一惊,忙御便殿召诸臣人见。因问道:“朕设制科,以遘选汝等,虽官阶不一,亦皆叨一命之荣,朕何负干汝等,而一时尽辞?”状元因俯伏上前奏道:“臣等草茅读书,即希一第,以为终身之宠荣。不意蒙恩拔登虎榜,而受辱反不如小民,故臣等愿辞。”天子问道:“汝等受谁之辱?”
状元因又奏道:“探花甘颐,居乡已先有聘,而威武侯暴雷之子暴文,又强逼甘颐娶其妹。甘颐以既聘为辞,而暴文遂关通内阁,朦胧请旨,强逼成婚。甘颐恐违伦常礼义,只得具疏陈上,不意暴文关通内阁,朦胧降旨,强逼成婚。甘颐事急,只得具表辞官,谨挂冠逃归。以朝廷翰苑之臣,遭逢侯恶,不能守正,潜逃如丧家之狗,此亦万不得已之苦情也。乃暴文犹不放手,复关通内阁,朦胧请旨,拿回下狱,生死皆不可知。臣等窃思,侯爵虽尊,臣也;翰臣虽微,亦臣也。臣下联姻,纵有从违,亦宜臣下调停,岂可亵渎明纶,为之强逼至于下狱哉!是朝廷围法特为侯门设也,而科甲之臣贱于奴隶矣。探花既辱至此,臣等同榜,复有何颜以立于朝廷之上!故愿拜还原职,恳恩放归田里,以免候门之祸。”天子听了,不胜大怒,因回顾阁臣道:“本章何在?”阁臣忙取来呈上,天子细细看了,因责问道:“他臣子结婚,朕穆穆天子,怎反为他赞襄!”阁臣见责,只得跪奏道:“臣等念威武侯暴雷,为王事万里驱驰,故欲成全婚好,以慰其心。”天子道:“臣子劳苦,朝廷自有爵赏。陷人不义,岂可以施国恩?这甘颐本上说不愿充赏功之物,已明明讥诏旨不公矣。况不顾伦理,竟硬主张遵诏结稿,不许再渎,是使朕不得为明主而为霸主矣,岂臣子尊君之义哉!君以非礼逼臣如此,彼不挂冠而逃更何为哉!及复拿回系狱,又使朕不为霸主而为暴主矣!辅佐之臣,至于如此,朕何赖焉!”二三阁臣,被天子诘责,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可答,唯免冠顿首,请罪而已。天子因命持节召甘颐,原着冠带人见。须臾召至,俯伏丹墀,天子展龙目一观,见青年秀美,喜动龙颜,因笑说道:“原来今科探花,年少风流如此,可谓不忝科名。暴文苦苦求婚,情有可原矣。”因问道:“卿果曾聘否?”
甘颐对道:“臣实实已经聘定,恐伤伦理,故苦苦辞谢暴婚。”天子又问:“称聘谁氏之婚?”甘颐对:“辛氏。”天子又问:“是谁为媒?”甘颐对道:“是四川提学臣施沛、巴县县臣王荫。”天子询知是真,因说道:“尔新科俊彦,阁臣拟旨失伦,致尔受辱。”
“今朕撤御前金莲灯四对,赐尔驰驿归娶,以补其荣。”因谓状元等道:“朕处分如此,尔等还愿辞官否?”众进士齐声奏道:“甘颐蒙圣恩如此宠荣,臣等不胜感激,俱愿捐顶踵以效犬马,安敢复辞?”一时齐呼万岁,声震丹墀。天子大喜,因又说:“暴文渎奏,本当拿付法司论罪,因念伊父暴雷,勤劳王事,姑不究。阁臣拟票失体,罚俸三月。”说罢,即退入后官去了。正是:
朝廷礼法总虚名,治世还须君圣明。
君若圣明行治道,一时礼法自然生。
甘颐狱中累因,忽蒙恩召,复还原职,又赐金莲御灯归娶,一时荣幸,出于望外,拜谢天恩,一时同着三百同年,欢跃出朝。人人闻了,方才称快欣羡。独有暴文拿稳关通内阁,施威逞势,不期天子亲自临轩,反讨了一场没趣。幸而圣主宽恩不究,只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甘颐虽然快畅,奉了归娶的旨意,却归娶何人,未免又费踟蹰。到次日忙忙地谢过了三百同年,即来见施提学道:“门生蒙老师教命,一笔即添注了辛氏,昨面见圣人,又一口认定已聘辛氏,又执称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今蒙圣恩,钦赐归娶,却从何处得辛氏?况暴文虎视眈眈,若机事不密,其祸不小,不知老师何以教我?”施提学道:“若昨日众臣朋比为奸,艨胧下狱,无处申诉,便大可忧。今既遭逢圣主察明其事,钦赐归娶,此乃万千之喜。若虑辛氏,辛氏自在,若说为媒,学生与王知县非谎。所差者,归娶道远,要细为商酌耳。”甘颐道:“商酌之事,门生不便自往,还求老师始终玉成,感恩匪浅。”施提学道:“这个本道自当往言,俟有良谋,再容相悉。”
说罢,甘颐辞去。
施提学不敢怠慢,随即来见辛光禄,备述甘颐之言。辛光禄道:“小弟昨日闻知圣旨,正在此踌躇。欲要就便扬州结亲,又与归娶字不合,欲要潜送至蜀,却又道远无人,为之奈何?”施提学道:“莫若待甘探花舟过扬州,暗暗送上船去,叫他夫妻同归于蜀,再拜圣恩,另结花烛何如?”辛光禄道:“不瞒年兄说,小女虽一女子,却赋性端方,既奉撤灯归娶之荣旨,岂肯苟且同舟先居辱地?”施提学道:“再不然,可请年嫂,偕令爱另买大舟,多带仆从,自往何如?”辛光禄道:“母子孤舟,跋涉数千里,无官长在内,如何放得心下?”施提学道:“彼不可,此不可,年兄又有官守,令郎又要候选。就是没官守,不候选,无事而招摇往蜀,亦耳目所关,断乎不可,此事却将奈何?”辛光禄道:“事难急图,容再想妙策以复。”二人遂别了。又过不得数日,忽科道部郎,俱缺人铨补,因请命行取天下清正廉明推知,以备考选补用,共二十三人,而巴县知县王荫,亦在其内。辛光禄见报,不胜大喜,因着人请了施提学来商量道:“如今已有妙计矣。”施提学忙问道:“有何妙计?”辛光禄道:“适见报,巴县知县敝门人王荫,已奉旨行取了,知县已缺。小儿是三甲第一,理应就选,何不与吏部说知,讨了此缺,母子姐弟同往赴任,不独甘探花便于归娶,而小儿亦可借此亲迎矣。”施提学听了不胜大喜道:“计莫妙于此矣,宜速图之,毋失此机。”辛光禄遂自拜吏部选君,要讨此缺。只因这一讨,有分教:双双鸾凤,两两鸳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