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隹最着,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

——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

“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知府即当往言,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竞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倒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作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吩咐。”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提。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倒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倒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

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

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叫人代替,怎么又来?”

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倒是真公子。”

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锘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提。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好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逃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无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到晚娶时,竟僭坐了父亲的八人大轿。一路花灯夹道,照耀得就如白日一般。笙箫细奏,金鼓齐鸣,知府乌纱吉服为媒,先去通言,其余二府、三府、四府并知县,又并合营有职将,俱骑马跟随在后面陪娶。

不多时,到了辛衙。辛祭酒也是乌纱吉服,儿子是儒巾蓝衫,迎到门前,请新郎待茶。再三苦请,新郎只不下轿。新郎虽不下轿,然请新郎的家人已明明窥见新郎是前日的管家矣。早暗暗报知辛小姐,辛小姐闻知又细细叮嘱了绿绮许多说话。辛祭酒见请新郎不肯下轿,便请陪娶各官待茶。各官见暴公子不下轿,恐误了良时,便也不下马了。鼓乐在门前不住地吹打,火药不住地在门前频放,掌礼人又不住禀催。又延挨了半晌,方听得后厅隐隐一派哭声。新人已上轿,抬将出来。众执事见新人已上轿,便分排逐队而行,中间拥护着新郎的轿在前,新人的轿在后,路旁观看的,无不赞羡繁华。不多时娶到,同抬到大厅上,就有伴婆搀扶出来,同拜了天地,又同拜了公公,又夫妻交拜了,然后拥人洞房,共饮合卺。

此时房中已备了两席酒筵,东西对坐,二人坐定,伴婆就请揭去盖头的锦帕。

暴公子见揭盖头,心下小鹿一撞,恐怕看见,要变颜色理论。不期盖头的锦帕才揭起,假小姐一眼看见了暴公子,便忍不住失声一笑,忽回头对着从嫁来的两个丫环低低耳语。暴公子看见假小姐笑而不怒,心先放了一半,因大着胆问道:“小姐为何见我失笑,莫非疑我不是真公子么?”假小姐但只笑而不答,却又回头与从嫁丫环耳语。那丫环乃走到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前日公子假装家人来考诗那一日,小姐早已看定公子是真公子,那假充公子的不是公子。恐公子笑小姐没眼力,不识人,故于和诗中先暗暗说破,随即通知家老爷,家老爷道:‘为何如此?’小姐道:‘白龙鱼服,从来真人不肯露相,故若此耳。’老爷尚不深信,今小姐见公子原是真公子,自信有眼力能识人,故不觉失笑,非有他也。”暴公子听见小姐说真人不露相,倒替他将一场丑俱遮瞒过了,不胜之喜道:“这等说起来,小姐不独丰姿美丽是仙人,而明眼高识竟又是神人了。但更有一说,前日充我的假公子,人物也还清俊,小姐为何看不中意?”丫环道:“小姐一见过,就对家老爷说,那人虽外皮清俊,却骨肉寒薄,是个贱相。因赞公子是个有福之人,故和诗第二首末句云‘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盂美人妆’。”暴公子道:“捉刀怎是赞我?”环道:“小姐说,昔三国时,外国遣使臣来朝见魏公曹操,曹操恐貌不扬,因选一丰伟者代之,而自捉刀,立于其旁。那使臣见后,曹操因叫人问魏公人品如何,那使臣道:‘魏公虽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真英雄也。’曹操听了大惊,服其识人。今小姐见公子假充家人,故以捉刀相赞。”公子道:“优盂又是何说?”环道:“小姐疑那假公子像个戏子,故日优盂。”暴公子听了这些话,直觉得满身痒毛都被她抓到,哪得不喜?因说道:“小姐眼睛怎如此精明,那假充我的果然是个梨园。”随叫侍妾奉酒道:“我暴文自惭粗俗,恐难亲近玉人,不料转蒙小姐错爱如此,真前缘也!誓结发齐眉,断无二心。”

假小姐到此时,方自答道:“若能仰望终身,方不负贱妾一番择婿。”二人说得投机。

饮罢,便同人鸳帏,受用那颠鸾倒风之乐。正是:

少年得意是新婚,况复多情又有恩。

今日相逢鸳帐里,交欢哪得不销魂。

二人风流得意,不能尽言。到了次日,暴公子来见父亲,称赞辛小姐才美不尽。

暴雷见儿子得意,也自欢喜,到了日中,又打发儿子到辛衙谢亲。暴公子这番来见辛祭酒,又请拜见辛夫人便认为门婚,十分亲热,不住口地称赞辛小姐的才美。辛祭酒治酒款待,他便尽兴而饮,毫不装腔。在扬州住过了九朝,暴雷因要起身,便拔了驿递的船只人夫,先送公子夫妻起身回京。辛祭酒与夫人,只得假作悲啼,与女儿泣别送行。又留恋了两三日,留恋不住,只得任她去了。暴公子去后,暴雷住不得数日,因军机紧急,也就去了。正是:

恶人空使千般势,淑女佯为三不知。

娶得夫人称婢子,欢然犹道是便宜。

辛祭洒打发了暴雷与暴文起身去了,一块石头方才放落地上。因与辛小姐商量道:“一场大祸,幸亏你识巧心灵,偷躲过了,但只愁风声树影,瞒不得许多,一朝走漏消息,便是非不小,却也不可不虑。”辛小姐道:“孩儿开此诗社,原非博名,意在择偶。今兄弟之婚亦已聘矣,孩儿之姻已蒙父亲属意,谅无他说。孩儿何必又播虚名,以招实祸。从此之后,请谨闭闺阁,不复见一人矣。”辛祭酒道:“必得如此方妙,且过些时,再作区处。”因吩咐家人道:“有人问及小姐,只说已嫁暴公子去了。”

正是:

只要牢牢自口瞒,他人耳目又何干。

争传仙子乘鸾去,谁认嫦娥在广寒。

扬州尽传辛小姐嫁暴公子去了不提。却说甘颐,自别了黎青回蜀,因见辛祭酒已有允从之意,心下十分暗喜。一路上,虽未免牵挂踌躇,然想到其间,以为还有指望,又心下一宽。思思想想,忽到了家中,拜见母亲,又与妹子相见,彼此无恙,大家不胜之喜。母亲就要对甘颐说知刁直赖亲,及妹子作诗之事。甘颐忙说道:“此事孩儿在扬州已细细都知道了。”母亲惊讶道:“你在扬州如何得知?”甘颐遂说:“扬州有个辛祭酒,辛祭酒有个女儿,叫做辛古钗,才美过人。辛古钗有个兄弟,叫做辛解愠,少年才美,不减姐姐。因自有才,定要娶个才美之妇,故他姐姐辛古钗,特特为他开了一个红药大社,招扬州城中,并天下女子人社作诗,招望选择一位佳人,与他为配。孩儿闻知这辛古钗才美,欲要见她一面而无由,只得假装女子去人社作诗。因写自家名字不便,只得从权写了妹子名字,到社中作了十首《子夜歌》,两道赋体律诗。不期她兄弟辛解愠见了,认真是妹子所作,十分爱慕,遂叫父亲辛祭酒,向孩儿求亲。孩儿因见辛解愠少年秀美,而又多才,自是科甲中人,故一口就许了。”

“孩儿虽许了,他父母还以未见妹子为疑,故久未行聘。不期我这巴县的王父母,就是辛祭酒受恩的门生,知老师要为儿子求一才美媳妇,因见妹子公堂作诗出类,看明才美,故差人将妹子的四首诗,不惮数千里而送与辛祭酒看,就劝他速速行聘,不可失此才美之妇。辛祭酒看见名字,恰正是孩儿的妹子,喜不自胜,故再三求孩儿归来受聘。孩儿又因乡试在迩,也要归来,故妹子之事,一一皆知。”田氏听了大喜道:“这王知县真是个好人,方不愧为民父母。前日在公堂上,就许替妹子作伐,不期又恰是你看中意的,真奇事也。如此说来,妹子倒好了。只是你去游学一场,既遇了辛古钗这样才美女子,又改装见过了她,何不说出真情,求她为妇?”甘颐道:

“辛古钗才美之名,播于一郡,凡扬州大乡绅子侄,谁不求婚,俱不肾从。孩儿一个远方的孤身寒士,若轻易开口,殊觉不情,故每每隐忍住了。只到前日,辛祭酒求我归来受妹子之聘,孩儿乘机,方透得一句。辛祭酒虽未明言,已隐隐有相从之意在育外矣。但嘱咐孩儿努力功名。孩儿因思他们宦家门楣,功名不成,自然无分,故归来乡试,亦为此也。”田氏道:“既是这等说,且待过秋闱,再作区处。”

甘颐与母亲说完了正事,随即将扬州所作的诗文一一取出,与妹子看。甘梦也将别后作的新诗,与哥哥看。彼此互相称赞,甘颐因叹说道:“人生世间,才华是万不可少的。妹妹若非这四首新诗,使上官起敬,则受刁直之累不浅。只因这四诗之妙,又结成此一段良姻。虽姻缘天定,然细察其成就之机,实则才华之所致也。就是愚兄,人香社而邀美人之盼睐,游朱门而蒙显达之交欢,亦唯此一支笔为之招致名誉耳。设或不然,落落书生,何以得扬眉吐气?”甘梦道:“才之所以动人者,以多才者少也。若据哥哥说起这辛古钗的才来,诗句惊人,香名满郡,则妹子村僻株守之才,不足数矣。”甘颐道:“才必有对,名难独擅。无青莲谁知子美,有次山方显乐天。使扬州无辛古钗才美擅名,人竟不知闺秀中有香奁之妙矣。唯辛古钗特开大社,故振起闺阁诗风,虽出类拔萃,如古钗者少,而辛解愠由此知求才妇矣;唯辛解愠知求才妇,故王知县见了妹子之才,遂欣然作伐;唯王知县欣然作伐,故辛解愠欣然愿纳聘,而吾妹之才色播满广陵矣。设无古钗之才,焉能显吾妹之才?故愚兄谓既生吾妹,而古钗之生,为不可少。何也?唯才知才,唯才怜才也。”甘梦听了,连连点头道:“蒙哥哥指教,妹妹之茅塞开而鄙吝消矣。”兄妹谈到入微,彼此欢畅。

过了两日,母亲田氏道:“这王县尊,既断明图赖,又出示禁止强婚,虽说爱才,而用情可谓至矣。我儿既归家,不可不一往谢。”甘颐道:“孩儿正有此念。”因写一个名帖的手本,叫人拿了头巾蓝衫跟到县前,穿戴起来,将手本投入。此时知县正审完事要退堂,忽看见甘颐的名帖手本。此时差去见辛祭酒的差人已回了,辛祭酒央他纳聘的回书已见了,正要差人打听甘颐可曾还家。忽见来拜,忙叫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到馆中来相见。一见了,看见甘颐青年秀美,满心欢喜,因笑嘻嘻说道:

“甘兄回来了,本县甚是渴想。”甘颐道:“生员昨日才回,今日特来进谒,求老父母大人台坐,容生员叩谢。”王知县道:“这也不消了。”甘颐道:“本县生员,进谒父母,礼应叩首,况老父母大人又不独父母之尊,而保全培植,又生员之恩人也,敢不叩首?”因铺下红毡,大拜了四拜,王知县也答了四拜。拜毕,师生坐下,甘颐因先谢说道:“生员浪游于扬,老母弱妹孤处于家,不意遭舍亲之祸,若非老父母大人,垂明镜之霜,沛阳春之泽,不几堕于陷阱乎?今得保金,皆老父母大人之厚德洪恩也。”

“且不独保全,而又系红丝于千里外之荀香,此恩此德更当何如?”王知县道:“申冤理枉,乃本县职守之常,何足言谢。至于千里联姻,是为敝座师令公子求佳妇,恐其不知蛾眉三峡有令妹之美才也,实非为令妹作过情之誉。此事敝座师已有书来,道及先有许多作台,天意成全,不待言矣。但本县尚有一言,不知有当于甘兄否?”甘颐听了连连打恭道:“愿间嘉教。”王知县因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言才耳畔,喜早心窝。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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