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记
风俗因乎其地,亦因乎其时;而转移之则存乎人。厦门居泉、漳之交,五方杂处;其风俗,泉、漳相间。婚嫁、丧祭之礼,士农、工贾之习,以及岁时、伏腊、赛社、游戏诸俗,善者载之,弊者亦载之。俾岛中人,知所劝惩焉。志风俗。
衣冠陈氏族,桃李薛公园(宋张翥「嘉禾风物咏」)。
地灵人杰,科甲云屯;或如芝草之骤起、或如星海而有源。旁达西洋,商舶四穷;冬发鹢首,夏返梓栊。朱提成岳,珍巧如嵩;醽醁如淮,肴品若从。俳优传奇,青楼侑觞;蛾眉织腻,綦履轻蹡。飒纚要绍,七盘鹄翔;买眼拂袖,烛灭滓香。榷使横索其货物,虎翼私剥而盈箱(明池显方「大同赋」。此段系分赋嘉禾)。
海滨邹鲁之风,蔚然再睹(巡道白瀛「玉屏书院碑」)。
银城鹭岛,非特既庶且富,礼义生于富足,一变至道较易于邻封(乾隆「县志」「小引」)。
银城鹭岛,民物富庶,山海雄奇(黄彬「县志」序)。
厦门,人民、商贾、番船辏集,等诸郡县(「漳州府志」)。
唐为陈、薛衣冠之地,宋为文公过化之区(黄名香「鹭江志」引)。
市井乡都,诗书振响(张维寅「嘉禾里序」)。
人文蔚起(薛起凤「鹭屿论」)。
市井繁华、乡村绣错,不减通都大邑之风(杨国春「鹭门形势记」)。
田少海多,民以海为田。自通洋弛禁,夷夏梯航,云屯雾集;鱼盐蜃甲之利,上裕课而下裕民(莫凤翔「水仙宫碑」)。
海国巨观,虽穷乡僻壤之士,无不愿以一游为快(廖飞鹏「鹭江志」序)。
岁时
俗尚
岁时
元旦,焚香纸、放爆竹,开门即闭。少长序拜,戚友相贺(其疏者,以小红刺粘门上)。午祀其祖先(以红柑供几案,至元宵乃彻)。市不列肆(别择吉开市),粪土不除者三日。
初四日,各祀其所祀之神,名曰「接神」(俗谓腊月二十四日百神有事上帝,至此日乃还;焚楮帛舆马迎之)。
人日,取果蔬作七宝羹(见「闽书」)。
初九日,设香案,向户外祀之;爆竹之声达旦,名曰「祭天」。富家演剧(「闽书」:『泉人以是日为天诞日,厦则称为玉皇生日。占一年暴期,以此日为准』。干宝「搜神记」:『玉皇,外国王子之成佛者』)。
立春日,各以小红纸书「春」字或「福寿」字,粘门窗户牖间。
上元,以米团祭神及先(或延道士讽经,谓之「诵三界经」)。自十三日起,络续张灯,是夕大盛(或焚杂柴于旷处,超而越之,谓之「跳火」。庙中香有大于竹竿、烛有大于屋柱者)。士子迎魁星,裁缯剪彩,为芹桂、杏桃、瀛洲、台阁诸灯;或二、三年一举,亦有行于二、三月者。始于雍正间厦港紫阳祠,后移于城内仙殿,即今玉屏书院(妇女艳服入庙,献莲花灯。闽语呼灯曰「丁」,祈嗣之意。向神丐红柑,或烛、或钱,柑年倍其数之(?),庙祝书诸籍;归以瓦石投掷山海,主吉利。未字少女赛紫姑,俗呼东施娘;偷摘人家园蔬及春帖,遭诟骂,谓异日必得佳婿,亦古「镜听」之意。海滨如石码各处,有掷石之戏,折肱破脑以为乐;厦则无之)。
二月朔,社师前后入学。
初二日,街市乡村敛钱演戏,为各土地神祝寿(家造蛎房饭为供)。
寒食,城市多斗鸭卵之戏(绘镂人物、花鸟,以工为能;即「玉烛宝典」』寒食斗鸡卵』遗意)。
清明,各祭其先,前后十日。墓祭,挂纸帛于墓上。妇人亦出郊展墓踏青,采新麦簪之(泉俗:以清明日插杜鹃花于祭品;漳俗:插柳枝户上;祭先,以三月三日)。
三月三日,采百草合米粉为粿,祭祖及神(是月也,多迎神赛会)。
四月初一日,各办香饼祭神,曰「明眼饼」。
初八日,有浴佛之会(僧尼主之。先期,舁佛沿门募化)。
五月五日端午,悬蒲艾、桃枝、榕枝于门(乃俗所称火香、仙人掌等物),粘符。制彩胜及粽相馈遗(妇人小儿,臂系「续命缕」,簪艾虎、茧虎及符。饮雄黄酒,并以酒擦儿顶鼻,噀房壁床下,以去五毒。浴百草汤,曰「兰汤」。以纸为人,写一家生辰焚之水漈,名曰「辟瘟」)。竞渡于海滨(龙船分五色,惟黑龙不出);富人以银钱、扇帕悬红旗招之,名曰插标;即古「锦标」意。事竟,各渡头敛钱演戏,■〈舟古〉仔船为主;或十余日乃止(明林希元「石浔竞渡诗」:『杯酌交酬后,楼台雨过时;半江沉夕照,高阁起凉飔。波静鱼龙隐,人喧鸥鹭疑;未看竞渡戏,先动屈原悲』。『结阁临江渚,携杯对晚晖。龙舟随地辟,梅雨逐风微。云敛山争出,天空鸟独飞;海鸥浑可狎,知我久忘机』)。
六月六日,以黍为粽,荐土神。
十五日,造米圆,祀神及祖,名曰「过半年」(荐新榖、献荔枝,无定日)。
七月朔起,各里社设醮,作盂兰盆会。俗名普度,祀无主之魂(以竹竿燃灯极高,联缀如星。又设高台,陈供品。无赖少年如猱而升,以先登为能,每至争竞跌仆。官禁止之)。
七夕,乞巧。妇女拜天孙,解去「续命缕」。士子祀魁星。
中元,各祭其先,焚五色楮(楮画绮绣,云为泉下送寒衣)。
中秋,街市乡村演戏,祀土地之神;与二月同,春祈而秋报也。夜荐月饼、芋魁,祀神及先;亲友相馈遗(妇人拈香墙壁间,窃谛人语,以占休咎;俗谓之「听香」)。
重阳,登高放风筝(自八月起,闽中皆可放;他省放于二、三月,气候不同也)。
冬至,俗不相贺,谓之「亚岁」;各祭其祠。舂米为圆,谓之「添岁」。粘米圆于门,谓之「饷耗」。
十二月初二日,祭土神,谓之「头牙」。
十六日,商贾皆祭土神,牲醴极丰(晚宴亲朋,谓之「尾牙」)。
二十日,扫尘;有丧者否。
二十四日,祀灶送神(俗谓:灶神是夜以一家所行善恶,上奏于天。又言:百神有事上帝,画舆马仪从于楮,具牲馔,焚而送之。至正月四日,乃迎还。说本「五杂俎」)。
二十五日,俗传天神下降,鉴察善恶;设香案于神前。
除夕,家更春帖(厦之春帖,书「河图洛书」、「神荼郁垒」、「麟凤龟鹤」诸字),燃爆竹。舂米麦,为磁粿、饽饽之属。以糕、豚相遗谓之「馈岁」。祭先及神,曰「辞年」。炙炉炭,团聚饮酒,曰「围炉」(焚灯檠,视其红、黑,以卜来年晴雨)。留宿饭于明日,曰「来年饭」。以生菜沃沸汤、簪红花供神,曰「长年菜」。
俗尚
同安人物,厦、金尤为称盛。有明一代,廉节文藻,卓乎可观。厦门,漳、泉杂处,士子多秀异者。
厦岛田不足于耕,近山者率种番薯,近海者耕而兼渔,统计渔倍于农(水田稀少,所耕多硗确山园,无坡塘、江湖可以溉注。但于陇头凿井,立石为桔槔以灌之)。海港腥鲜,贫民日渔其利。蚝埕、鱼■〈艹断〉、蚶田、蛏■〈涂攴〉,濒海之乡画海为界,非其界者不可过而问焉。越澳以渔,争竞立起,虽死不恤;身家之计在故也。
服贾者,以贩海为利薮,视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宁波、上海、天津、锦州,南至粤东,对渡台湾,一岁往来数次;外至吕宋、苏禄、实力、噶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则获利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故有倾产造船者。然骤富骤贫,容易起落;舵水人等藉此为活者,以万计。
造大船费数万金。造船置货者,曰财东;领船运货出洋者,曰出海。司舵者,曰舵工;司桅者,曰斗手、亦曰亚班;司缭者,曰大缭:相呼曰兄弟。
厦门土木、金银、铜铁诸工,率自外来;船工大盛。安其业者,多移居焉(以上四民)。
冠礼,久不作矣。厦门婚嫁,重门户,不甚选婿。妆奁,先期鼓乐迎送至男家;珠翠、衣饰无论已,外如卍字糖、福饼、绒花彩缯,动盈数十箧。谓不如是,则见诮于人。在富者为所欲为,中户嫁一女费过半矣;甚有鬻产嫁女者,何甚愚也(周礼「竹枝词」云:『千金嫁女时常有,百金教子此地无』)。惟亲迎,尚存古礼(婿亲迎,曰「上门」;三日拜舅姑,日「上厅」;妇家使其弟若侄以物馈问,曰「探房」;四日反焉,曰「回礼」;迎新妇归宁,曰「竖月」。其妇见舅姑也,姑与之燕,家中妇女辈悉与,名曰「合棹」。午乃礼食,妇居中,陪者左右坐,乐以侑食。娶妇之家,越晨亲友往贺礼毕,观新妇,婿导诸其前)。
丧葬,尤多非礼。罔极之丧,其合于古者固多,然丧次妆饰婢仆如生人,衣以文绣,绿哖之轿、白绢之亭,付诸一炬。初丧置酒召客,演剧喧哗,以为送死之礼。大祥前三、四月,择日致祭除服,云为儿孙作采。至于延僧道礼忏,有所谓开冥路、荐血盆、打地狱、弄铙钹、普度诸名目,云为死者减罪资福。夫人死则气散,其精魂无所不之也,何待僧道为之开路乎?且人非凶恶,岂必人人入地狱;不以善良待其亲,而以凶恶待其亲,何其悖也!纵贤人君子,亦必文致以刀山剑树之狱,自以为孝;而不知蔑亲以罪恶之名,不孝孰甚焉!况彼浮屠者灭纪伦纪,地狱无则已,有则彼将身入焉,岂能救人哉?沙弥弄铙,妇女乐此为戏;乃云以免虫蛙,抑何诞也!居丧作浮屠,已属非礼。厦俗竟至演戏,俗呼杂出,以目连救母为题,杂以猪猴、神鬼诸出;甚至削发之僧亦有逐队扮演,丑态秽语,百端呈露,男女聚观,毫无顾忌。丧家以为体面,亲友反加称羡;悖礼乱常、伤风败俗,莫此为甚。厦岛人贫者,十日、半月即葬,房屋窄小故也。富者往往听青乌家言,人无智愚,惑而信之。俗称为地师,听其指择,又拘年月日时。房分不齐,又各信一地师,彼善此否,往往停柩不葬。始则希图吉穴;迁延日久,渐至门户破落,欲求一高敞地而不可得,草草埋掩浅土中。久则取其骸骨贮小棺中,谓之金棺(亦有隔数年必易金棺为者,出情理之外);或贮礶中,谓之骸礶(或埋路旁,或屡次迁移、甚至遗失,控告有司乞追)。日复一日,有不知子孙谁氏者。与其悔之于后,孰若急之于前蔡文勤公「丧葬解惑」,所当取为鉴也。
发冢,律有明条。开棺见尸者,分别首从,斩、绞、军、流定罪有差。厦门前此未闻也,二十年来,此风渐炽。受害者常不自知;每至迁葬时,始觉骨骸移置,钗钏、镮铛无一留存。或新死者臂上金环不可脱,断其臂取之。大抵所盗,女坟居多。盖厦地以厚葬其亲为孝,而不知适为贾祸之端。或有少妇夭亡,外家百端需索,勒令厚葬;将欲爱之,适以害之。前广东巡抚韩崶谕令民间:凡葬,富者以香木镂作钗环、贫者杂木;冠用纸胚,饰以金箔。使其中无可欲,此风当不戢自弭。揆诸古人「薄葬」之义,明器之设,颇与礼合。人子爱亲无所不至,「礼」曰:『附身附棺勿使有悔焉』而已,何忍侈其服御,致遭暴露之痛哉!愿岛中人则效之(以上四社)。
岛中风俗,好义者多;凡遇义举公事,众力易擎。
士人好结文社,月有课、课有期;期则团聚角艺,至宵分乃罢,求前辈甲乙之。又得玉屏、紫阳两书院,以时鼓励,文气日上。虽市楼估客,濡染耳目,亦有能拈诗斗韵者。
塾学、蒙馆交错,衢巷书声相闻。外郡士子,觅馆者趾交于道;而岛人鲜馆于外焉。
亦习为书画,自编修郭尚先主讲玉屏,楷法为之一变。篆、隶推吕孝廉世宜,山水有叶上舍化成,墨竹有陈征士荣瑞,皆可观。围棋、鼓琴,亦有擅专门者。
俗重簪缨,有掇科第、赴爵秩者,无论同乡井,即素未谋面,一刺下谒,殷勤礼赠。迩来财力日逊,馈赠亦不能如前。
岛中立敬字亭,以惜字纸;买破书、拾遗字焚化者有人。惟作粉面食及豆腐干者,率以招牌字号印其上;巡道周凯禁止之。乡村民气,亦较漳、泉为驯,间以负气相角。睚眦小忿,一叶槟榔,两家解释;即宿怨积恨,亦可杯酒言消。
地不宜桑,女无蚕织;纺绩间有之。惟专事刺绣,工巧者自赡其口,尚有嬴余。如端午结彩胜,岁可得二、三十金。以五色丝刺云日、花草、麟凤、鱼龙、美男子、妇人之状,皆妍丽精致;未免作无益以害有益,有妨女红。然富家女恃此为美观、贫家女借此为衣食,亦理法所不禁也。
乡社中,塔头乡最严男女之别、莲坂乡能约束子弟,盖仕族之遗风也。
妇女知礼节,以见客为耻。道路遇官长,背身远立;在家起避,未见当门倨坐也(以上善俗)。
衣服华侈,迥于他处。最靡者,役隶优伶被服,胜于士大夫;妇人服饰,尤务为工巧新奇。昔朱子守漳时,教妇人用公兜,出门蒙花帕盖首,俗曰「网巾兜」。外服宽袖蓝袄,岛中尚仍其俗。今则炫服靓妆、持伞代杖,遨游道上,相率入寺烧香矣。
岛中妇女,编花为龙凤、雀蝶诸形,插戴满头;「闽小记」所谓肉花盎也。以不簪花为异像。生花尤工巧,馈贻必用花(周凯「插花词」四首:『不须羯鼓为频催,异种多从海国来;排月名花一齐放,岛中原说有瑶台』。『子时梅与午时莲,喷雪、洋茶映木棉;更有阇提香细细,暖风吹满画栏前』。『龙凤盘成压髻斜,只名颜色莫名花;女儿欲夺天工巧,又剪轻绒又簇纱』。『璧月珠灯百和香,三千宝相斗明妆;插花寄语张公子,漫侈金钗十二行』。
海风破脑,居人皆以布裹头,盛夏亦然;严冬不袜。气候常暖,较省垣尤甚;终年不见冰雪。南风发则天躁热,北风发则清凉而雨;夏或反之(谚曰:『春南夏北,无水磨墨』;皆言风也)。
房屋低小而多门,上用平屋,惧风也;人可行走。墙角则置碎甆碗、碎瓦片,堆积尺许;防穿窬也。富贵家,率用兽头筒瓦。
闽俗呼人曰「郎」,呼公子、公孙曰「舍」,呼有体面者曰「官」(讹「官」为「观」,遂多以「观」为名者),朋友相称曰「老」;厦俗亦然。合数人开一店铺或制造一舶,则姓金;金犹合也。惟厦门(?),台湾亦然。
梯航既通,南琛北赆,百货丛阗,不胫而走。第地窄人稠,物价数倍,民多食红薯、杂粮。先湖广岁贩米不绝,聚东亦时至;自台湾既入版图,则内地一大仓储也,榖食仰于台运。风潮迟滞,则米价腾涌。又山皆童山,束刍尺薪皆自外来。春雨连绵,有米珠薪桂之虑焉。
俗好啜茶,器具精小,壶必曰「孟公壶」、杯必曰「若深杯」。茶叶重一两,价有贵至四、五番钱者。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以饷客,客必辨其色香味而细啜之,否则相为嗤笑;名曰工夫茶(或曰「君谟茶」之讹)。彼夸此竞,遂有「斗茶」之举。有其癖者,不能自已;甚有士子终岁课读,所入不足以供茶费亦尝试之,殊觉闷人。虽无伤于雅尚,何忍以有用工夫而弃之于无益之茶也?
城东之靖山、禅师岭、超然洞、洌水山庄、白鹿、虎溪山足一带,多花园;花时烂熳映带,馨香不绝。菊则四时常有,月下、度腊、鹰爪、迎年诸花,亦有番种;居民不种五谷,世以花为业(诸花中,茉莉、素馨尤盛。卖者以铜丝与竹为簪,编成凤鸟形)。
玉沙坡钓艇,家人、妇子长年舟居;趁潮出入,日以为常。十岁童子,驾轻舸鸣榔下饵,掀舞波涛中无怖;计其获利,殆视耕倍也。
港之内,或维舟而水处,为人通往来、输货物;浮家泛宅,俗呼曰「五帆」。五帆之妇曰「白水婆」,自相婚嫁;有女子未字,则篷顶必种时花一盆。伶娉女子,驾橹、点篙、持舵上下如猿猱然,习于水者素也(以上杂俗)。
吴越好鬼,由来已久。近更惑于释、道,一秃也,而师之、父之;一尼也,而姑之、母之。于是邪怪交作,石狮无言而称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百和:酒肉香纸,男妇狂趋。平日扪一钱,汗出三日,食不下咽;独斋僧建剎、泥佛作醮,倾囊倒箧,罔敢吝啬。盖释氏以一「忏」字愚人,谓福可求而罪可免。梁武帝、唐太宗心有惭德,为其所惑;人惟修德行仁可以消灾免祸,彼释、道奚能为哉?与其施钱于寺观,孰若散吾乡里亲故之贫者;亦可为贪痴者解惑矣。
疾病,富贵家延医诊视;余皆不重医而重神。不曰星命衰低,辄曰触犯鬼物;牲醴、楮币,祈祷维虔。至抬神求药,尤为可笑。以二人肩神舆行,作左右颠扑状,至药铺以舆扛头遥指某药,则与之;鸣锣喧嚷,道路皆避。至服药以死,则曰神不能救民也。即有奸徒稍知一二药性,惯以抬神为业者。官虽劝谕之,终不悟也。
别有巫觋一种,俗呼为「师公」,自署曰道坛;倡为作福度厄之说,以蛊惑人心。一切祷符、烧纸、喷油、栽花、步斗诸名目,率伪妄不经。愚妇人无识,为所簧鼓,花费尤多;书礼之家,亦所不禁。
满地丛祠,迎神赛会,一年之交且居其半。有所谓王醮者,穷其奢华,震鍧炫耀;游山游海,举国若狂。扮演凡百鬼怪,驰辇攒力,剽疾争先,易生事也;禁口插背,过刀桥、上刀梯、掷刺球,易伤人也;赁女妓,饰稚童肖古图画,曰台阁,坏风俗也;造木舟,用真器,浮海任其所之或火化,暴天物也。疲累月之精神,供一朝之睇盼;费有用之物力,听无稽之损耗。圣人神道设教,而流弊乃至于此,犹曰得古「傩」遗意,岂不谬乎?
近山大姓,恃众负嵎。遇人丧葬,或藉界址不清、或藉损伤坟荫,辄行阻止,得赂乃已;偶尔培土,便索酒礼,谓之「插花」。相隔一峰,讼则称破伊坟脑、伤伊丁口;山鬼从中唆弄,乡鳄大肆嚣陵。顽薄之风,至此已极;尤宜痛为惩治。
闽人多养子,即有子者,亦必抱养数子。长则令其贩洋赚钱者,则多置妻妾以羁縻之,与亲子无异;分析产业,虽胞侄不能争,亦不言。其父母既卖后,即不相认。或藉多子以为强房。积习相沿,恬不为怪。夫于「礼」曰「乱宗」,于例断宜归宗;宗支紊乱,何其不之察也!数传而后,并不知为谁氏子孙矣。
溺女,干天地之和、无母子之情,残忍甚于禽兽。自育婴堂设,溺女之风稍杀。惟富家女为婢妾所生,恐妨工作,且恐厚费妆奁、又耻送入育婴堂,或辄渰杀之,其罪更浮于贫民也。
喜畜婢;家虽不丰,亦必百计营购一婢。婢皆赤脚,老大不嫁。锢婢者立皆消亡。
赛社演剧,在所不禁;取古人忠孝、节义之事,俾观者知所兴感,亦有裨于风教。闽中土戏,谓之「七子班」;声调迥别。「漳州志」论『其淫乱弗经,未可使善男女见信哉』。厦门前有「荔镜传」,演泉人陈三诱潮妇王五娘私奔事;淫词丑态、穷形尽相,妇女观者如堵,遂多越礼私逃之案。前署同知薛凝度禁止之。
又有说「平话」者,绿阴树下、古佛寺前,称说汉、唐以来遗事;众人环听,敛钱为馈,可使愚顽不识字者为兴感之用。间有说艳书及「水浒一衍义者,宜禁之(施耐庵「水浒」实为诲盗之书,尤宜禁)。
女闾随在有之;厦门五方杂处,此风尤盛。遍绳之则扰闾阎、姑息之则长淫风,最难为治。间有无赖之徒,蓄婢数口,认为假女;长则置之青楼。买良为贱之律,宜严究。
赌博盛行;奸民开设宝场,诱人猜压,胜负以千百计。初由洋舶柁师、长年等沾染外夷恶习,返棹后群居无事或泊船候风,日酣于赌;富贵子弟相率效尤,逐成弊俗。耗财破家,害不胜举。近因商贩失利,例禁日严,此风渐息。第恐日久玩生,仍难凈绝。且有谓五方杂处之地,亡命无赖之徒一旦无地容身,必致流为盗贼,藉可养活。夫盗贼自有捕治之法,岂得纵赌为弭盗耶!惟官为查禁,则兵役之株连索诈、讼棍之捕风捉影,皆须力除其弊,庶不失古人「毋扰狱市」之意。
赌不一色,厦门三尺孩提即解赌;惟花会贻毒更深。人利其偿数十倍,虽深闺妇女,亦有圆梦、扶鸾,托人寄压者。灯光咒声,终夜喃喃。其流弊不可胜言。闽中甚盛,厦门亦间有之。以时禁革,不宜懈。
盗贼穿窬胠箧,其小耳。漳、泉间有所谓强熕者。厦门四面濒海,随潮往来,难于防范。近令各保为图,十户一灯、家出一人支更,守望相助,庶几奸无所容矣。
胥役欺瞒官长、凌轹良善,积弊已久。厦民惧至同安县涉讼,而奸民往往歧控,县役藉票生事。并有白役,以其姓名之相似者或谓欠粮、或称跟交,在厦门讹诈;并于瓮菜河设班馆,曰「间仔」。巡道周凯莅任时廉得之,毁其屋,痛加惩创,少少敛戢。
闯棍者,无赖恶少也。纠结伙党,鹰视狼行;周游衢巷,寻事生风。孱愚偶触其锋,操梃排闼,直入其室,人物并烂;绅衿家亦不免许。其党兵役互张声势,发露则为之摆脱,转赖良民。道光十年,有闯棍在万石岩纠盟,署同知任沈锠访得之,获二十九猛;累系经年,痛加惩治。余众遁窜远方,此风稍息。
厦门多讼师,率自外来。颠倒黑白、变乱是非;其实图准不图讯,于律例全然不晓,亦不计及反坐之罪。富家无故请一人为谋主,平民又奉之若神明。到案讼已折服,究出讼师,问其姓氏,犹不敢高声。厦民有「不怕官、怕讼师」之语。有地方之责者,当随时随事惩创之,庶几民得安枕。
讼师、闯棍、衙役三者合而为一,择肥而噬,名曰「合虎药」。大抵控阴私,牵及妇女,藉案图诈,官不加察,姑准之;遂目无法纪。其情显而易见,词中弥缝处,正其鏬漏处也;江、浙谓之「搭桥」。是在良有司有以禁绝之。
厦门率用番钱;银肆取巧,挖凿至破烂不堪,大为人累。一再破案,犹有怙恶不悛者。道光十年,饬各行商公议厦秤七钱二分为一圆,计重不计数;俾奸者毋所用其巧,其事乃已。
鸦片烟,来自外夷;枯铄随髓,有性命之虞。新令尤严:买食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不将贩卖之人指出者,满杖;职官及在官人役买食者,俱加一等;兴贩、种卖、煎熬者,充军;开设烟馆者绞监候,地保邻右俱满徒。而愚民不醒,性命以之。其流弊有九:曰丧威仪、失行检、掷光阴、废事业、耗精血、荡家资、亏国课、犯王章、毒子孙。入其中者,亦能自知其弊;无如蔽锢已深,终不得脱。甚有身被逮系,求缓须臾,再一啜吸者;愚滋甚矣。其病根,曰「引」,亦曰「念」。初食时,受人引诱,殆以为戏;渐至不能暂离,引至而不得,有甚于死。
近闻闽中一士子「自悔诗」八首,颇曲尽形容。诗曰:
海门一舸渡红夷,赚出黄金竟不知;未死卒难除此累,隔时容易惹相思。频年暗灸膏将竭,定候微违泪即垂;错当秘方医病用,者番呼吸转无医。
一辞觉岸入迷津,废物先轮到此身;领略本无真趣味,支持偏有假精神。连宵小住能留客,几日初尝尚避人。熏遍佛香申戒誓,刚纔相忏又相因。
越思断绝越牵缠,敢费何曾日万钱;岁月蹉跎佳子弟,烟云吐纳野神仙。坐逢命酒惟垂首,行学寻诗也从肩。世路已经多少险,况添苦海渺无边。
锦衾乱迭绣帷遮,慎恤神胶秘汉家;煅炼已成伤性药,帷房犹当助情花。借他倚玉谈衷曲,添个销金与狭邪。夜半文园生渴疾,一钩眉月索煎茶。
治游勾引五陵豪,里巷参陪日几遭;万事都如冰解释,一身竟付火煎熬。腰支屈曲时横卧,指爪枯长每乱搔。听说寒天好风雪,范睢又典到绨袍。
论他市价米难齐,强项而今首亦低;绕榻宾朋方笑语,隔窗儿女正饥啼。常防失足偏为累,极励回头忽自迷。一事莫教人识破,养成懒癖好攀稽。
肠肥脑满渐摧残,憔悴相逢诧改观;直似鬼妆青面目,能令人变黑心肝。孤灯照处留宵伴,冷枕醒时报午餐。银匣封来煤数点,淮南鸡犬舐余丹。
别开利薮恣狼贪,今甲空劳禁再三;谁解诘奸从左右,可怜流毒遍东南!纸窗痴立蝇俱醉,粉壁潜窥鼠亦酣。牵得丝成身自缚,半床僵卧冷春蚕。
更闻厦门富家,恐其子孙之媟赌破财也,许在家食鸦片,谓可收束其身心;是欲速其死而绝其嗣也,可谓不知义方之甚者矣。
同治许原清有戒食鸦片烟告示十条,词意尤为详尽。附录:
一、鸦片始自西洋荷兰及咬■〈口留〉吧等国,原系毒草及腐尸、败草煎煮而成。彼国前明万历年间至中国,贪我富庶,造此毒物,使中国人食之,柔其筋骨、耗其精神、惰其志气、破其赀财,欲令熏蒸遍于天下,然后逞彼狡谋,将图不轨。彼国不肯自食,有窃食之者,立斩;中国初犹不知其意,迨后有人亲至咬■〈口留〉吧为伊婿多年,归而言之,始知彼国奸谋如此。尔等身为圣世良民,奈何甘心堕伊奸计?其不可食,一也。
一、鸦片之来,本自西洋制造,故其价昂。近时内地民人,多用莺粟花配药熬煮,状与鸦片无异,而价稍贱。买食者真伪莫分,但贪价贱而不知其毒更深且速。盖物贱则易买,易买则食多,食多则引愈大而毒愈深。其不可食,二也。
一、凡食鸦片者,皆谓能助长精神;殊不知人之精神,全在摄养得宜,不使耗竭,方能潜滋暗长,并非药物所能增益。鸦片之力,不过暂时提起,何尝有所增益乎!人有精神,犹家有蓄积也;一年之蓄仅可供一年之用,若寅吃卯粮,必致饔飧莫继。食鸦片者,一日提两日之精神、一年提两年之精神,而欲延年益寿,其可得乎?试思常人自黎明而起、二鼓而眠,或有事偶至三鼓、四鼓,并不致于疲乏;食鸦片者日中方起,甫及昏已自呵欠涕流,支撑不住,必待过引方有精神,及至鸡鸣又须安歇。其计操作之时,反不如常人之多,安在其能助长乎?其不可食,三也。
一、凡食鸦片者,大半娼妓设局,诳诱子弟以为能壮阳气,恣意淫欲;然每见犯此者,十有八九不能生子,未中年已患痿症。故少年子弟惑于色,误食上引,至不能人道;妻妾少艾,不安于室,非丑声外扬,则终日诟谇。食鸦片者亦自惭形秽,不敢一言振作;虽平时体面尊崇,至此乃玷宗辱祖。又有谓鸦片可以治病,食烟者往往以此诱人;闻吾风寒、痢泻等症,间有食此即愈者;殊不知食此而愈,迨其病复发,再食之即不验,再食不验,其它药石皆不验矣。因此不起,岂不危哉?其不可食,四也。
一、天之生人,各有行业,以为衣食之本;士农工商与百执事,莫不由之。竭半世之勤劳,甫得一朝之安享,非易易也。士民之家,每岁所入或百金或数十金,赖以仰事俯育;一食鸦片,则于衣食、嫁娶、丧葬诸事之外,添此一项费用。引小者食二、三分,需钱数十文;引大者日二、三钱,需钱数百文或千余文。鸦片之费,反数倍于薪米;不惟行业小者不足自供,即大者亦难自给。故犯此,十有九穷;人穷则志短,于是作奸犯科,无所不至。不但父母、妻子不免冻馁,必且身罹法网,性命难全。其不可食,五也。
一、凡人未有不爱修饰衣冠、仪容。俊伟者,一食鸦片,始则面色黯白如灰,有如浮肿;渐而黑瘦,最后则肉枯肩耸,人皆目之为鬼。引镜自照,亦觉可羞。其不可食,六也。
一、凡人非奸盗邪淫,当稠人广众之中,无不理直气壮。惟食鸦片者,心虚畏人,青天白日深藏密室之内;一见正人,不免藏头露尾,消沮情形,甚为可笑。虽衣冠贵冑,时为小人之所挟持讹诈。其不可食,七也。
一、凡人有所偏好,一经陷溺,未有不为人所愚。娼楼、赌馆,皆下流不自爱惜者所为;独鸦片一物,家庭亦可食之。往往衣冠不免小人藉此夤缘卧榻明灯,故为亲■〈目匿〉之状;因而乘间萋菲,不觉堕其术中,遂致骨肉参商、亲邻讦讼。凡生平所不可言之语、不肯为之事,至此亦全无把握。是此事之迷人,更甚于娼赌。其不可食,八也。
一、人虽不肖,莫不愿子弟之贤。食鸦片者,家庭日夜所不能离;非如娼赌之事,犹可在外引避。子弟见其情形、亲其臭味,欲不童而习之难矣。自己既好,则凡所亲爱之人见而欲之,亦必不能禁;于是一人食之,众人效之,流毒蔓延,害及满门至于子孙。其不可食,九也。
一、凡犯法之事,重如奸盗,非必日夜不离;及其事已过,犹可优游自得。惟食鸦片者已成心腹之疾,随在不离;是一生无不犯法之时、所至无不犯法之地,在在可以掩执、刻刻自蹈危机。其不可食,十也。
食鸦片烟者,后至贫苦,不能自存;往往食生鸦片自尽。其尸筋骨皆软,或遭蒸检骨脆如灰,甚于鸩信。或谓系醉非死,尚须还醒;发棺时,每见手足作掀棺盖状,想此时苦不胜言。鸦片之流毒如此,人奈何不慎之于始也。
卷十五
厦门志
清·周凯